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办学院果然是明智之举。”李从璟心里如是想到,这便笑容可亲的让李谷落座,将他们好生褒奖了一番,而后加以鼓励,让他们不要怕犯错,要敢于尝试敢于失败,如此才能得出真正的好东西来,最后道:“下去后跟曹义成、张金来合计一下,听他们介绍一下河西的情况,看看诸番手段能否实用,但凡有苗头,戚同文,你在学院中找些精通农事的博士、学生,尽快组建一个队伍,准备跟曹义成、张金来去河西。”
河西、西域虽然土地贫瘠,那也是相对而言,并非一毛不拔之地,后世多样农业不也发展得很好?眼下虽然没有后世那些高科技,但历代以来也不乏在河西、西域改善农事,做出不俗成绩的官员,林则徐不就到伊犁河谷屯过田么。
李从璟相信,有学院的实才们发挥特长,用上一点时间,河西、西域的粮产增加并不是痴人说梦,而一旦彼处的粮产提上来,或者说只要有了提上来的实际办法,他就敢往河西、西域用兵、驻军,建立坚不可破的统治。
数日后,王不器回禀,戚同文、李谷已经跟曹义成、张金来了解了河西、西域的土地、气候情况,正在初步进行研讨。
半旬后,王不器再度回禀,戚同文的队伍已经组建好,随时可以随曹义成等人开赴河西。
而这时,早已到了洛阳的定难军节度使李绍城,再度被李从璟召见。
“灵州、盐州都划归你治下,静难军、朔方军合二为一,统称朔方军,治州灵州,即日起,你就是新任朔方节度使。此番随归义军的使者队伍一同启程,到灵州上任。”
“臣谨遵诏令。”李绍城精神一振,自安史之乱后,这还是朔方军第一回被加强,背后意味着甚么,不言自明。
“今岁朝廷的用兵重心是江南,暂时不会对河西有多行动。但你到灵州后,务必好生整饬边防、精练边军,同时配合军情处,往河西渗透。凉州、甘州、肃州将灵州与沙州隔开,朕知道朔方军现在也无法兵进沙州,但这回曹义成和学院的博士、学生到沙州,朕却要你发精骑沿途护送。”
李从璟看着李绍城,眼睛清明,“朕要告诉河西、告诉西域,安史之乱近两百年后,大唐已经再度复兴,归义军是我大唐的英雄,谁敢为难我大唐的英雄,大唐的精骑铁甲可不是摆设!朕还要告诉河西诸族,告诉西域诸族,我大唐马上就要一统江南,朕的数十万王师枕戈待旦,无不翘首西望,谁敢触我大唐的霉头,来日朕就亲提王师,灭他九族、抄他祖坟!”
“臣肝脑涂地,愿为陛下先锋!”李绍城拜伏于地。
“朔方军能否重拾失去的荣耀,就看你的了。”李从璟最后说道,眼神冷了冷,“主意提防夏州。”
李绍城退下后,李从璟又把冯道、莫离叫了过来。
“朝廷要发兵河西、西域,粮食的稳定供应是重中之重,但也并非只有这一个关键问题。从洛阳到灵州的官道,已经多年未曾翻整,昨日朕接到军情处的上报,经过实地查探,十里官道,少说也有三里坑坑洼洼,有些地方更是杂草横生。路中间长草,路两段凹陷,这等道路王师如何奔行?一旦遇到阴雨天气,大军的辎重还走不走了?”
李从璟对冯道和莫离说道,“驿站也年久失修,有的驿站里一匹像样的马都没有,有的驿站老卒,甚至数年没有收到过俸禄,只得在驿站旁开田种菜,有的驿站甚至干脆就荒废了,这怎么行?天下驿站一千五六百,哪怕只有十之二三是这等模样,也足够骇人。”
“这件事宰相领头,由兵、工等部派遣官吏一里一里查探。道路该休的要修,该填坑的地方填沙石,该割草养护的地方割草,该架桥的地方建石桥,该建造涵洞排水地方一个也不能漏,该加宽的地方要加宽,陡坡该改缓的地方要改缓,一言以蔽之,官道就得有官道的模样。”
“此外,三十里一驿,驿站大小、马匹数量、驿卒多少、馆舍房间,本朝初都有制可循,修缮起来并不难,同时也得主意满足眼下的需求,还望诸卿勉力为之!”
