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桃夭夭挪开脚步,从李从璟身旁走过,淡淡地说道:“那就节度使府邸吧!”
李从璟喜上眉梢,嘿然一笑,小声嘀咕道:“女人就是矫情,明明心里面愿意得很,总要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以为这样就能说明什么?”
当日,为莫离、桃夭夭安排好住处,李从璟命人在府中备下宴席,在当日夜为莫离、桃夭夭和军情处两百余锐士接风洗尘,也是为他们庆功。幽州文官武将,悉数前来。
在当夜的宴席中,李从璟宣布了对莫离的任命,军府别驾。
莫离来赴宴的时候,脸色并不是太好,也不知他方才在府中发生了什么,这让李从璟有些不解。他自认为他为莫离挑选的佳丽,都是花了心思的,个个姿色不凡,皆风情各异,按理说,要满足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已经足够了。但看着莫离怪异的脸色,李从璟不由得纳罕,难道莫离去了渤海国一趟,已经习惯了异域风情,对大唐女子看不顺眼了?
也是在这场宴席中,莫离第一次见到了王朴。
莫离虽然后来幽州,但他跟随李从璟的时间,若是往前推算的话,恐怕卢龙只有孟平、章子云能与之相提并论,是以王朴虽现在被李从璟破格提拔,位在中枢,手握整顿卢龙吏治的大权,但在莫离面前,却十分谦逊,主动前来敬酒。
杜千书与莫离可算是旧识,两人在西楼时就已经结识,同为有才之人,颇多相似之处。这回,杜千书和王朴联袂而来,向莫离举杯。
本来脸色就不太好看的莫离,在见到王朴之后,脸色又沉下去几分。他看看杜千书,又看看王朴,饮下杯中酒,心中不无郁闷的想,“他妈的,又来一个抢饭碗的!”
第352章 闻君欲行来相别,大势将成起异变(二)
柳城。
丁黑坐在酒楼二层窗前,望向楼外的大街。大街上人来人往,那位绿裙少女踩着阳光,姿态张扬,活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看到这一幕,丁黑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没有人会想到,在连续挑战孙家、吴家,一战成名后便在柳城销声匿迹的剑客,此时竟然端坐在距离吴府很近的一座酒楼上,对着吴府的大小姐出神。
现在,整个柳城都在流传关于他的传说,而作为当事人本身,丁黑却出离了这个传说,站在它的外面,关注着一个与之毫不相干的人。
在柳城,人人都知道,吴家现任家主有两子一女,最小的女儿名叫吴青青,她的剑术如何不好评说,毕竟她有两个天赋卓绝的兄长。但她也有为柳城人津津乐道的东西,那就是她的美貌与机灵,还有善良。如今不过二八年华的吴青青,在柳城,乃至在柳城附方圆几百里之内的江湖中,都有些小侠女的名号。
这些,丁黑并不知晓。对他而言,他也无需知晓。他并不关注对方的身份,不关注对方的为人,他远远的看着她,只是为了看见故人的影子。那个依着村口大榆树,守望了他十年,经历无数辛酸,固执的不肯嫁人,最终却在某个夜晚,在苦等了许多年却来不及见上一面思念的人时,被梁军残杀,葬身于大火前的乡下女子。
她没有大名,只有一个乡下人用来称呼的小名,她就叫小青。
在他还是富家公子,看见同样小小年纪的女孩时,他就那样称呼她。之后无论是他落魄潦倒,饿得只剩下一口气,被女孩送来的清粥喂饱,还是离乡归来,与伊人深深相拥时,他都那样称呼她。这个称呼,持续了十多年,一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
在他这只有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走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华的人。她将她的整个一生,都献给了他,而他,不过是在最后,为她垒起一抔黄土,让她归入尘土而已。
丁黑为自己斟满一杯酒,饮下这杯石冻春,在这天寒日暖的日子,他的心始终平静如水。那位他还不知道姓名的绿裙少主,的确与当初的小青,生得近乎一模一样。但是眼前人不是当时人,当时人已逝,当年情拾不起。
他心中,只有对斯人的追忆,没有对此人的妄想。
丁黑在桌上留下一颗碎银,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剑,离开了这里。
在丁黑起身离开的刹那,街上的绿裙少女,忽然抬起头来,刚好看到转身消失在窗前的剑客。她微微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当日丁黑悍然入府,连挫吴家少主、吴家十三剑阵后,剑势大成,在屋顶迎上吴家家主。两人两剑,相向而至,本应该是一波惊天动人的较量。然而,在绿裙少女出现的那一刻,一切都被改变了。
那位青衫剑客,在动作微滞的时候,轻声喊出了两个字。
其他人离得远,没有听见,但在那一刹那,和青衫剑客距离不过咫尺,目光被对方莫名的眼神刺到的绿裙少女,却是和吴家家主一样,清晰听见了那两个字。
小青,那是她的名字。
他为何会轻唤自己的名,为何会在看见自己的刹那,露出那样摄人心魄的眼神?
