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数万侍卫亲军精甲,踩着地动山摇的步子在营外布阵,小阵连接成大阵,大阵连接成铁甲海洋,旌旗如林,枪矛光寒。精骑奔行四周,带起卷卷烟尘,不时到城前耀武扬威。
不仅城中百姓,这下连守城的将士,都有了要哭的心思。
入夜,吏部老尚书驻足城头不去。
“尚书都在城头呆了一整日了,粒米未进,还是下去歇息一二,用些饭食吧。”有与老尚书交好的官员,上城来劝道。
老尚书面色悲怆,摇摇头,没有挪步。
官员叹息一声,稍作迟疑即道:“老尚书乃是先帝肱骨之臣,在长乐素来有声望,今有老尚书带长乐军民守城,唐军必不能克。”
老尚书看了官员一眼,目光哀伤,“陈公何必如此宽慰于某?长乐守不住,你我心知肚明。唐军之盛,实属生平仅见,船舰千艘,甲兵十万,器械完备,莫说长乐一隅之地,便是大闽五州十余县,又能苟延残喘几日?”
长叹不绝,老尚书流泪道:“唐军缘何能得大半江山,某今日终于知之矣,如此强军,长乐纵失,某也无话可说。”
官员语气复杂,“既是如此,尚书何必答应守城?”
“答应守城,不为守城。”尚书老泪纵横,抬头看向夜空,“但求一死耳!”
官员愕然,旋即又施然,老尚书的悲戚,他虽然不能尽数体会,但也能感同身受一二。
“既然长乐守不住,何不降了唐军?”这时,数名将校带着数十人走来,为首一人出声说道,他在老尚书身旁站定,“如此,也可让军民免去灭顶之灾。”
“我奉命守城,岂能投降?”老尚书转头寒声道,待看清面前的将校,不禁一怔,中间有名水师将领,他恰好认得,昨日马尾激战,这名水师已经被俘,此时怎会出现在这?
转念一想,老尚书就明白过来,肯定是降了唐军,而且还为唐军做起了说客——城池那么大,吊个篮子拉几个人上城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眼下见长乐守军的主要将领都到了,老尚书便知道,这些人畏惧大唐兵威,已经被说动了。
“诸君要降唐军,某垂老之躯,何能相阻?只是某有皇命在身,城破则人亡,诸君要降唐军,且先取下某的人头。”老尚书已是视死如归。
“我等并无为难尚书之意,此番前来,是欲以尚书为首,开门迎接唐军入城。”为首的将领说道。
“某宁死不降。”老尚书梗着脖子,“愿一死,不愿负先帝!”
“尚书此言差矣。”这时,将校中走出一人,却是常服装扮,面生得很。
老尚书打量此人,讶异道:“唐军既然已经遣了使者入城?”
蒯鳌笑道:“王延钧执政无道,长乐苦之久矣,今我王师既来,长乐军民焉能不箪食壶浆以迎?”
老尚书悲从中来,“这般说来,明日天亮,长乐铁定属于唐军了!既是如此,诸君何必费力多此一举,强迫我这不中用之人投降?”
“非是强迫,而是请。”蒯鳌认真道,“同时,更是君令!”
老尚书不解。
蒯鳌一甩衣袖,豪气顿生,继续道:“天下之大,皆我唐土,率土之滨,皆我唐臣,尚书岂能不知?王延钧僭越称帝,乃是逆天之举,不仅使得闽地民怨沸腾,更是引得陛下雷霆大怒,王师此来,是为讨逆贼、击不臣!容在下斗胆问一句:公本良人,奈何从贼?”
“昔年闽王得公等相佐,安定闽地有功,声望重于东南,陛下闻之,亦曾多番褒奖,恨不能一见。奈何闽王早逝,王延钧杀兄篡位,本为贼人,妄自尊大而称帝,更是不为朝廷所容。公本朝廷之臣,值此王师南进之际,岂非应该率闽地军民迎接王师,助王师诛逆贼?”
