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候,王会想到了一个人,他陡然向亲兵喝道:“王彦俦何在?去将王彦俦给本将叫来!前有拦截之贼,本将要他冲破贼军阻截,去解全椒县之围,为大军打开通道!”
王彦俦曾是大唐罪人,此番是最没可能投降的将领,对王彦俦而言,他必须与唐军作殊死之争,故而王会很容易就想到,要用王彦俦当炮灰,去为大军南下开道!
然而不时之后,亲兵的回报却是:“没有找到王将军!听将士言,自打离开滁州,就没见过王将军!有将士说,看到王将军率领部曲往六合的方向去了!”
王彦俦不在军中,这让王会极度失望,王彦俦是他的眼中刺,他时刻都想将其打压下去是不假,但眼下大军情势危急,王彦俦又是一员猛将,打破局势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却不曾想对方竟然不见了踪影,这让王会在倍加恼怒的同时,又升起一股失望之下的无力感。
恼火之余,王会不得不另遣将领,率部去攻打唐军在全椒县城北的拦截。全椒县他是必须要进的,否则大军就没有归宿,在野外迟早要被唐军聚歼,而全椒县如今只是被围,还没有被唐军攻克,就成了王会最后的希望,若是大军能冲破唐军拦截,要杀进城中还是有很大可能的。
毕竟他还有万余大军,虽然都是败卒,但身陷绝境,往往也能激发士卒背水一战的决心。
然则现实再度给了王会当头一棒。被他派遣去冲击唐军军阵的骁勇之将,不到半个时辰就给杀了回来,将领本身也受了伤。这员将领既然会被王会临危委以重任,可见是分外骁勇的,对方都被唐军杀退,其它将士更是没了再去冲击唐军的心思。
“将军!北贼弓弩甚利,我等冲不破彼部军阵!”受伤的骁将如此回禀,让王会心如死灰。
骁将冲阵失败后,唐军开始有了行动,因为这个时候,背后追击他们的滁州唐军,也已赶了上来。
天色未明,唐军没有在夜里与吴军死战的意图,因为胜券在握的关系,唐军不愿意冒风险,徒增将士伤亡,也给王会趁夜突围而走的机会,所以采用的策略很是稳健。
吴军前后,唐军主阵步卒缓缓压迫而来,同时派遣精锐游骑,向两翼迂回,将吴军尽数兜住,不给吴军有走漏的机会。唐军精骑迂回包抄的速度并不快,毕竟夜里视线不好,虽然有火把照明,搞不好也会马失前蹄。但精骑速度再慢,也比吴军将士两条腿要快,除却极少部分士卒,吴军主力尽数给唐军兜在怀里。
眼见唐军如此有条不紊的包围合拢,王会顿生一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愤感,他戎马一生常有胜绩,怎料今日竟然沦落到等着给人宰杀的地步。
“北贼欺人太甚!”王会悲愤的拔出横刀,指向不远处唐军铁甲,“众将士听令,我等为国征战,今日战事不利,却也不得叫人如此侮辱!当下不战则死,战则能生,众将士随本将突围,杀贼报国!”
王会不是没有见识之辈,他知道一旦等到天亮,全军将士被唐军尽数围住,将是逃无可逃,他本人想要突围而走也是难如登天,眼下天色未明是最后的机会,就算大军突围不得几个人,但只要混战一起,他本身凭着亲兵护卫,要逃出生天还是极有可能。
王会好歹统带了这支军队多时,此时见他悲愤不已,意欲死战,很多将士都愿意随其左右,杀出一条生路来,当即被他组织起来的将士,也有三四千人,朝全椒县北的唐军杀将过去。
在吴军面前拦截他们的唐军,正是安重荣与赵弘殷的部曲,眼见吴军呼声如潮杀奔过来,安重荣嘿然一笑,对身旁的赵弘殷道:“这王会倒也不是愚蠢之辈,知晓今夜乃是他突围的最后时机,想要放手一搏了。”
赵弘殷坐在马背上望着前方,冷笑道:“听闻王会此人,统带的嫡系部曲乃是虔州百胜军,他本身也曾是百胜军节度使——哼,我百战军南征北战十年,败敌无数,功勋赫赫,尚且不敢言百战百胜,他王会与虔州军有何本事,竟敢大言不惭,号称百战百胜?百胜军?今夜我倒要看看,他百胜军碰到我百战军,是否还能百战百胜!”