吴青青不了解。但是少女心性,她能够感觉到其中的异样,同样,她希望看破那个疑团。
丁黑走出酒楼,收起剑,轻步走在酒楼后的小巷中,沿着只有枝条、没有枝叶的河畔柳树,默默前行。
他离开李从璟,只身南行,不为别的,只是砥砺自己的武道。当日与剑子一战,在击碎他心中骄傲的同时,也让他认识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是一个武者,武道就是他的生命,他希望他的生命长远一些。在经过李从璟一番话开导之后,重拾信心的他,毅然决定去追寻自己的道。
踏上南行之路的丁黑,弃刀用剑,并非是要抛弃自己之前一直在磨砺的刀意,之所以如此,正是为了蓄养刀意。以剑养刀,以它山之石,来攻此山之玉,这就是丁黑为自己选择的道路。
他的刀,留在芙蓉镇。而他的道,却在他的脚下。终有一天,当他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他会重新拾起他的刀。
到那时,他或许会去挑战李从璟、挑战剑子,或许也不会。
他来到柳城,是因为柳城有两个武道世家,他想来看看。
城中的小河绿波荡漾,清澈见底,河畔杨柳依依,枝条千万缕,清风佛面,长发如墨飘洒。
丁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淡淡的道:“你跟我这么远,是想看什么?”
旁道的小巷中闪出一个娇小的人影来,正是吴青青,她不好意思的比着手指,微微低头道:“我想看看你是谁。”
“现在你看到了,可以回去了。”丁黑仍旧没有回头,平静地说道。
“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怎么能算看到了?”吴青青嘻嘻笑出声。
丁黑道:“这并不重要。”
吴青青叫起来,“这很重要啊,对你或许不重要,但对我真的很重要!”
丁黑稍稍默然片刻,语调清冷地说道:“对你重不重要,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就要离开柳城了,这个问题就更加不重要,你还是回去吧。”
“你要离开柳城了?”吴青青很意外,面前的背影很萧索,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落寞,仿佛他行走的世界,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的感知让正处于敏感期的少女很揪心,她道:“可是你都还没有赢下我父亲,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丁黑迈开脚步,继续前行,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就如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他也不曾回头过一般,“我与你说的话已经够多,我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我停下来,不过是要告诉你,不必再跟着我。出于礼节,我告诉你这些。现在我的话说完了,你便是想再跟着我,也未必跟得上。”
这样的拒绝未免显得无情了些,尤其是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在这样的年纪,她们的自尊心强得往往连她们自己都不能理解。然而在短暂的气愤之后,吴青青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叫起来,“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肯回头,你是怕看到我,还是你根本就不敢看我?”
