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的甲士、近卫等,都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给惊到,纷纷瞪大了眼睛,疑惑的望着李从璟猛揍石敬瑭。
“看甚么?都转过身去!”夏鲁奇脸一沉,厉喝一声。
他虽然也不知道李从璟为何突然向石敬瑭发难,但李从璟必有他的缘由,然而无论如何,一介亲王暴揍驸马,天下兵马大元帅欺凌一镇节度使,总不方便让太多人看见……
石敬瑭已经被李从璟逼到院墙前,李从璟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抱着石敬瑭的后颈一顿膝撞,乒乓之声不绝于耳。
石敬瑭终是承受不住,将李从璟推开,抬起头时已是鼻血糊了一脸,浑身都痛,他敢怒不敢言,只能委屈地叫道:“殿下,为何对某出手……”
他话没说完,李从璟又是一拳挥过来,狠狠砸在他脸上,打的他身子朝一旁倒去。李从璟一把揪住石敬瑭的头发,又是一拳轰在他腹前,“孤王想打你便打你,你是不高兴还是怎的?”
石敬瑭吃了重重一拳,头晕目眩,口中吐出一口血水,连带着牙齿都飞出来,再被李从璟抓住头发猛击腹部,更是疼痛难挡,听了李从璟的话,直是气得五内俱焚,却只能凄惨道:“殿下……有话好好说……”
“说你亲娘!”李从璟一脚将石敬瑭踹翻在地,扑上去对着他脸上一顿老拳,“你不服是怎的?你还手啊!”
石敬瑭死死护着面门,却敌不过李从璟骑在他身上挥拳不停,逐渐双臂也承受不住,有心喊殿下饶命,又不肯丢了颜面,“殿下……”
“孤王叫你还手!狗日的,老子叫你还手,还手啊!”李从璟化身虎豹,只管挥动双手,就如同在打一个人肉沙包。
石敬瑭终于消受不了,只得朝李从璟挥出两拳,李从璟脑袋后闪避过他的拳头,顿时大怒,“你他娘的还真敢还手?!狗日的,你想造反不成?”话没说完,下拳更重。
石敬瑭:“……”
李从璟起身,将石敬瑭拖起来,又一拳把他砸在院墙上。此时的石敬瑭已经鼻青脸肿,满脸鲜血,望着暴躁袭来的李从璟,他只得抱头抵着院墙蹲下。饶是如此,李从璟的拳头也如山重,他每承受一下,身子都要抖动不停。
而李从璟却没完没了,不多时石敬瑭就听得咔擦一声,手臂如被刀砍,痛得他额头冷汗直冒,竟是骨头已断。手臂一放下来,全身就受到了重拳照顾,石敬瑭顿感如坠油锅,口中已是血涌不停,脏腑都已受到了不小损伤。
李从璟盯着缩头乌龟一般的石敬瑭,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喝道:“你还敢谋河东节度使?你还想做河东节度使?我去你娘,脑子给驴踢了!”
将石敬瑭揪起来,一把顶在墙上,李从璟冷冷道:“想移镇?好啊,孤王成全你!夏州,你就去夏州!”
气喘如牛每呼吸一下心肺都撕裂猛疼的石敬瑭,顿时睁大惊恐的双眼。
李从璟阴笑一声,将已经浑身血迹的石敬瑭一拳打倒在地,整了整衣襟,“你放心,孤王回朝就禀明陛下,你会如愿去夏州的。”
说罢,李从璟转过身,丢下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的石敬瑭不管,朝夏鲁奇一挥手,“我们走。”
“殿下……”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石敬瑭面无人色,眼中布满了绝望。
“凭你在太原与孙芳传谋下的事,就算陛下念你屡有功劳,也顶多不治你的大罪。夏州,你去定了!”李从璟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
石敬瑭如同一个残废半卧在地上,双目无神,如同魂魄皆已飞散。他忽的感到胸口一闷,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吐出。眼见嘴中血丝连着地上的血潭,一时间他只觉五脏六腑都凉到了极点,如处人间地狱,满世界暗淡无光,到处都是厉鬼的桀笑声。
这回他算是体会的深刻,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谁曾告诉过他,李从璟会突然来太原?!