安重荣哈哈一笑,“那就战场上分出胜负!”
两军交战,比拼的乃是实打实的战力,战力有几分,得胜的把握便有几分,沙场之争,不是临时发狠不怕死,就能无敌于天下的,临时抱佛脚,永远比不上十年礼佛心!
王会率领部曲气势汹汹杀将过来,人皆有狰狞之色,前阵乃是王会亲兵,眼神中写满不惧一死,那模样分明就是杀一个够本、杀两人算赚!他们这番三四千人奔杀而至,即便是在白天,也能让人生出畏惧之心,何况是在夜里,当真有令百鬼退避的气势!
然则可惜的是,他们面对的是大唐禁军,是大唐百战军!
百战军既然敢堂而皇之在道上、道路两旁列阵,岂非对吴军誓死反击没有准备,岂会真个怕了吴军的虎狼之击?眼见吴军杀近,百战军将士脸上露出一丝丝残忍的笑意。
想要拉我百战军将士陪葬?
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伏远弩,准备!放!”
“角弓弩,准备!放!”
“弓箭手,准备!放!”
百战军军阵中,飞出无数寒光闪闪的利矢!
黑夜中,箭矢辨无可辨,避无可避!
利矢入阵,当头冲来的吴军将士,发出声声惨绝人寰的叫声,前排士卒就像是割麦子一般,一排接一排倒下!
“杀!”吴军将士个个都红了眼,踩着同袍的尸体不停往前冲杀!
“杀上去!屠尽北贼!”王会在阵中举刀大喊,“本将与尔等一道死战不退!”
十年征战,百战军将士何等敌人没遇到过,何等场面没有见识过,岂会被眼前吴军将士的前赴后继给吓到?
“伏远弩,准备!放!”
“角弓弩,准备!放!”
“弓箭手,准备!放!”
百战军将士,按照阵战之法,有条不紊的继续手头工作。
无数箭矢,洒向吴军军阵中!
大风过岗,百草低伏,箭雨入阵,一排排吴军士卒接连倒下!
吴军将士爆发出绝境反击、背水一战的气势,不要命一般冲向百战军军阵,百战军将士便毫不客气的将他们送入地狱,成排成排的收割他们的生命!
十人、百人、千人……面前倒下的吴军将士越来越多,尸体枕道!
终于,吴军将士露出了惧怕之色,在巨大的伤亡面前,没有人会真的毫不怜惜自身性命,他们或许不惧一死,但如此白白送死,又有甚么意义?
付出近千条性命的代价,他们还连百战军的军阵都没有摸到!
吴军将士前奔的势头戛然而止,士卒们面面相觑,眼中尽是惊骇、迟疑、畏惧之色!
安重荣、赵弘殷见状,都缓缓拔出了横刀。
严密如鸡笼山下的韩熙载偃月阵,姑且不能抵挡百战军强弓劲弩的毁灭性打击,区区三四千败卒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阵,处处都是破绽,凭的不过是一股血气之勇,一旦这股血气之勇被当头泼下冷水,又还剩下甚么?
乌合之众而已!
此时,天已破晓!
“百战军,出击!”安重荣、赵弘殷齐声大喊!
号角声呜咽,响彻天地。
“百战军,向前!”百战军将士杀声震天,冲向面前的吴军将士!
以排山倒海之势,杀入混乱的吴军群中!
猛虎驱羊,此之谓也!
吴军将士拼死抵挡,悍勇之徒奋身反击,然而在百战军的铁甲铁刀下,反抗换来的不过是尸首分离、身死道消!
王会在人群中张皇四望,不停后退,“顶上去,顶上去,挡住北贼,挡住……”
吴军前,百战军迎头痛击。
吴军后,滁州唐军大举杀来!
