“殿下恕罪,小民愚钝,不解殿下之意。”边镐心中虽有千层浪,面上却不动声色,“殿下乃大唐皇子,为何自缚手脚?亦或是,殿下心有顾虑,不信小民,不愿与小民开诚布公,肝胆相照?若是如此,小民请回!”
说罢,边镐作势起身。
李从荣连忙拉住边镐,“先生多虑了,孤王既请先生来,焉会不信任先生为人?”
“那便是不信任小民才学,认为小民不足以辅佐殿下成就功业?恕小民才疏学浅,请放小民南归!”边镐看起来很生气。
李从荣好劝歹劝,总算让边镐安静下来,“先生莫急,且听孤王缓缓道来。”他叹息一声,“先生虽远在江左,想必也是知天下事的,孤王请问先生,眼下我大唐谁最有可能入主东宫?”
“自然是秦王。”边镐道。
“这便是孤王不愿争储的原因。”李从荣让边镐坐下,“孤王实不愿与大兄相争。”
“这……”边镐等着李从荣继续说下去。
“先生远在南国,可能不知大兄为人,孤王自小与其相伴,却是极清楚的。孤王大兄,率性谦和,尤重情义,上孝双亲,下悌兄弟,不瞒先生,孤王幼时,学业都承自大兄……好叫先生知晓,孤王向来仰慕兄长,此生不求如兄长一般拥不世之才、立不世之功,唯求能望其项背,不负其多年期望,这也是孤王渴望成为一代贤王的原因……”
“况且大兄身侧,大才济济,莫离、王朴、桑维翰、杜千书、卫道等人,无不是一时之选,或善于军事,或精于政事,或长于机谋,遍数举国上下,也少有能相与争锋者……再者,大兄为国征战多时,近年来又多谋政事,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一席话李从荣言说了小半个时辰,谈到动情之处,不免露出追忆之色,便是边镐只是一介外人,也能感受到他与李从璟的兄弟情深。
临了,李从荣郑重的看向边镐,肃然道:“故此,孤王之愿,在如大兄一般,为江山社稷尽己所能,上解君王之忧,下缓黎民之苦,如此方不负平日所享之富贵。孤王之意,先生明白了么?”
边镐怔了好半晌,心念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末了起身行礼,感慨道:“殿下之贤,令小民钦佩,举国闻之,亦必称颂,有殿下这等贤王,实乃大唐之福。小民愚钝,竟未能早恤殿下之意,惭愧万分,若蒙殿下不弃,仆愿追随殿下,为大唐社稷略尽绵薄之力!”
“先生能够理解,孤王知足矣,能得先生辅佐,实乃孤王之福!”李从荣拉着边镐的手,有遇平生知音之喜。
……
不同于李从荣散朝之后即刻回府,李从厚离开文明殿后,没有离开宫城,而是去见李嗣源,作为李嗣源的幼子,李从厚如今还不到弱冠之龄。
李从厚去见李嗣源,自然是因为不忿朝臣攻讦李从璟,见到李嗣源后,李从厚不仅为李从璟鸣不平,还将那些挑事的朝臣大骂了一通,请李嗣源处置他们。
看得出来,对李从厚维护李从璟的态度,李嗣源还是很满意的,并且说了一句“你大兄这么多年没白疼你”的话,但说及处置朝臣,李嗣源却没有明确表态。
虽然李嗣源也气愤那些个朝臣的做法,但毕竟秦王府、河阳节镇有官吏触犯律法是事实,蜀中生乱许久没平息也是事实,如今的朝堂好不容易有了政治清明的兆头,李嗣源也不能开朝臣因言获罪的先例,否则多年新政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
庄宗一朝政治昏暗,最终导致庄宗覆灭,李嗣源深以为戒。
接下来的几日,朝堂上的大事仍然围绕着秦王。
李嗣源最终没有向朝臣妥协,派遣官吏去蜀中顶替李从璟,但也没有护短到不讲理的地步,在最后下达给蜀中的诏令中,李嗣源令李从璟迅速恢复蜀中安定,保证帝国新政在蜀中顺利推行。
这也就意味着,李从璟短期内不会归朝。