丁黑的脚步僵住,他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吴青青嘿嘿笑出声,“方才你在酒楼上,可是偷看了人家许久,但当人家与你近在咫尺的时候,你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还有,你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那日你见到我的时候,为何会那般失神,难道你……”
丁黑转过身,直视着吴青青,打断她的话,冷冷地说道:“我不回头,是不想与你过多纠缠,我在酒楼上的确看到了你,但那不过是你恰好闯进了我的视野,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的以为那有什么。还有,那日的事,希望你忘了它,记住它,对你并没有半分好处。”
吴青青俏丽的笑脸在这一瞬,变得煞白,她惊愕的看着丁黑,在这个武艺非凡、面容沧桑、眸底似乎总在流淌着挥之不去忧伤的男人面前,吴青青的怒意终于被激发起来。
丁黑摆摆手,“你的确天生丽质,但若是你以为这样,天下男人见到你后都会对你有非分之想,却是未免自我感觉太好了些。我入吴家,只不过是为了吴家的剑,而你手中的剑,还不足以让我正视。你出现在我面前,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向娇躯微微颤抖的吴青青一抱拳,“告辞。”
丁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僵立在原地的吴青青气得银牙紧咬。
回到在柳城寄宿的客栈,丁黑并没有立即动身离开,他放下手中的剑,在矮榻上盘膝而坐,闭目养神。
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但这世上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在某些固执的拒绝阳光的角落,阳光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道明媚的伤。那不是阳光,那只是一个会抽搐的痛。
夕阳西下,日暮降临之前,丁黑推开房门,在客栈大堂挑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下,要了一份饭菜,守时的开始装填肚子。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远,所以他必须养好身体,他知道自己的路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他要冷暖自知。
吃完饭,丁黑走回房间,在窗前默默静立,望向柳城的双眸,不知有什么样的神采在跳动。柳城的人家和灯火,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像一幅画。他一动不动站立了不知多久,在这期间,他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直到柳城所有的灯火都熄了,整个柳城成了漆黑一片。清辉下的柳城是水墨色,轮廓清晰,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整座城并没有白日看起来那么大。
丁黑躺到硬木床榻上,望着头顶的屋梁,缓缓闭上眼睛。
翌日一大早,丁黑离开客栈,牵了马,走出柳城。
这个如漂泊的云一般,悄然来到柳城的剑客,在柳城掀起滔天巨浪之后,又这样单人独骑,不留痕迹的离开。直到这时,市井间流传的那个传说,主人公还没有名字。因为他的名字,没有人知道。
凄冷驰道,丁黑策马缓行,马蹄声哒哒哒的响起,很有节奏,城外的古道、离亭,在这个阴沉沉的天色下默默无言,路上行人稀少。
长亭外,古道边,丁黑忽然停住马,因为有人挡在了路中央,阻断了他前行的路。
路中间的人绿裙细剑,长发飘飘。
“你挡住了我的路。”丁黑看着吴青青,话语中没有丝毫感情。因为没有感情,所以显得无情。
吴青青莞尔,指着道旁的长亭,认真地说道:“知君今欲行,故来相送别。”
“送别?”丁黑脑中,又浮现出多年前,他回到那座小村,因不忍离别情苦,而在某个夜晚悄悄离去。而当他走到村口那棵大榆树前,他忽然看到,已经有人等在树下。树下的人微笑向他走来,轻声说:“知君今欲行,故来相送别。”
亭中有石凳,凳前有石桌,桌上有酒一壶、杯一双。
丁黑和吴青青相对而坐,吴青青为两个杯子斟上七分酒,推一杯到丁黑面前,揽一杯倒自己胸口,微笑着说:“当日一战,你与家父剑势皆已大成,硬拼之下,胜负或许难料,两败俱伤却是不可避免。你退,家父进,此局得解,两伤得免,这一杯,为家父,谢你!”
