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倍率军西征,你就不怕耶律德光在东线起事?”李从璟转念一想,前些时候桃夭夭到这里来,可是受了颇为友好的招待,她可不曾说起耶律敏变得冷酷无情了,今日耶律敏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对我这般冷淡?
“秦王殿下直呼我皇之名,是何用意?”耶律敏忽的沉着脸,声音冰冷。
李从璟心头大怒,差些就拍案而起,不过他好歹忍住了,表面上仍是云淡风轻,但声音冷得厉害,“自同光四年西楼之役后,契丹便向大唐称臣,君王称呼臣子的姓名,有何不妥?”
耶律敏怔了怔,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之色,让人不解其意。不过这丝迷茫一闪即逝,她随即沉声道:“契丹向大唐称臣不假,但不是每个契丹人都是任何一个唐人的臣子,还望殿下分得清楚些。”
李从璟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住了怒意,心中却已将先前的疑问抛诸九霄云外,无论耶律敏对桃夭夭如何,但在眼下,她的态度是明确的。
李从璟不去跟耶律敏作口舌之争,他饮了口茶,平复了心绪,这才语调平静道:“耶律倍西征,耶律德光八成会趁机起事,以耶律德光的军事才能,他必会使得他的人马,在耶律倍西线战事最关键的时候,兵临西楼城下。届时耶律倍回援不及,耶律德光要攻下西楼并不太难……”
“西楼非是一座空城,这里不仅有精锐驻军,还有无数权贵的私兵,耶律德光岂能说攻下城池便攻下城池?”耶律敏不等李从璟把话说完,就开始反驳,“况且黑车子室韦是何等战力,契丹早已一清二楚,此番皇上西征,必定一帆风顺,而后凯旋。奴虽不才,却也自认保证西楼不失到皇上归来,并无难处!”
李从璟早料到耶律敏会有这番说辞,“如果鞑靼部参战,相助黑车子室韦呢?”
耶律敏吃了一惊,“你已经联络了鞑靼部?”如果鞑靼部参战,耶律倍失败的可能性仍旧不大,但战事却会拖延,这就给耶律德光创造了许多时间。
而若是耶律德光在耶律倍身旁再安排有棋子,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脚,那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以耶律德光这数年在东境积攒的功绩与威名,得到了不少人的效忠,耶律敏相信,这样的手段耶律德光并非使不出来。
而那些昔年是耶律德光一派,后来在耶律倍上位后备受打压、排挤的权贵,以及国中一些不得志的势力,定会很愿意帮助耶律德光“王者归来”,希望攀龙附凤自此飞黄腾达!
只是须臾间,耶律敏脸色数变,她几乎是跳到李从璟面前来,“你联合了鞑靼部帮助黑车子室韦,挡住皇上的西征大军,又知晓耶律德光会在彼时兵临西楼,你……你到底想作甚?!”
李从璟站起身,淡然道:“时至今日,耶律倍让大唐很失望,大唐不想让他再做契丹皇帝。所以大唐决定换张面孔,去坐坐那个位置。这个人,就是耶律德光。”
“你要助耶律德光夺位?你疯了不成!”耶律敏喊叫起来,然后她又立马压低了声音,“这样做,你能得到什么?对大唐有何好处?”
“兄弟相争,举国内战,自然会大耗国力,这就是大唐想要的。从始至终,大唐都不希望草原上有一个庞然大物,更不必说存在一个什么帝国!”李从璟看着耶律敏,“你应该知晓,耶律德光早晚会举事,眼下不过正好时机到了而已。从耶律倍没有成功阻止耶律德光死灰复燃那一刻起,他就输了。”
“疯了,真是疯了!”耶律敏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耶律德光做契丹皇帝,难道就会比耶律倍更称大唐的心?你难道不知,耶律德光比耶律倍的野心要大得多,也要难以控制得多?!”