李从璟接到诏令的时候,正是除夕前夜,对此他没有觉得意外,哪怕是李嗣源让他现在归朝,他也会上书请求留下,蜀中地位关键,建设两川的重任,他暂时还不想转交他人之手。
至于其它,李从璟会让世人明白,秦王虽然人不在洛阳,但这却并不意味着他远离了帝国军政中心。而事实上,一系列关乎帝国军政命脉的行动,已经他之手拉开了帷幕。
第647章 惊涛初起剑南道,诸侯掀起百丈浪(十一)
边镐到了洛阳之后,并未在赵王府居住,而是借口喜好幽静,要在城中寻处宅子,李从荣只当这是文人癖好,也未深究,遂依照对方的意思,给他送了一座宅院。
这日在赵王府呆了半日,左右没甚么事,边镐便离开王府回宅。他这回北上,虽说是只身前来,身边却并非没有亲近的人,此时与他一同坐在车中的书童,便是他的亲信之人。
书童十三四岁的模样,眉目清秀,双瞳满含灵动之气,乍一看倒像是权贵人家之子,他正在为边镐诵读一篇文章,嗓音清亮:“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兑命》曰:念始终典于学……”
书童读的是《礼记》中的一段,通篇之义在于一个“学”字,书童抬头望了边镐一眼,见对方正闭目养神,遂继续念道:“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读到这,书童放下书本,眼巴巴的看向边镐,“先生,学生眼下很困惑啊!”
“此篇章义,你早已烂熟于胸,今日有何困惑?”边镐没睁眼,双手拢袖的他,不紧不慢的回应。
“学生之困,不在书中,而在眼前。”书童一脸正经,话说完,等了片刻,见边镐没有搭话的意思,有些尴尬,只得讪讪道:“先生,李从荣果真没有争储之意?”
“有当如何,没有又当如何?”边镐淡淡道。
“若说他有,他却早已表明态度,且言辞恳切,不似作假;若说他没有,在蜀中之事上,怎么未见他为李从璟说话?”书童满脸不解。
“为师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但凡识人,不必听他口中所言,但观其举止即可,难道你忘了为师之教?”边镐语调依旧平淡。
“学生不敢。”书童忙道,双眸转了转,似有所悟,“如此说来,李从荣确有争储之意……既然如此,他怎么不对先生实话实说?如此做派,言行不一,岂不让人寒心?难道他还未信任先生?”
边镐总算挣开了双眼,但见他目中精光点点,“若是李从荣日前便明言要与李从璟争储,为师恐怕倒真要劝他莫要自取灭亡了。”
“这是何意?学生不解。”书童眼中又恢复了疑惑。
边镐遂正色道:“当今之李唐,众皇子中,李从璟一枝独大,旁人莫能与之匹敌,倘若李从荣此时大张旗鼓与其相争,无异于以卵击石,此乃自取灭亡之道也。反之,若李从荣摆明态度,只想为大唐立功,只愿为君王分忧,以求不负皇子之养,则不会召来李从璟及其党羽之针对,更有甚者,李从荣处处以李从璟为榜样,还有可能在日后行事中,借助李从璟的威信,被李从璟之党羽大开方便之门。”
“一言以蔽之,今日之李从荣,不争才是争。”边镐看向书童,“此中深意,你能体味否?”
书童陷入沉思。
边镐也不催促他,撩开窗帘一角,看向人流如织、繁花似锦的街道,“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此固不假,但如何与天下相争,却大有讲究。弱者若想战胜强者,首先要学会的,便是隐藏自己的爪子,其次,还要学会借助强者的力量,壮大己身。待到自身羽翼丰满之后,不出手则已,出手则力求毕其功于一役,不给对手反击之机。景儿,这些话,你要记住了!”