吴军四周,唐军精骑四下游弋,不停奔杀企图逃窜之辈!
王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气急败坏,被亲兵拥着一下奔向左边,被唐军杀退,又奔向右边,同样被唐军杀退!
晨阳升起,阳光普照大地。
此处,唐军四面八方合围,对吴军展开最后的决战——准确的说,是碾压性的屠杀!
一片又一片吴军士卒,在威严如天神的唐军面前,选择放下兵刃,跪在地上乞降!
王会举目四望,一颗心沉到谷底,当真是欲哭无泪。
“兀那王会鸟厮,哪里逃!”安重荣发现了王会,率部杀奔过来!
“将军快走!”王会的亲兵统领将王会推开,率部迎上安重荣。
王会狼狈的在乱军中四处奔走,还没走出数十步,又听到一声暴喝。
“王会老贼,还不束手就擒?!”赵弘殷从另一边杀奔过来,驱马直奔王会。
王会悲愤难当,举刀迎上赵弘殷,一通怪叫,“王某与你拼了!”
赵弘殷哈哈大笑两声,部曲将王会围在中间,只是须臾之间,就将王会身旁最后的亲兵砍杀殆尽。
赵弘殷提槊直取王会,战不两合,合众人之力,将王会擒于马下!
第834章 两军决战于滁和,尽得江淮莫神机(七)
王会的输死一搏属于万余吴军败卒的最后发力,类似于回光返照,可惜百战军没有给他们绝境求生的机会,吴军的雷霆反击被百战军的雷霆一击给摧毁成一团渣,赵弘殷擒住王会后没多久,这里的战事就宣告落幕,荒野、田地里的吴军死伤无数,其余的无不放下兵刃乞降。
赵弘殷捆了王会后,没有跟骂骂咧咧不认命的王会多废话,带着他直奔全椒县城,在城门前朝城头喊话,让全椒县守将投降、开门。
全椒县守将看到城前的王会,脸色很是精彩,疲惫与不安中多了一丝不可忽视的放松。没几个人能体会守将的心情,昨夜他先是得到唐军有意放进来的王会在滁州败北的消息,没多久就听到城北的激烈交战声,唐军那一声声“伏远弩,准备,放!”“角弓弩,准备,放!”“弓箭手,准备,放!”的喝令,清晰可闻的如同有人在对他“耳提面命”,随即响起的吴军阵阵惨叫,让他毛骨悚然的同时,心底升起一股难以抗拒的恐惧感,而后两军的厮杀声响彻天地,却很明显是一方发力对另一方的屠杀,守将的心就更是冰凉到了极点。
在这个过程中,守将一直在北城瞭望北方,起初黑夜下看不清两军交战的战况,但从火把的分布以及运动情况来看,很容易就能分清是唐军在对吴军进行合围,直到外层一条条火龙、火江将内部的火湖都兜住后,天色也渐渐亮了,再之后便是唐军对吴军的全面进攻,守将也终于能看清交战的情况,彼处唐军单方面的强势猛攻与吴军的溃不成军,让守将恨不得立即弃城而逃。
在这期间,守将不是没有发兵出城救援,但他麾下的部曲总共才五千上下,还要留着士卒把守城墙,可供聚集起来出城一战的能有多少?最终的结果是,出城的“援军”连北城门外唐军的军阵都没能冲破,还险些给唐军趁势调集重兵反扑后杀进城来,全椒守军丢下百余具尸体后慌忙逃进城中,守将随即就忙不迭下令四门紧闭,再也不敢有出城救援的念头。
惊魂一夜之后,又是一个惊魂早晨,如今守将心里哪还有半分战意可言,看到唐军将王会擒了,捆得像个粽子一样丢在城门外,平日里的威风威严荡然无存,乃是真真切切成了丧家之犬,守将就更没了负隅顽抗的心思。
“本将……末将愿意开城投降,贵军可能保证,入城后不为难我部将士?”守将在城门上对赵弘殷喊道,虽然极力使自己保持镇定,但声音中仍然有着一丝颤抖。
赵弘殷持槊立马,闻言哈哈一笑,“我大唐将士向来军纪严明,且时时以仁义为重,尔部士卒解甲、缴械,本将自然不会为难尔等!”
