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回头望了身后一眼,入目是一张张被鲜血染红的脸,坚毅、阳刚、倔强,在战马上直视着前方。随着他回头的目光,因为伤亡而变得稀松的阵型,又自觉恢复了紧凑。
没有人说话,除却战马奔腾的脚步声,只有沉默。
这些将士,有谁身上没有伤?有几个人的身体现在不在流血?
林英原本秀气的脸庞已经不见白皙,看到李从璟回头,他张了张嘴,轻声道:“军帅。”
军帅,他说。只有这两个字。
李从璟没说什么。
回过头,他举目向前,依然举起长槊,以饱含战意口吻大声问道:“前方是梁军步卒军阵,告诉本帅,我等该怎么办?”
“破阵!”君子都大声回应。
李从璟大吼:“破阵!”
“破阵!”
“破阵!”
“破阵!”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梁军步卒大阵已经成型,但成型,并不等于已经完全结阵。
这是最后的机会。
当然,单单是半数君子都跳进两千人的大阵中,绝对会一个个战死。
所以李从璟在观察了整个战场后,下达了军令:“传令李正,带本部来援;传令丁茂,带一千步卒来援!”
整个战场上,梁军骑兵经过君子都两轮正面拼杀、李正带部追歼,所剩已经寥寥无几,成不了气候。两千百战军步卒跟在骑兵身后,因为是顺着撕开的口子顺势作战,除了小范围抵抗外,几乎处在清扫和追杀的局面。整个战场,除却君子都面前的两千梁军,其他梁军仍在溃散。
所以,李从璟绝对不会允许眼前两千梁军步卒稳住阵脚,聚拢溃兵。
然而,李正和丁茂的来援需要时间,梁军步卒军阵的集结,却不会等。
于是,李从璟跃马挺槊而上。
君子都,紧随其后。
两千人的步卒大阵,庞然大物,区区一小股骑兵,像是巨兽面前的孩童。
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每一张君子都战士的脸上,都没有畏惧。有的,只是浓烈而炙热的战意,亦或,冰冷的杀气。
他们在向前奔驰。
“举盾!”挺进百余步的距离后,李从璟伏低了身子,举起圆盾挡在头前,他身后的君子都将士,纷纷照做。
梁军步卒阵中,飞出一大片密集的箭雨,在空中转了个弯,落进君子都阵中。
铁箭打在圆盾上,砰砰作响,打在甲胄上,乒乓不停,仅是铁箭的冲击力,都有着不小的力道,叫人要好生使劲儿去面对。
有铁箭落在马上,刺伤了战马,引得战马嘶鸣,若是落在马腿上,马腿弯曲前跪,就将背上的将士摔倒下去。
李从璟的眼睛,搁在圆盾边缘上,始终盯着前方的梁军步卒军阵。一阵箭雨之后,他手中的圆盾上,插上了三根箭矢。
因为伏在马脖子上,李从璟甚至能够感受得到战马剧烈而粗重的呼吸声,那是一种格外浑厚的声音,像是来自大地深处,带着生命原始的气息。
奔进中,双方的距离,近了,只有不到八十步了。李从璟甚至能看到梁军步卒阵中,藏在大盾后的军士面孔。
第二阵箭雨飞上高空,复又落下。
李从璟眉头一皱,因为一支铁箭,钻进了他的大腿上。
他没有出声,没有做多余的动作,只是取出一支弩箭,单手装填在弩机上,而后取下了劲弩,拿在手里,食指放上扳机。而此时,双方的距离,已经近到了五十步。
他身后的君子都将士,无不手握劲弩。
间或有战马嘶鸣,骑士落马的声音传来。
第三阵箭雨尽数落下之后,李从璟猛然直起身。眼前的梁军军阵,近在二十步开外,二十步,李从璟已经能够感受到森严的大盾阵上方,那些指向他的长枪的寒意。
李从璟并未一头冲到长枪上去。君子都骑兵队列,在梁军阵前,骤然转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弯,顺着梁军军阵奔驰而进。
梁军圆阵,前部已成,所以抢戟林立,难以突破,两百余骑兵,冲上去跟送死无异。绕过前部,到后阵,却没有那么多大盾护着。
“放!”李从璟扣动了手中的劲弩扳机。
两百余只弩箭,连成一条线,射入梁军阵中,放倒一层梁军。随着一层梁军麦子一般倒下,本就不严密的后阵,立即出现乱象。
不等梁军反应过来,李从璟抄起长槊,带头跃马杀入阵中,“入阵!”