“多谢先生教诲,学生记住了。”被唤作“景儿”的书童俯身行礼。
没有人会知道,这辆行驶在洛阳大街上的寻常马车,内里却做着两个日夜想着颠覆大唐江山的人。而在人流涌动的街头,这辆孤零零的马车,一如在巨浪滔天的大河中逆流而行的小帆,每走一步都有覆灭的危险。
“先生,咱们不回去?”书童察觉到马车并未行驶在归去的路上。
“先去见一个人。”边镐道。
“见谁?”书童有些好奇。
“还记得方才为师所说的话吗?”边镐问。
“记得。弱者要战胜强者,要学会借助他人的力量。”书童眸中灵光闪闪。
边镐笑意温醇,“我们正是要去见这样一个人。”
马车在东市的一座酒家前停下,边镐与书童走下马车,在没有人指引的情况下,他们径直上了酒家阁楼,进了一间雅间。
雅间中没有酒菜,却有一个早已等候在此的人。
边镐好整以暇向这人拱手,“石帅,久仰大名。”
窗前的男子转过身来,露出威严的国字脸,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杀伐之气,他打量了边镐一眼,微微皱眉,“想不到名动江左的边郎,竟然这般年轻。”
“石帅倒是与传闻一样,威武庄严。”边镐的微笑带着几分书卷气。
“请坐。”
“请。”
……
“明日便是除夕了,姐姐当真不在西楼多留两日,今天便要走?”温暖如春的厅堂中,耶律敏亲自为炉中添了一块炭火,抬头时问坐在身旁的桃夭夭。
“左右都是异乡,留与不留,有多大不同?”桃夭夭将耶律敏早先递来,让她评判欣赏的刺绣放到一边,“想不到一国宰相也有这份闲心。”
“姐姐这话可真是叫人伤心呢,西楼虽是异乡,好歹有故人不是?难道妹妹在姐姐心里,便这般无足轻重?”耶律敏幽怨的瞥了桃夭夭一眼,像是责怪负心的情郎,“要是妹妹不让姐姐走呢?”说着就来握桃夭夭的手。
桃夭夭很不客气甩开耶律敏双手的纠缠,“军情处早已行动,你留我在这里,也没甚么用处。”
“此话当真?若是妹妹挟持了姐姐,说不定秦王忧虑姐姐安危,便不让军情处行动了呢。”耶律敏目光狡黠,似有几分顽皮。
“军国大事,岂会因为一人之安危而有所变化?”桃夭夭乜斜耶律敏一眼,“你也曾在幽州呆了好些年,李从璟甚么时候优柔寡断过?”
耶律敏哼了一声,撇嘴道:“那可说不定。”
契丹出征黑车子室韦的计划已经拟定,开春后便会出师,原本春日时节非是兴兵良机,但战机稍纵即逝,耶律倍也没有打算等待的意思,再者春日兴兵也有一个好处:出其不意。
桃夭夭在西楼停留的这些时日,耶律敏多次劝过耶律倍,但一心恢复耶律阿保机霸业的耶律倍,却没有理会耶律敏过安稳日子的提议。而一旦耶律倍对黑车子室韦用兵,虽明知得此音讯的大唐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但耶律倍却也没太放在心上,在他看来,只要大唐不大举兴兵北伐,契丹便无所畏惧。
是以明知桃夭夭就在西楼,耶律倍也没有对她如何,耶律倍自然也知晓,若是此番动了桃夭夭,恐怕倒是真有可能招致李从璟的大举报复,给他的西征大业造成祸端。
在耶律倍看来,契丹西征,即便是大唐不愿看到,也破坏了当年的西楼和议,但毕竟不是直接对大唐用兵,不是直接与大唐为敌,大唐即便是有意见,也还不至于马上跟契丹翻脸。
此时,他尚且不知,李从璟已经知晓了他在河西雇佣军队、杀手的恶行。
“姐姐可否告诉妹妹,为应对契丹西征,秦王究竟有何打算?”耶律敏清楚李从璟的性子,知道此事他不会袖手旁观,但李从璟会采取怎样的措施,又会把行动施行到何种程度,她却是无法揣测出来的。
桃夭夭没有正面回答耶律敏的问题,因为她不想欺骗对方,只是淡淡道:“你回契丹也有四年,以这四年你对耶律倍的了解,他值得辅佐么?”