……
夏鲁奇叹道:“石敬瑭谋河东,说来尚算某的私事,如今却要殿下为某出气,某实在过意不去。”
“节使不必挂怀。河东者,大唐之河东,节使者,大唐之重臣,任何人对此有不利之念,都是朝廷之敌。”李从璟摆摆手。
出了太原府衙,李从璟让张有生、钱胖上前来,指着他俩对夏鲁奇说:“这两人是孤王故交,孙钱礼在郊外掏出百金、欺辱百姓时,他们都在场。节使可以好生问问,对过往孙钱礼甚至是孙芳传的恶迹,他俩想必也知道一些。”
“有此等人证物证,对此案必然多有裨益。”夏鲁奇颔首道,意味深远的看了张有生与钱胖一眼。
李从璟方才提起“故交”两个字,又让张有生、钱胖在此案中发挥作用,已是将两人交给了夏鲁奇,让夏鲁奇日后提拔他们在河东做事。夏鲁奇心领神会,自然不用明言。
夏鲁奇招来亲信,让张有生、钱胖跟着去处理相关事宜。
张有生、钱胖向李从璟行礼告辞,李从璟微笑着叮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自然是应诺。
夏鲁奇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心知对方的命运因为李从璟一句话,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秦王故交这层身份,又有他夏鲁奇这个河东节度使帮衬,假以时日焉能不显赫人前?
只不过看张有生、钱胖懵懵懂懂的神情,好似还不自知天上掉下了馅饼。
“天色已晚,还请殿下移驾寒舍,今晚不醉不归。”李从璟到了太原,夏鲁奇自然要招待一番。
李从璟当然也没有拒绝。
却说李从璟到了夏鲁奇府上,于当夜谈到了一桩大事,要知是何大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729章 为君说新政
上回说到,李从璟到了夏鲁奇府上,两人在当夜谈到了一桩大事,到底是何大事呢?嗯,我不告诉你们。
好吧,且听我缓缓道来。
原本亲王驾临,府上一众人等,包括家眷在内,都要摆礼出迎,不过李从璟与夏鲁奇相熟,加之此时天色已近日暮,就没让夏鲁奇折腾。两人在设厅摆上酒席,对案畅饮,既无他人作陪,也无歌舞相伴,乐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自两川一别,夏鲁奇归朝,李从璟打理两川后续事务,如今再见,已是数月,其间李从璟走了一趟契丹,引得大唐北境天翻地覆,少不得又要在席上叙谈一番。
闲话不多,且说转眼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的话题又回到帝国当前军政大事,以及河东局面上来。
“太原府尹孙芳传把持太原大权已久,如今看来,太原府的新政推行的很不好,但令孤王困惑的是,太原府每年的税赋并不曾亏欠。”李从璟对夏鲁奇道,“节使来此时日虽然不长,但孤观节使言谈,似乎对河东虚实已颇为了解,可否解孤王之惑?”
闻听此言,夏鲁奇神色略显凝重,沉吟半晌,这才拱手道:“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若讲,对当朝颇有触犯;若不讲,如噎在喉。”
“但说无妨。”李从璟道。
“敢问殿下,日后是想做中兴之主,还是欲为盛世明君?”夏鲁奇问。
李从璟怔了怔。
中兴之主,盛世明君,还有区别不成?