最后,李从璟说道:“今日到灵州的官道、驿站要翻修,日后天下的官道、驿站都是如此。不要怕花钱,朝廷推行新政,大治天下,得来的赋税就该花在这些地方。若是钱不够,朝廷再想法子,但绝不能在这些问题上敷衍了事!”
冯道、莫离皆俯首称是。
最后,莫离留了下来。
李从璟跟他说起归义军的历史,“初,本朝定河西、西域,玄宗时,沙州驻军四千余,隶属河西节度使。安史之乱时,诸军入中原与乱贼作战,河西、西域边防空虚,吐蕃趁机来攻,遂为吐蕃所陷。沙州自此与中原隔绝,军民鏖战二十年,终为吐蕃攻破。”
“六十年后,沙州将门之后张义潮横空出世,带领唐人历经无数血战,逐吐蕃军。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克复整个河西与一部西域,以瓜、沙、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等十一州户籍、地图献于朝廷,由是大唐朝廷不发一兵一卒,而重得河西、西域。”
“后,回鹘侵扰,归义军与之血战数十年,力尽兵绝,终因内部动乱与诸族入侵,辖地渐失,只能守住瓜、沙二州。而今,沙州与灵州之间的凉、甘、肃等州,为诸族把持,归义军不复能与大唐相连。便是翘首东望,极尽目力,只怕也看不到贺兰山……”
“便纵如此,归义军依旧奋战不休,为唐人守疆土,还不忘时时遣使入朝……”
说完这些,李从璟心头如压巨石,久久不能缓过气来。
昔年,五胡乱华,北国为异族窃据,而有冉闵奋躯而起,带领汉人血战,于群狼之中,拯救北国汉人尊严,创立汉人国度。
归义军岂不如是?
且,归义军孤悬“境外”,彼处唐人稀少,战争就更加艰难。无数唐人终其一生,直至战死,都不能见一眼大唐国土。
此等悲壮豪迈之举,除却唐人,何人能为之?
“昔年,本朝国势鼎盛之时,安西都护府之西,还有大宛都督府、康居都督府、姑墨州都督府、月氏都督府、昆墟州都督府、写风都督府、修鲜都督府、条支都督府、波斯都督府……疆域之广,直达咸海、波斯一带。”莫离喟然叹息,折扇收在手中,忘了摇动。
“昔年大唐雄威如此,所以王玄策以五品朝散大夫之身,只因出使天竺受到不公待遇,便能只身能纠集外邦军队,在距离洛阳万里之外的地方,灭了别人的国。除却唐人,谁还有这等本事与豪气?”李从璟负手远望长天,身如劲松立山峰。
默然片刻,李从璟对莫离道:“班超投笔从戎,以三十六人定西域,自此之后,河西、西域之地,便是我中华的祖宗疆土,不可尺寸与人。而今朕要再定河西、西域,必须得先平定江南。大唐虽然不惧两线征战,但河西、西域包括吐蕃,毕竟偏远之地,不能如唐人世居之土一样,平了就定了。况且北方还有契丹未灭,大唐虽然不惧诸邦,但朕却没有掉以轻心的习惯。”
莫离肃然颔首,“理当如是。”
定鼎元年秋八月末,王师南征闽地、岭南。
第869章 昔曾浴血三十载,而今我为唐皇帝(四)
一骑白马到了洛阳。
离城尚有十来里,马上的人勒缰提马。
秋风翻山越岭,将来人送到这里,轻轻拂动她凌乱的长发,便算是作别。
马上的人动作利落而轻便的下马,牵马缓行。
身后百步外有百骑青衣,徐徐跟进。
官道上行人熙熙攘攘,挑担的苦力,运货的商贾,负囊出行的旅人,到郊外游玩的富贵子弟……道旁杨柳依依,万千枝条轻轻摇曳,有人执了柳条在手中,呆呆望着渐行渐远的友人。
牵白马的人,微微低着头,从这些人身旁走过。
她忽然停下脚下,望向一边的长亭。