耶律敏脸色一变,随即又眼神黯然,“如若不然,还能如何呢?难不成去辅佐耶律德光?”她笑容凄婉,“姐姐你来说,妹妹有选择吗?”
天色已经不早,到了离开的时辰了,桃夭夭站起身,却语出惊人道:“何必一定要辅佐旁人?”
耶律敏怔在那里,睁大了眼睛看向桃夭夭。
“若你能让契丹安稳,想必李从璟乐见其成。”说罢这话,桃夭夭披上大氅,走出门去。
“姐姐!”耶律敏猛地站起身,叫住了桃夭夭。
桃夭夭转身回头,看向耶律敏。
而这时耶律敏已经换上一个妩媚的笑容,手中重新拾起那方刺绣,笑嘻嘻道:“女子不识女红,还怎么能叫女子?若是姐姐愿意学上这一手,想必秦王也乐见其成呢!”
“有病!”桃夭夭冷冷丢下一句,恼火的跨出房门,惹得耶律敏在后面娇笑不停。
……
对于日渐兴盛的鞑靼部来说,似乎恢复往日的荣光已经咫尺在望,部落中男女老少的精神也愈发好了,再也不复当年西迁时的仓惶不安。
但这些时日以来,鞑靼部的每个人都重新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平时行走时都有意无意缩着脖子,左顾右盼脚步匆匆,好像唯恐触怒了什么无法招惹的存在一样。
作为鞑靼部有数的勇士,沃里克负担着王帐周围的巡视任务,这在往日里倍显光荣的职责,却在近来成了噩梦一般的存在,每回当值时,沃里克都提心吊胆。
如同往日一样,今日带队巡逻时,沃里克的神经也紧绷着,尤其是经过公主的帐篷时,沃里克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然而让他心惊肉跳的事还是发生了,帐篷的帘子忽然被猛地掀开,一个火爆的身影从帐篷里冲了出来,看清这个人影时,沃里克一脸绝望,真想立即闭上眼睛,最好是能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
“沃里克!”果然,公主殿下见到他,立即停下了脚步,问了一个让他双腿发软的问题,“今日有大唐的信使来否?”
“禀……禀报公主殿下,没……没有。”沃里克近乎哀嚎。
沃里克的回答,立即让阿狸公主双目中烧起两团火焰来,她银牙紧咬,“很好!沃里克,带着你的人,绕王帐跑五十圈,立刻,马上!”
悲惨的事还是发生了,沃里克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顿时没了精神。
“还愣着作甚,一个时辰,跑不完你们就去河里抓鱼!”阿狸见沃里克动作缓慢,怒气更甚。
“遵命,公主殿下!”沃里克再也不敢停留,带着部曲一溜烟儿便跑得没影。
沃里克的身影消失了,阿狸公主的怒气却未消减半分,她跺着脚骂道:“万恶的负心贼,竟然一月不给本公主来信!竟然在你们新年这般重要的时候不来信!哇呀呀,李从璟,我要吃了你!”
就在这时,一个不该出现的倒霉蛋又被公主看见,于是他很自然又受到公主怒火的殃及,“你,过来,去,给我抱一只十斤重的小羊来,重了一分或是轻了一分,你就去羊圈睡一个月!”
来人惶恐道:“可……公主殿下,我是来报信的……”
“报信?报什么信!你没听见我的话吗?还不快去……”阿狸忽然反应过来,怔了怔,接着眼中闪过一抹狂喜之色,一把将那人抓了过来,“什么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