细想,区别如隔天地。
李从璟肃然道:“孤不才,愿为盛世明君。”
“那某就知无不言了。”夏鲁奇语调沉缓,“天成以来,某历镇许州、遂州,而今又到河东,颇知地方事。天成新政虽声势浩大,行之数年,也颇有成效,然而在某看来,却是治表不治里,治朝廷不治州县。”
李从璟脸色微变。
天成新政乃是朝廷数年来倾力施行的大政,凝结有皇帝、百官无数心血,推之地方朝廷更是大力监督,其成效也是颇丰,不仅使得大唐府库有充盈之象,对各节度使之权的削弱,更是成效非凡。
士农工商,皆承其惠,方有百废初兴之象,朝野上下,人皆谓曰:当世凭此而中兴,大唐复兴有望。怎么天成新政到了夏鲁奇这里,就落得个“治表不治里,治朝廷不治州县”的评价?
休说他人,便是李从璟听了,心头也不是滋味。
李从璟知道夏鲁奇不是故作惊人之语而吸引他人注意,好突出自己的人,于是耐住性子直身道:“愿闻其详。”
夏鲁奇双手撑膝,躬身道:“新政法令,囊括万象,财赋、农事、土地、商贾、镇军、贡举等都有大政纲领,朝廷以之行于天下,而天下始有复苏之象。然遍观史册,新政时常有,初推行时大多声势如虹、天下震动,或有开十年中兴之世者,然主持新政之人,或曰君或曰臣,一旦不在其位,则新政在一夜间烟消云散,其势较秋风扫落叶更为迅捷,而世道重陷混沌,何故也?”
李从璟沉吟道:“皆因所谓新政,不过流于表面,而未深入根本?”
“然也。”夏鲁奇颔首,“某再问殿下,自安史之乱以来,天下日有积弊,间或有中兴之君,勤勉政事,亦不乏良臣相佐,为何不见世道长久承平,而王朝重现贞观、开元盛世之貌?”
这个问题太复杂,李从璟一时不能答,他想听听夏鲁奇如何看。
“积弊易,一日千里;除弊难,百日一步!”夏鲁奇沉声道,“除弊难,从根结上清除种种弊端更难。”
一句话,说的李从璟精神一振。
夏鲁奇继续道:“好比医者医人,病患病入膏肓,若要根治其病,少不得刮骨疗毒。而刮骨疗毒,必得医道圣手,先入皮再入肉,免不得几番鲜血淋淋,饶是如此,也难保证尽除毒物;而若是只治其表,便是一介寻常大夫,用药半旬,也可使得肌肤光鲜如初——但若如此,又有何用?”
李从璟道:“请深言之。”
夏鲁奇叹息一声,“方才殿下言及,孙芳传明明推行新政不力,为何每岁财赋却不差。殿下可知本朝韦坚、王鉷旧事?”
李从璟摇头,这两人他没听说过。
夏鲁奇道:“天宝年间,韦坚为敛钱财,于江淮转运租米,取州县义仓之粟,转市轻货,专门差遣富户来押船,这样一来,若是途中遇到事故,造成迟留损坏,韦坚便借故向船户大肆征收钱财。靠着这种手段,每年他都能给朝廷聚敛许多钱财,玄宗却以此认为他才能出众,提拔重用。”
“玄宗在位日久,用度日益骄奢,没有节制,内库渐渐不支。王鉷时为户口色役使,便巧立名目,大肆征剥财货,每岁敛财百亿,而玄宗以为能,圣眷日隆。”
“孙芳传虽未勉力推行新政,却靠着种种手段,获得许多资财,故而每岁财赋并不见亏欠。可恨他在太原根基深厚,前任节使又年老昏聩,治他不得,竟使他在太原胡作非为了多年。”
李从璟一时无言。
他这才意识到,李嗣源让夏鲁奇出镇河东,怕是早就察觉了孙芳传的种种不轨之处,只是暂时没有证据,这才让夏鲁奇来整肃河东。
河东如此,其它地方呢?