“耶律倍、耶律德光,都不是大唐想要的契丹皇帝。”李从璟摇摇头,目光如电,“大唐不需要草原上有皇帝,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那就是大唐皇帝。至于契丹酋长谁来做,我可以告诉你。”
“谁?”耶律敏已经有些呆了。
“你!”李从璟郑重的说。
“我?”耶律敏愣了愣。
“就是你!”李从璟肯定道。
耶律敏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直到几欲疯癫,期间她不忘指着李从璟的鼻子嘲讽,“让我做契丹酋长?秦王殿下,亏你想得出来!”
“为何不能?”李从璟皱眉看着疯疯癫癫的耶律敏,“你在幽州数年,掌管屯田之事,彼时我便已瞧了出来,你有爱民济世之心,前番你要回契丹,恐怕也是抱了为契丹百姓做些事的想法吧?既然如此,你便该知晓,无论是耶律倍还是耶律德光,都无法让契丹百姓过上好日子,只有你有这个心性与能力!”
话说完,李从璟看着耶律敏,等她回答。
耶律敏止住了笑,却扶着案几盯着地面怔怔出神,良久,她抬头问李从璟:“所以当耶律德光兵临城下的时候,我要打开城门,率权贵们迎接新皇帝?”
李从璟点点头。
耶律敏笑了一下,那笑容无法描述,凄婉、嘲讽、落寞、不甘、荒唐?都不足以描述。
而后她整理衣袍站好,就站在李从璟身前不到十步的地方。
她用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直直看着面前这个英武不凡的男子,以从未有过的语气认真道:“杀了我吧!”
李从璟没想到最后得到的会是这样一个回答,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竟是也怔在那里。
耶律敏的意思很明白,她不会背叛耶律倍,更不会转而去效忠耶律德光,她拒绝李从璟今日的提议。
而拒绝的代价,就是死亡。因为她已清楚知晓了李从璟和耶律德光的谋划,她若活着,便代表耶律倍会知晓这个谋划。
光阴似乎停止了流转,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从璟缓缓开口时,却发现嗓子已经极度干涩,这让发音变得很难,“还有什么话留下?”
先前那般的笑容再度出现在耶律敏脸上,在昏黄的烛火下多了几分凄然,如落花在眷恋人世间的美,她的目光落在李从璟脸上,如同纤纤手指在彼处轻轻滑过,“君不知妾,妾不知君,若有来生,再来相知。”
李从璟默然,而后伸出手,掐断了耶律敏的脖子。
然后他抬起头,露出一个狰狞如厉鬼的笑容。
第660章 一载相识十载别(三)
李从璟被自己那张狰狞的笑脸吓得一跳,浑身一个机灵便回过神来,抬头望了一眼府门上的气死风灯,他感觉后背湿漉漉的,想必已经全是汗水。
“李彦饶……”李从璟招手让李彦饶过来,“你再遣人去通报一声,不,这回你亲自去,告诉耶律敏,就说孤王偶然身体不适,再者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来造访。”
“这……”李彦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去通报的人前脚刚走没多久,怎么李从璟后脚就要改变主意?但对李从璟命令,李彦饶自然不敢质疑,立马依言去照办。
李从璟拖着疲惫的双腿,一步步离开那座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府邸,一路上一言不发。孟松柏等人都觉得分外诧异,不能理解为何秦王在府前站了片刻,就好像累得马上就要瘫倒一般?