长亭外,有那作男儿装扮的小娘子,正痴情握着一名年轻书生的手,虽然拼命咬住嘴唇,眸中两汪清潭却似已要绝提。年轻书生身着学院学生的制式青袍,正在温声相劝,声音轻柔的一塌糊涂,却怎么都止不住小娘子清泪夺眶。
秋风卷动衣袂,也卷动束发的束带。
牵白马的人看了两眼,就又低头缓缓前行,目光落在脚尖前的泥地上。
从未有人如此轻握我手,对我如此温声细语。她想。
风沙迷了眼,她摇头甩了几下,眸子仍是酸涩,没法子,她只能去揉。
一阵急促响亮的马蹄由远及近,声声入耳。
好不容易把眼睛揉好,眸子也酸了,视线有些模糊。她抬头前望,就看到一队鲜衣怒马的人,正朝她奔驰而来。当先的那人,着绣金黑袍,神武的不可思议。
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用力眨了眨眼,虽然没有任何想哭的意思,却禁不住刚揉过的眸子淌出泪花。
黑袍男子停了马,腿一拿就利落的下了马,大步向她走来,笑容里秋高气爽、艳阳当头。
她停住脚步,还有些错愕,目光也是发怔。眼前这人早已不同以往,成了九五至尊,怎么还能只带一帮随从就出城?
“总算回来了……”黑袍男子拉起她的手,动作轻柔如水,比动作更加轻柔的是声音,仿若能融化千年雪山。
说完这话,见女子跟个木头一般,他好笑道:“发甚么怔?莫不是想哭?想哭就哭吧,我让他们都背过身去。”说罢,还真的回头下令:“都转过头去!”
看着众人齐刷刷的扭头,女子顿感哭笑不得,脸颊绯红,低头轻声道:“从未有人如此轻握我手,对我如此轻声细语……”
“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黑袍男子笑得跟以前一样贼眉鼠眼,哪有半分帝王的威严之象?
女子顿时无地自容,只能装模作样的冷哼一声,狠心甩开那双温暖的手,“你到城外来做甚么?”
“当然是来迎你归来了。”黑袍男子大笑两声,手一挥,身后那群哪怕只是最普通的卫士,都有七品官身的宫廷禁卫,顿时以拳击胸,洪亮的声音一齐响起,“恭迎桃大统率回朝!”
这声音太过响亮,官道上行人的目光齐刷刷望过来,都在好奇是何人能当得起归朝二字,还被这样大的阵仗迎接。
当然,路人只知道那群宫禁禁卫衣着不凡,必定不是常人,但若是让他们知道,迎接队伍的为首者竟然是如今的大唐皇帝,不知会不会全都傻了。
“上马,入城!”
马队没有奔驰,只是不慢的向洛阳城行进。桃夭夭复杂的看了身旁的李从璟一眼,心里想到:这厮每回出征归来,都有太子妃……淑妃点灯守望,我可是从没站在城头迎接过他,不曾想这回竟然被他出迎……我做的是不是太不好了些?
王不器知道桃夭夭今日归来,早就遣了家丁在城外迎接,却不曾想家丁大汗淋淋的跑回来,却没有看到桃夭夭的影子。
“怎么回事?我女儿呢?”王不器顿时不悦。
“大……大祭酒,小娘子……小娘子让人在城外给截住了!”家丁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不利索。
“混账!我王不器的女儿,军情处的大统率,谁敢半路拦截?”王不器大怒,拍案而起,气得胡子直抖。
“是……是皇帝陛下!”家丁总算把话说完。
“啊?这……”王不器顿时泄了气,“是陛下他老人家……是陛下啊,这……区区小女,怎么敢惊动陛下?”
李从璟带着桃夭夭来到王府,王不器已经在府前相迎。二进门之前,李从璟忽然停下脚步,想起曾今被桃夭夭挡住的经历,嘿然对桃夭夭道:“此门我可能进?”
桃夭夭耷拉着眼帘,一脸无语外加你很幼稚的鄙视眼神,“你是皇帝,哪里你去不得?”