“公若上遵敕令,下顺民心,则朝廷日后于闽地设行省,公仍旧是社稷之臣,可为闽地百姓继续谋福,必为后世称颂;反之,公若从贼,则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今不为朝廷所容,来日亦无颜面见闽王,闽地百姓闻之,不会称赞公有忠义,只会戳公脊梁骨,如此青史之上留下骂名、遗臭万年,岂是公之所愿?”
老尚书愣在那里,忘了言语。
老尚书,姓王名淡,前宰相王溥之子。
定鼎元年秋九月,长乐举城而降。
第873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八)
“这宫里的景致也就那几样,待看得时候长了,便也觉得无趣了。牡丹花开时,纵然有千般好,终也有凋零的时候不是?况且百花盛开时虽然绚烂,未必就比雨打芭蕉来的有意境。倒是每年秋日,这宫里宫外都没甚么颜色,但看那黄叶满庭院,反而觉着别有一股风味,也落得清新雅致呢。”
洛阳宫城里头,李永宁和桃夭夭带着一大帮子宫女四处转悠,前者在为后者介绍宫景的时候如是说道。
李永宁边走边道:“两代帝王都不是喜好奢华的性子,这几年来,宫里的建筑虽然都修缮一新,但在装饰上还真没添什么新物什。早先你在秦王府办过差,想必也知道那里的样子,除却气派之外,可还没一些王公的府邸金碧辉煌。”
拉着桃夭夭在湖边的亭子里坐下,李永宁又说道:“时间长了你要是觉着闷,大可多到我府里来走动走动,左右我常是一个人闷在宅子里,也经常觉得无趣,反正从璟也不会拦着你,不准你出宫。”
身着贵妃服侍的桃夭夭,现在气度雍容,与李永宁呆在一处,气质上竟然没有半分冲突,倒也显得颇为难得,就连说话也随了人妻该有的韵味,“公主这般盛情,夭夭定会时常来的,只要公主不嫌叨扰就好。”
看桃夭夭这般温声软语的作派,李永宁愉快的点点头,继而又不禁有些感慨,“要不怎么说,咱们女子都是要寻个归宿的呢,贵妃以前是那样的豪气不输儿郎,如今都温顺的跟那猫儿差不多了……”
这话充满打趣调侃的意味,桃夭夭难免羞得面颊绯红,孰料李永宁见她微窘,却没有就此放过她的意思,反而言语玩味道:“要说从璟,打小就身子好,没从军的时候,习武都能一口气练上几个时辰,从军之后就更不得了了……”
说到这里,李永宁凑近桃夭夭,一双眸子格外明亮,盯在桃夭夭脸上,仿佛要把她看穿一般,“听说你刚进宫那会儿,除却早晚跟太后请安,一连好几天都躺在榻上下不来,可是当真?”
桃夭夭被这话骇得睁大了眼睛,一脸惊吓。她到底初经人事,跟那些三四十岁的妇人不能相比,脸皮还薄得很,完全不知道这话也是能拿出来说的。
李永宁嘿嘿一笑,很贼,然后摆出一副我是过来人,深知其中深浅的神色,老神在在道:“你不用这般羞涩,这些悄悄话怕是也没人跟你说,但你到底是宫里的人,往后还得跟从璟生孩子呢,不可不知个中秘辛……”
说到这,一把拉起桃夭夭的手,挤眉弄眼,像是给鸡拜年的黄鼠狼,“日后常到我府上来,姐姐跟你好好说道说到这里面的门道,保管让你受用不尽。”
说罢,还不忘一下一下轻抚桃夭夭白嫩的纤手,活脱脱一个无良嫖客。
桃夭夭简直快吓傻了。她好歹也是女中豪杰,曾今执掌军情处的不凡人物,然而今日听到的这些话,却比千军万马还要叫她心惊,连一双手被李永宁握在手里,都搞不清楚要不要抽回来。
李永宁见桃夭夭这番弱弱的模样,很是志得意满,如果她是天鹅,这下肯定伸长了脖子,如果她是孔雀,这下定然开屏了。此时坐在桃夭夭面前,俨然一副我是大姐大你是小跟班的神情。
“你们俩在说甚么,竟然这样开心?”李从璟不知从哪里转出来,进了亭子,在两人面前坐下,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
桃夭夭不无委屈和无辜的看向李从璟,心说你看我这像是开心的样子?