他们自然不知道,此时李从璟心中正有惊涛骇浪。
李从璟最后拿定注意,绝不能如此轻率去见耶律敏。他本以为他的准备已经足够充分,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最大的问题在于,他这回要面对的是一个女人,而且还极有可能是一个没有完全成为政治人物的女人。
李从璟径直到了西楼的军情处据点,让军情处锐士将有关耶律敏的情报都搬出来,而后就一头钻进了纸堆书海中。他决定再好好了解一下耶律敏,虽然他自认为已经很了解对方,无论是幽州时的她,还是回到契丹后的她,虽然眼下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但他希望能抓住最关键的那丝灵感。
一连一昼夜在纸堆中折腾,李从璟的收获却谈不上丰富,耶律敏的私生活几乎为零,要不然民间也不会流传这是个嫁给了契丹的女人,这就让信息变得单一,几乎都是关于她的为政举措与风格。
当然,李从璟也有一些不是新发现的发现,例如耶律敏多有关注百姓疾苦的举措,却因为耶律倍不同意而得不到施行,因为霸业需要聚敛财富为国所用,而改善民生则是藏富于民。
又一桌饭菜被李从璟挥手斥退之后,桃夭夭那张美轮美奂的脸出现在屋子里。当然,低头的李从璟最先看到的是一双漂亮的长腿,没有任何瑕疵曲线完美的大长腿,他的视线顺着长腿上移,就看到了那只饿狼般的眸子。
不得不说,这只眸子里的骇人之色有些煞风景。
桃夭夭在李从璟身旁坐了下来,两人共坐一条长凳,对着满屋子凌乱的纸片、折子、册子。李从璟侧头对桃夭夭笑了下,便算是打过招呼,继续红着眼眸翻阅手中的册子。
“你果真没有准备后手?”半晌,桃夭夭开口问,既有些纳闷又有些不可思议,不过语气总算没有置气的意思。
“世事无常,人能算计和左右的又能有多少?”李从璟也很想有这个“后手”,然而事与愿违,很多时候人不得不在准备并不充分的情况下,去放手一搏。
桃夭夭也看出来李从璟的确没有过多准备,她一手拖着下巴沉吟片刻,“能从这些情报中筛选出来的消息,想必你也都了解的差不多了,若是你想了解一些其它的东西,我这里倒是有些货。”
李从璟抬头,看到桃夭夭面色有些怪异,还有香腮边的那一抹嫣红是怎么回事,莫非是娇羞?他愕然,不知桃夭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倒是忘了,你此番北上,可是与耶律敏一起呆过许久的。”李从璟笑道,“你且说说,你都了解了哪些情况?”
桃夭夭站起身,完美的腰身直晃晃展现在李从璟面前,不过李从璟此时却无暇欣赏,只听桃夭夭边缓缓踱步边说道:“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活着的理由,为财为权为亲人为享乐,理由或者高尚或者卑微,或者惊世骇俗或者平淡无奇,那么我问你,耶律敏为什么而活着?”
李从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发现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如耶律敏、耶律德光、耶律倍这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不是浑浑噩噩活着的人,每个人都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若说耶律德光、耶律倍存在的理由是那把交椅,耶律敏活着的理由又是什么?
八年前,当耶律敏还只是一介少女时,她因不满耶律阿保机、述律平对她的冷漠,为反抗一场政治婚姻而逃离契丹,可以说是为了自由。在幽州的数年,从最开始的无所事事,到后来投身民政事务中,可以说是随心所欲,什么高兴就做什么。那么四年前她决定回去契丹,又是为什么?以及四年后的今天,已经做了契丹北院宰相数年的耶律敏,又在为什么而活?
权势?地位?富贵?还是其它?
李从璟无法想透这个问题,哪怕他这些年并没有疏忽对有关耶律敏相情报的了解,眼下也在信息海中沉浸了一日夜,他还是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准确论断。
他想起在宰相府门前预见、推演出的场景,他的眉头又皱得更深了些。
李从璟知晓,在眼下事关契丹和耶律敏命运的抉择面前,不解决这个根本问题,他就没有把握说服耶律敏站在自己一边。
修长纤细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滑过,桃夭夭忽然无声的笑了一下,她回过头来,似近非近似远非远的望着李从璟,“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是个复杂的……存在?”
“的确够复杂。”李从璟苦笑。
“然而有些时候,女人却又很简单。”空灵的声音从桃夭夭樱桃般的口中悠悠吐出,她的目光微微上扬,有些难以捉摸。
李从璟无力道:“桃大当家,能不能直接说谜底?”