李从璟不用多想也知道,官员清明、朝廷大力监督的地方,或许没有这些情况,但天下州县众多,中间还有许多节度使,怕是也有不少地方像河东一样。
一言以蔽之,州县财赋充足,给朝廷贡献的赋税多,地方并不一定就治理得好,官吏并不一定就是清官良吏。
新政推行数年,成效非凡,但其中有多少挂羊头卖狗肉,借机在地方以不法手段敛财,而后向朝廷邀功请赏以获升迁的?李从璟回答不上来。
夏鲁奇又道:“地方官吏为应对朝廷督察,手段层出不穷,便是地方新政推行不力,这些人也总能选一处地方,营造出新政繁盛的景象,以应付朝廷督察官吏,就更不必说有些个督察官吏暗收贿赂了。”
“一些地方重臣,如节度使者,与朝廷官吏素有来往,或为故旧,或是姻亲,或有勾连,所谓法不外乎人情,即便那些朝堂重臣本身非是奸佞,也碍不过人情世故,总有给人行方便的地方。毫厘之差,千里之别,中枢对某些关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方上就足以是另一番天差地别的景象。”
夏鲁奇看向李从璟,“以度量之制为例:十合为升,十升为斗,三升为大升,三斗为大斗,十大斗为斛;二十四铢为两,三两为大两,十六两为斤;又山东诸州,以一尺二寸为大尺。”
“本朝先前屡有明令,规定度量之制,但天下大乱以来,诸侯林立,各用各法,导致各地度量不一。今日州县内征赋役用大升大斗大两,明日向朝廷贡献赋税则用小升小斗小两,就更不必说夹杂一尺二寸这样个别地方的度量,天下州县众多,朝廷如何核实?如何纠察?又是否能查到实情?纵然查得实情,州县上贡赋税时,会不会买通官吏?”
李从璟的额头上已是冒出层层细汗,而夏鲁奇还未说完,他接着道:“朝廷曾今有令,凡水旱虫霜为灾,十分损四以上免租,损六以上免调,损七以上课役俱免。而藩镇、州县是否果真推行?又推行到何种程度?地方向朝廷报灾则大张其口,向内治灾则大而化小、小而化无……”
“新政兴商贾,事涉货物买卖,必关系到钱币铸造。铸钱之法,本朝初行开元通宝钱,行之天下,而自藩镇兴起,钱币就混乱不堪,藩镇铸小钱,民间私销私铸,还有铜之不足用的情况……”
夏鲁奇一连说了许多,李从璟多半时候是在静听。
光阴在不知不觉间流逝,堂中烛火摇曳,帷幄低垂,小案上的饭菜早已凉透,歪倒的酒壶久久不曾被扶起。
丫鬟们曾数次进来剪烛、添油,又悄悄的退出去,堂中两人隔着五步对坐而谈,从没注意到她们。
门外的秦王近卫已经换了几波岗,门内的秦王却一直未曾离座。
中间夏鲁奇的夫人来了一回,也只是在院中远远忘了一眼灯火之处,就退了回去。
洒落院中的月光,从清淡变得清幽,又从清幽复归清淡。
不知何时,鸡鸣声划破了天际,东天渐渐现出一条鱼线白。
……
“所以说,新政虽已推行数年,收到不小成效,天下也不乏堪为表率的州县,但还只是开了个头,从大局上看,仍是当得‘治表未治里,治朝廷而未治州县’十三字。”晨光在屋中铺陈开,夏鲁奇收住话头。
“今日听节使一席话,如闻晨钟暮鼓,当真是醍醐灌顶。”李从璟喟然感慨,苦笑一声,“新政之事,孤一直颇为自得,如今观之,才知孤是井底之蛙了。”
他看向窗外,不禁想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为何先骄?
夏鲁奇道:“为中兴之主易,为盛世明君难,想必陛下的心思与殿下一样,便纵然新政还有种种不足,有陛下与殿下在,总是能够纠正、深化的。”
李从璟认真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李从璟细听细想了一夜,夏鲁奇对新政不足之处的种种见解,朝中那些重臣们,并非也就一定全然没有察觉,只不过一件事有很多面,从上往下看与从下往上看,总会看出许多不同的东西,需要相互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