“好!好!既然如此,末将开城就是。”守将心说你一个军中宿将,手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将士的血,竟然跟我说时时以仁义为重,也是好意思说出口,不过这样的话守将最多也就敢在肚子里诽谤,万万不敢表露出分毫不恭敬来。
随后全椒县守将打开城门,令将士解甲缴械,由唐军接收城池。
当唐军将士雄赳赳气昂昂开进城门的时候,两手空空、身无长物的吴军将士,耷拉着脑袋站在街道旁,一个个都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没了一点精气神。
吴军队伍中,先前那名眼巴巴希望唐军不是真来攻城,而后又希望和州吴军能来援的士卒,这时候哭丧着一张脸,肩膀一抽一抽的,眼中似乎有泪水要掉下来,下意识的呢喃道:“这下可是完了,沙场建功未成,反倒先成了敌军俘虏,这回去之后可如何向阿爷阿娘交代?完了完了,村头的吴家小娘子指定对我失望得很,说不得就要嫁给张三那个泼皮了……”
看到他这副模样,伍长没好气的拍了他脑袋一巴掌,骂道:“你他娘的是不是真傻?沙场征战,自古几人得还?能保住小命就不错了,你还想着立功?那功劳也是人人都能立的?”
士卒哭丧的脸更加悲戚,“伍长……”
伍长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教训道:“别他娘的哭哭啼啼像个小娘们儿,只要人没死,什么事不能从头再来?你也不看看跟你同来的那些人,多少人把命丢在江北了,他们心里的委屈跟谁说去?告诉你,只要还有命在,回去后就该给菩萨烧炷香,然后好好活着!”
士卒不哭啼了,咬着牙使劲儿点头。
伍长望着从大街上走过的唐军甲士,对方的姿态神色,一个个浑如天兵天将,那不仅是因为甲厚兵利,还有一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自信与豪气,正是这股气度,最是让人折服。
看了半晌,伍长有些失神,自顾自低语道:“若是真要沙场建功,在马上取功名,怎么也得身在这样的军队不是?”
这一日,唐军各部分工协作,将全椒县内外的吴军降卒收拢,同时在城外扎营,将吴军士卒集中看管,并且按照一惯的法子,将愿意跟从唐军作战而本身素质又够资格的区分出来。
从滁州追击王会残部南下的史彦超、彭祖山、陈青林、李彦琳、李政等将,和从庐州来的李彦卿、西方邺、江文蔚、张易、朱元等将,包括自和州北上的安重荣、赵弘殷等百战军将领,一时间齐聚于全椒县城,可谓是将星璀璨,分外耀眼。
李彦琳和李彦卿是亲兄弟,李彦超是他们的大兄,见面之后免不得好一阵唏嘘、互贺功勋,只是念及往日里最是战功无双的李彦超,此时还在六合被刘仁赡缠着,又不禁为李彦超感到担心。
众将在县寺见到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的时候,面色都有些含义深远,安重荣为人最是没有忌讳,大步过来跟三人搭话,拍着江文蔚的肩膀笑嘿嘿道:“三位以进士三甲的身份投身军伍,亲临战阵领兵厮杀,这在本朝还算是头一遭吧?可算是开了旷古之先河啊!三位跟随西方将军一道,奇袭东关、含山,旬日间奔袭数百里,二临全椒县,威震和州城,烧毁乌江粮仓,活捉柴克宏,此等战绩,便是我等听了,也神往得很!”
安重荣的威名,江文蔚、张易、朱元三人还是有所耳闻的,当即抱拳见礼,连道不敢。
安重荣因为自身功勋甚大的关系,见着百战军以外的将领,无论对方官职大小,也是从不犯怵,当下又“没大没小”的对西方邺道:“此番你可是捡着了三个宝贝,这功劳到手的也太容易了些,要我说这等好事也不能光便宜你一个人吧?”
西方邺笑道:“你若是要将这三甲挖到百战军去,那得跟太子殿下说才成,某可做不了主。”
言罢,众人都是一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