吴青青举杯饮尽,姿态颇为豪迈。
丁黑没有推辞,饮了这杯酒。
吴青青再次为两人斟酒七分,举杯言道:“吴家与孙家相斗十数年,高下难分,因有君来,吴家得以居上,盛名日涨,这一杯,同样谢你!”
第三杯,吴青青说道:“这第三杯,却是敬你。”
丁黑没问为何,同样满饮。
三杯酒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已不见尴尬,丁黑道:“吴家有女如此,不兴也难。”
吴青青展颜而笑,她站起身,正正经经向丁黑抱拳行礼,“多谢阁下盛赞,小女子愧不敢当。”这时,她脸上已飞起两抹绯红。
丁黑好心提醒道:“小娘子,你不能再喝了。今日相送盛情,丁某心领。”
吴青青豪迈一挥手,重新坐下,再次倒酒,大着舌头道:“这最后一杯,你无论如何得喝。当日误你,是我之过错,这杯酒,算是赔罪!”
丁黑失笑,“小娘子何错之有?”
“从旁偷袭,还不算错吗?”吴青青一脸严肃,举杯,不等丁黑劝阻,就已经将酒倒进了肚子里。
丁黑无奈,只得陪饮。
吴青青眼睛眨了眨,“今日相送,后会无期,小女子特带剑而来,欲领教……”话未说完,脑袋晃了三晃,直接栽倒在石桌上。
丁黑一惊,“小娘子……”
吴青青却是已经醉了。
丁黑站起身,左顾右看,这才意识到,吴青青是孤身前来。
无奈,丁黑只得将吴青青抱上马背,拉着马缰绳,回走柳城,行向吴府。
入柳城时,丁黑没发现,趴在马背上的吴青青,嘴角勾起一抹阴谋得逞的笑意。笑容很得意,有种打赢一场战争的快意。
第353章 闻君欲行来相别,大势将成起异变(三)
同光二年终究是成为昨日云烟,同光三年开春,卢龙又进入到春耕的大动作中。比之同光二年,今年卢龙新增三块屯田之所,热闹景象较之去年更甚,而作为这三块新增屯田耕种工作的管事,耶律敏也早就下到了地方,去亲自督耕。
有了去年的积累,到了新的一年,不仅是屯田,在其他各项事务上,卢龙都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盐铁之工,在去年基础上又扩张了一倍,沿海渔场的规模也有大幅度增长,在幽州粮仓已经极为充实的情况下,李从璟早早在平州、檀州分建了数座粮仓,用来储存今年的军粮。
除此之外,章子云率领的商队,经过去年一年的摸索、发展,今年正式有了兴盛的局面,无论是卢龙本地的商队,还是来自中原的商队,在有卢龙边军、军情处护卫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发展迅猛,西域奇珍,高丽特产,中原茶、瓷器等,相互之间交易规模逐渐扩大,随之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商利。
在充盈铁矿、财物的支持下,卢龙各大作院军备产量和质量都大大提高。军中虽然不能再增加兵员,但在武器装备上,较之以往无疑有了很大改进,将士们装备之精良,已经跨过安史之乱后藩镇军军备良莠不齐的层面,直追盛唐之象。与之相应的,卢龙军库中积攒的大型攻城、防御器械,也在逐渐累积。
在同光三年,整个卢龙每一日都在改头换面,无论是物力财力还是军力的蓄积,都在逐日提升,整个卢龙,从战备上而言,已经进入到蓄势待发的阶段。虽然从邦国层面上来看,卢龙蓄积的力量仍然有限,但对于藩镇来说,卢龙现在的军力,已经可称雄厚。
除却这些死板的物力,李从璟在“人力”方面,同样下了大力气。虽然因为顾及朝廷感受,李从璟不可能真在卢龙推行府兵制,但“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构想,李从璟一直不曾放弃。至少在强身健体、熟悉刀兵军械这些方面,李从璟以他如今在卢龙无人能及的威望,一声号召,立即让边地儿郎群起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