李从璟眼神一正,认真道:“我大唐百姓的私宅,主人不同意,外人不可擅入,朕也不能例外。”
桃夭夭懒得跟他抬杠,自顾自走进门,心想你爱进不进。蓦地回头,见李从璟果真还站在门外,也不知怎的,看到对方那副煞有介事的可恶模样,桃夭夭偏偏在刹那间喉咙硬如磐石,心头一软,差点没忍住落下泪来。
桃夭夭瓮声道:“还不进来?”
李从璟这才不无得意的笑着进门。
王不器眼见这一幕,心头感慨万千,暗道:陛下是何等雄才大略、杀伐果断的人物,竟然对这孩子宠爱到如此地步,这孩子是积了几辈子福气?
桃夭夭赶了很多日的路,回府后免不了去梳洗一番,李从璟就跟王不器坐而闲谈。
“我的意思,是尽快让她入宫,册封贵妃。”李从璟放下茶碗的时候,忽然说道。
王不器的茶碗还没离嘴,闻言顿时一口全喷出来,差些没溅李从璟一身。
李从璟拍拍衣袍上的茶水,“大祭酒这是做甚么?我可不是开玩笑。”
王不器一阵手忙脚乱,茶碗在桌上没放稳,差些从桌上率落,见李从璟没有气恼的意思,压下心头的惊喜,讪讪道:“这……还没听说过皇帝亲自为自个儿说媒的……”
李从璟不由得笑道:“大当家也不是常人。”
收敛了笑意,李从璟露出追忆之色,不无感慨道:“昔年,朕在淇门建军,她就跟随我左右,多年来,战泽潞、攻怀孟、征河上、镇幽州……历经腥风血雨,也不知共同走过多少险境。朕而今实言相告,从未有过一个女子,能如此深入我心。”
“这件事之所以拖到今日,非是朕不愿及早提起,而是不能。黄巢后天下大乱,诸侯征伐频频,乱世中人人朝不保夕,无数英雄也曾势重一时,却多是草草收场,命运凄惨。乱世之中,人如蝼蚁……朕,不愿与她结为蝼蚁夫妻,在兵荒马乱时,不能保她周全,眼睁睁看她遭遇横祸,亦或是穷苦一生……与其如此,朕宁愿不表此情!”
说到这,李从璟自嘲的笑了笑,“大祭酒可以说朕有些懦弱,但实情的确如此。朕或者给她一个可避一切风雨的家,或者宁愿此生都不祸害她。”
王不器怔在那里,忘了言语。
情绪波动的李从璟和王不器,都没有发现,此时桃夭夭已经站在窗外,后者神色已经僵如木头。
“但如今不同了。”李从璟语气一变,豪情立生,“如今朕坐拥天下,大唐也已扫平大半江山,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只要朕不愿意,这天下再无任何人,可以威胁到她的周全。朕虽然没给过她甚么承诺,但誓言早已刻在我心,正因如此,而今朕已不愿再耽搁片刻!”
李从璟看向王不器,不容置疑道:“朕要娶她,册封她为贵妃,纵使天塌下来,也有朕给她顶着!”
窗外,桃夭夭闻听此言,终于泪水盈眶。
只是突然间,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哀伤,一只手不自觉抚上脸上的那只眼罩。手指传来的触觉冰冷无比,让她差些没胆子站在这里,就要转身逃走。
屋中王不器热泪盈眶,起身伏拜在地,哽咽道:“陛下隆恩,臣与小女此生难报!”
“大祭酒何须如此,且快起来。”李从璟连忙搀扶王不器。
王不器跪在地上流涕道:“然则……小女毕竟只有一只眼睛,臣从未听闻,这样的人也能进入后宫……”
“住口!”李从璟面色陡寒,一声厉喝,如虎啸龙吟,刹那间满屋都似充斥着金戈之气,如有万军奔驰冲阵。
李从璟道:“她的一只眼睛,是毁在神仙山上,神仙山是甚么地方?是一方百姓的世外桃源!兵荒马乱、民不聊生之际,神仙山下的百姓,却能独享一份太平宁和,这需要多大的努力,需要怎样的心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她以女儿之身,而能践行此言,为此丢掉一只眼睛,不是缺陷,而是她的荣耀,更是朕的荣耀!”
“陛下!陛下……”王不器伏地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