李永宁终于肯停止祸害桃夭夭的双手,面向李从璟笑容温婉、人畜无害,“方才桃妹妹跟我说,这宫里景致实在是乏味得很,你平素又政务繁忙,她可是闷得紧呢,想去我府上走走。”
“这才进宫多久,这么快就觉得闷了?”李从璟狐疑的看向桃夭夭。
桃夭夭笑容牵强,她平素虽然面似慵懒、对甚么都不在意,实际内心里却是极善良的。这下想起李永宁方才说的那些羞煞人的话,还有对方拉着自己手的模样,实在是害怕得紧,有一种去了公主府便羊入虎口的不好预感。但又不好意思说甚么来拒绝,怕伤了李永宁的心,这下只能给李从璟使眼色,偏偏眼色还很含蓄,怕太明显了给李永宁瞧出来。
最终的结果是李从璟点点头,若有所思道:“既是如此,倒也没甚么打紧,左右公主平素也没甚么事做,你们正好有个伴。”
这下桃夭夭慌了神,当真是欲哭无泪。她忽然想起天成四年冬,孤身去草原时,在契丹见着耶律敏,被对方死拉着手往身上凑,言语充满挑逗、神情不堪描述,顿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原来这世上的女子都是这样的?
我桃夭夭先前竟然不知?
李永宁高兴的又拉住桃夭夭的手,“难得出去一趟,这回可得在我那儿多住几日。”
桃夭夭:“……”
李从璟看着这两人,总感觉有些奇怪,尤其是桃夭夭的脸色有些发白,而李永宁竟然抽空投给他一个意味难明的眼神。
“这帮娘们儿在搞甚么?”李从璟有些费解,干脆懒得去想,站起身拍拍屁股,摇着头走人了。
……
“但凡能建海港之地,必要求地势天然内凹,形成港湾,近岸之处又要水深,能走得近大船,若是海岸地势曲折,则是最好不过,能都抵挡海浪冲击。”马怀远登上十丈楼船的顶层,向泉州眺望,“泉州海岸无疑满足这些条件,其地呈倒三角,内窄而外宽,且三角之中又出凸出的地方,将三角分成近似两个圆的地形,泉州能成为前时本朝四大港之一,的确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
马小刀在他身旁嘿然笑道:“若是王延钧得知,我等已经先行一步到了泉州,也不知还不会进泉州城。”
长乐的闽军水师规模,军情处早在战前就有打探,进攻无需四千艘船舰,遂只遣了一半的水师船舰。另一半则由马怀远带领,在大军攻打长乐时,直奔泉州而来。
大唐平楚灭吴后,江陵水师的使命便已完结,这回王师南征,江陵水师也随同出战,并且依照李从璟的意思,水师在攻占泉州、广州后,大部分船舰将不用再北归,而是就地驻扎,等待日后扬帆南海外更广阔的天地。
然而马怀远率领的水师船舰,也远不止两千艘。除却扬州水师近年来赶制和吞并的吴国船舰外,原江陵水师就有两千余艘船舰,这回出海作战不用太多小船,但队伍中的船舰也超过三千艘。
怀抱着横刀的周小全永远一张石头脸,缺乏生动的表情,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鲜有波动,他接话道:“若是我军不能击败泉州水师、攻占泉州城,则无论王延钧到不到泉州,都跟我们没甚么关系。”
面对周小全木讷顽固的性子,马小刀从来不介意热脸贴冷屁股,他一只手搭上周小全的肩膀,没个正行地笑道:“有我们周小全上将军在,区区泉州水师、小小泉州城,还不是说拿下就拿下了?”