几名梁军,在一侧齐举长枪杀向李从璟。他不慌不乱,在马背上探身,手中长槊狠狠一轮,锋刃重重砸在一名梁军头盔上,巨大的力道下,那名梁军脑袋断线一般,直直撞向一边,撞到身旁的梁军头上,第二名梁军的脑袋,又轰然倒向一边,撞在第三名梁军脑门上。
李从璟从他们身前驶过,而紧随其后的林英,只是端平了长槊,锋刃很轻松的一一滑过他们的咽喉,将他们的生机彻底剥离了他们的身体。
长槊不停,又扫向另一边,尖头戳进一名将军胸膛,锋刃贯穿了他的身体,李从璟双臂反转,将这名梁军的身体,砸向一群冲过来的梁军人群中,尸体脱离长槊,砸倒数名梁军。
杀戮没有停止,因为没有一方人马死绝。
李从璟带着他精心挑选的君子都,让见识他们的梁军都清楚的知道,什么叫做锐士,什么叫做陷阵。他们冲杀过的地方,如狂牛碾过的稻田,没有一个还能站立的梁军。
但君子都已经深入了两千人的大阵中,战斗并非一边倒的屠杀,而是你死我活的纠缠,你能杀我,我也有机会杀你。
一名君子都锐士,因为马腿被斩,掉落地上,但他悍不畏死,抽出横刀再战,在被围困的境地中,又被他杀倒三名梁军,这才被梁军数枪刺穿了身躯。他一边吐血,却仍在前进,临死前将横刀送进了又一名梁军的喉咙。他身旁的君子都看到他,都在呼唤他的名字。他振臂高呼,死不肯倒下,他在喊:“君子都,破阵!”
几骑君子都,冲到他身周,将那些梁军轰然杀散,看到他临死时的模样,无不眼圈通红,他们跃马杀向前,用沙哑的嗓音接连大喊:“君子都,破阵!”
这一幕恰好被林英看到,他用力一槊将一名梁军劈成两半,嘶喊道:“君子都,破阵!”
君子都杀入梁军阵中,无疑斩杀甚多,这一大圈的梁军,都被搅乱了阵型,乱象还在扩散,因为君子都还在杀敌。
但随着战事的进行,深陷重围的君子都,有越来越多的将士战死。
李从璟心中卷起了滔天巨浪,一声声“君子都,破阵”的高喊传入他的耳朵,就像是一根根针,刺在他的心口。
但他没有泪。因为泪,会模糊他的眼睛,叫他不能有效杀敌,而作为主将,他必须带头向前,为部属杀出一条血路来。他将君子都带进阵中,他就要将君子都带出阵去!
而即便是他自身有战死的危险,君子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他也要杀向这场战斗胜利的方向。因为胜利,是他们拼杀,是他们受伤,是他们战死,所要抓在手里的东西!
长槊指向前方,那是梁军军阵前阵的方向,也是前阵的后心,是梁军军阵最为核心的地方,李从璟大吼:“向前,杀穿敌阵!”
纵马一步步往前拼杀,李从璟直觉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按说战斗了这么久,他该累了,但是他没有。不仅他没有,每一个君子都锐士都没有,他们顺着李从璟指向的前方,浴血冲杀,纷纷大吼:“破阵,破阵,破阵!”
梁军都指挥使简直要疯了。因为他眼睁睁看着一支两百多人的骑兵,杀入阵中,硬生生搅乱了大半个阵型。他们这么点人,竟然还敢咆哮“破阵”!那领头的唐将,果真是骁勇,竟然还手指着前阵,想杀穿他的阵型,这让他简直不能忍!