周小全懒得理他,把对方的手从肩膀上拨下去。
“檄文誊抄好了没有?”马怀远忽然问马小刀。
所谓师出有名,大军出征必是先发檄文,向天下说明出征之缘由,一份好的檄文,兼有打击对方士气,提升己方斗志的效果。
“还没出师的时候就誊抄了数百份,这船上太颠簸,哪里是能写字的地方,将军若要,现在就可以给将军。”马小刀虽然看似大大咧咧,实则从来就没误过正事。
“派人送给泉州守将。”马怀远吩咐下来。
“我去就行,正好看看泉州的水师、城防。”马小刀当仁不让。
马怀远没有意见,马小刀脑子灵光、反应快,正适合办这样的差事。
泉州刺史正在吃饭,被报知海面上出现了绵延不尽的唐军水师后,扔下碗筷就跑到港口来看个究竟。待望见海面上海市蜃楼一般的唐军水师,将广阔海面都给完全挡住后,禁不住双股颤栗。
初,泉州为本朝四大港,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的闽地不过五州十余县之地,哪里需要又哪里养得起许多水师?眼下泉州海港的水师,满打满算还不到千艘,就这些还是王审知攒下来的家当,王延钧上位后曾说泉州水师费饷,还起过裁撤泉州水师的心思。
好在唐军并没有马上发起战争,而是先遣了一艘楼船,并及十余艘船舰前来,打着使臣的旗号,这让刺史很是松了口气。但等对方走得近了,看清对方船舰上那一架架床弩,刺史的心又沉到谷底。
大小弩具数量繁多,将士个个铁甲长枪,肃立在船舷两侧,威风凛凛,斗舰上全都蒙着牛皮,女墙上箭孔密集,看得人头皮发麻。
毕恭毕敬的招待马小刀,泉州刺史小心打探唐军的情况,马小刀竟然毫不隐瞒,全都如实说来,例如船舰共计多少艘、将士共计多少人、床弩共计多少架等。
这些军情落在泉州刺史耳中,让他几乎忘了阻止对方发放檄文,马小刀一脸亲和的笑容,竟然把檄文当作金子发,力求让泉州官将人手一份,连带着左右的军士都没一个遗漏,也不管他们认不认得字……
马小刀临走之前,将泉州刺史好生夸赞了一通,无外乎是刺史贤名早有闻之,眼下实在不忍刀兵相见,但如今身负皇命不敢迟疑,泉州必须要拿下云云,最后,马小刀总结道:“为臣为贼,只在公等一念之间。我等在楼船上备下两物,一为酒席,酒席上自然不缺好酒好肉,而且摆放着为诸位请功的军报,二为一支令箭,令箭一出,三千船舰齐发、十万甲士齐进。如何选择,望诸公好自为之!”
上船前,马小刀又回过头来,笑着补充道:“诸公只有一日时间考虑,可万莫误了时辰。”
第874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九)
马怀远率领唐军水师,在泉州海湾里花了一日时间,来做暂时休整和排兵布阵,为可能到来的泉州之战做准备,这其中就包括派遣马步军上岸。
一日后,泉州回应:不降。
马怀远遂下令:水师攻占泉州港,马步军合围泉州城。
泉州之所以不降,却是因为王延钧到了这里。
闽地五州十余县,重中之重,是为东部长乐府与泉州。王延钧已经失了长乐,若是再丢泉州,闽地将再无挽救余地,短期内将尽数为唐军占据。事到如今,王延钧不得不下令泉州严防死守,他若继续南奔,则只能去广州,与丧家之犬无异。
唐军来伐的檄文已经说的很明白,王延钧在朝廷眼里就是逆臣贼子,跟昔年的两川乱兵毫无二致。王延钧若是大业败亡,那是真的欲求布衣而不可得,只能被大唐所诛。
本朝律法,有“十恶不赦”之论,王延钧分裂国家、僭越称帝,这等谋反的大罪,当然在“十恶”之列,朝廷绝不会赦免,否则无以明纲纪、正人心。
昔年杨吴称帝,道理与此相同,故而就算杨溥、徐知诰不自杀,仅就律法而言,朝廷也不会让他们活命。
朝廷袭承大唐正统,延续大唐国祚,如今李从璟统治大唐江山,靠得不是甚么“千金买马骨”,而是律法。
天下诸侯,不奉朝廷之令入京,胆敢与朝廷兵戎相见者,皆乱贼,诛!
诸侯官吏,不遵朝廷诏令,遇王师而不降,据土抵抗者,诛!
凡僭越称帝者,诛!
这是原则。
原则之外,如高审思、柴克宏之辈,则是朝廷格外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