他决定,一定要杀了这个唐将。
“副都指挥使,正副都虞候,全都给我冲过去,杀了这个唐将!”梁军都指挥使愤怒异常,以至于他都不再称呼麾下将领的名字,而是直接称官职,被他点名的几个将领,羞愤异常的提刀拿槊,从各个方位,先后冲向都指挥使手指的那个唐将。
他们下定决心,一定要杀了这个唐将。
五千人为一军,置正副都指挥使、正副都虞候各一人,首先策马冲到唐将面前的是副都虞候,副都虞候毫无花哨一槊刺出,速度极快,转眼到了唐将面前。但也仅此而已,锋尖离唐将面门两寸的时候,他被唐将一槊率先划破了颈动脉,一头栽倒马下。
不时,第二人冲到唐将面前,是都虞候。都虞候明显比副都虞候要聪明,没有急着上前,而是瞧准一个空档,从侧面欺身而进,一刀斩出,直取唐将脖颈。眼看长刀就要削掉唐将的脖子,那唐将脑袋一低,顺势长槊回转,巧妙避过横刀,更是一槊斩飞了都虞候的脑袋。
头颅飞起老高。
看到这里,梁军都指挥使恨得要咬碎了牙。还好副都指挥使没有辜负他的身份,他没有骑马,到了唐将身前,指挥着几名长枪步卒,极为阴险的扫断了唐将的马腿,紧接着以躬身马步的姿势,一枪刺出,要在唐将落马时候,将其刺杀在空!
这记杀招不可谓不精彩,都指挥使不禁喜上眉梢,心想唐将死矣。
然而下一刻,异变陡生,本该随马滚落的唐将,在马失前蹄之时,身子突然从马背上跃起,整个人飞起两人高,就这样,唐将避过副都指挥使长枪的同时,在下落的过程中,头下脚上,一槊狠狠刺出。
唐将的长槊刺穿了副都指挥使的脖子,锋刃威势不减,将副都指挥使一槊死死钉在了地上!
都指挥使惊得呆在了那里,他甚至看到,被死死钉在地面的副都指挥使,脖子弯成了一个直角。
这一幕让唐将周围的梁军军士一时骇然后退,无人敢上前。唐将抽回长槊,都指挥使看到他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振臂举槊大吼一声,向自己杀来。
血人唐将在喊:“君子都,破阵!”
第106章 胜
李正带五百骑杀入阵中。
如果说李从璟亲带君子都入阵,是搅动一汪死水的鲢鱼,让梁军步卒军阵无法成阵的话,那么李正随后的五百骑,就是冲垮这汪死水的巨鳗。五百骑从前阵正中破阵而入,与君子都前后相应。
厮杀半晌,百战军两部汇合。
梁军步卒最为完整的前阵,随即告破。
“军帅,末将来迟!”看到人与马俱成猩红色的李从璟,李正大为羞愤,“军帅,剩下的交给末将,请军帅和君子都暂歇!”
李从璟回头看了一眼不到百骑的君子都。
他沉默了一下。
这时,丁茂所领一千百战军步军,也杀到了近前。
“林英,你等下去休息!”李从璟道,“其余将士,随本帅将梁军赶到河里去!”
梁军背靠潭水河,赶人入河自然比全杀了省力。
林英却不答应,他的嘴因为在山林中受了毒虫的咬,现在还肿得老高,“君子都愿随军帅破阵!”
林英话音落下,只有百骑的君子都齐声喊起来:“愿随军帅破阵!”
李从璟喉硬眼热,却没有多说什么,看了一眼已经阵不成阵的梁军,举起长槊:“杀!”
“杀!”五六百骑兵,汇合阵型严整的一千步卒,碾向梁军。
梁军好不容易成型的步卒大阵被破,眼看百战军杀来,哪里还抵挡得住,纷纷后撤。
这一撤,就到了河边。
百战军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杀势不停,驱赶着梁军入河。
战至中段,另外的一千百战军步卒,驱赶着还剩下的梁军溃兵,也到了河边。
大军合拢。
梁军溃不成军,你赶我我赶你,丢盔弃甲,惨呼着没命一般往前逃。
整个情形,活生生狼群驱赶羊群之态势。
潭水河边,四五千梁军在近三千百战军的驱赶下,成了倒卷珠帘,不少人逃入河中,卷起水花无数,几百步宽的距离上,处处皆鱼虾,更多的梁军,张皇逃进河里。
后有追兵,前有大水,深入河中不远,渐渐有梁军淹死河里,或者被水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