桃夭夭感觉自己方才一番丰富的微表情全都给浪费了,她横了李从璟一眼,留下一句话就丢下李从璟,大步离开了屋子。
而听了这句话的李从璟,则怔在纸堆书海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从璟从纸堆中站起身,吩咐在门外候着的孟松柏,“传令李彦饶,替孤王约见耶律敏,地方就在一品楼。另外,给孤王准备热水、饭食。”
桃夭夭的话给了李从璟一线灵感,可能连耶律敏自己都没有搞懂的问题,现在他已经替她弄懂了,站起身来的李从璟,嘴角又挂起一缕自信而从容的微笑,透过重重迷雾,他终于看清了耶律敏的本质。自然,他心中对如何说服耶律敏,也有了腹稿和把握。
梳洗饱食后的李从璟,眼眶虽然还有些红,整个人却已容光焕发,他乘车出门,比约定时辰早了一些到一品楼。一品楼是军情处的产业,在酒楼遍地的西楼城并不算翘楚,却也不是寻常所在。
李从璟亲自挑选了会面的雅间,并对一应布置都做了些调整,眼看时辰差不多了,李从璟开始亲自煮茶。他喜好品茶,煮茶虽不常做,但也精通门道,不及多时,雅间便有淡淡清香飘荡,闻之令人神清气爽,也就是在这时,耶律敏出现在李从璟面前。
整个阁楼都没有其它人,这间雅间又极为宽敞,四周倒是有三面没有墙壁,而是以帘子辅以帷幔加以布置,是以不仅视野极好,空气通透不虞炉火热气闷人,而且微风拂动帷幔,平添几分意趣,更令人舒爽的是,楼外有树,树外有河,并无其他人等碍眼。
四周没甚么多余布置,雅间中央有一矮几,矮几前后各有一张坐垫,旁有火炉,茶釜正在上面冒着白汽,微微嗡鸣,声如琴弦。
耶律敏看到李从璟的时候,这个头发束在脑后,只简单插一只发簪的家伙,脸上带着亲善和久违的淡淡微笑,他一身布衣青衫,在袅袅升腾的水汽与氤氲的茶香中,气质淡雅而有书卷气,显得忽远忽近若即若离,仿佛无法触摸,又似乎一触就会梦碎。
就在这个刹那间,耶律敏的鼻子猛然有些泛酸,没有人知道,类似的场景曾多少次在脑海萦绕在梦中沉浮,罗衾不耐五更寒,小楼一夜听风雨,望断天涯路。
然而两人四年未见,如今彼为大唐秦王,此为契丹宰相,谁也不知对方是否还是当年那人,况且就算是当年,那份心思也是深埋在地下,不曾见过天日,更遑论眼下契丹即将西征,契丹、大唐关系微妙,个中许多惆怅处,让人不知该如何摆放自己的身份。
忍住了心头一起涌现的复杂情绪,耶律敏弯身见礼,笑容含而不露:“秦王殿下,好久不见。”
“来,坐。这是我特意从蜀中带来的茶叶,品品看味道如何。”李从璟招呼耶律敏落座,为她斟上茶水,笑容一如当初,“我可是许久未曾煮茶过了,也不知手艺生疏了没,若是滋味不如当年,你可得给我卖几分面子,休要点破。”
“殿下的手艺,向来都是极好的。”熟悉的笑容与一如往日般的随和举止,让耶律敏心生异样,刹那间的触动,让人觉得时间仿佛从未流逝。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少女,最喜他煮的茶么?
他应该是记得的,只有她中意的那种茶,喜放一分姜芯。
第661章 一载相识十载别(四)
“确如当初。”耶律敏放下茶碗,眼底淌过一抹追忆之色,她有些感慨的开口,“实不曾想到,时隔多年,殿下的手艺竟然丝毫未变。”
“人也没变,否则你便尝不出这是当初的味道了。”李从璟看着耶律敏,目如晨阳,光芒和煦。
耶律敏婉儿一笑,却如夕阳,凭空生出些许落寞之意,“自西楼相别,数年来大唐国势日盛,想必殿下分外操劳。”她心中想问的是,这些年你过得可还好么。
“倒也说不上操劳,只是日夜事务缠身,让人无暇分身,许多事情欲为而不可为。”李从璟的语气中充斥着些许无奈,又好似有些自责,“说起辛劳,你这个做宰相的可不会比我轻松,契丹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以你在幽州掌管屯田之事展现出来的性子,这些年想必多有辛苦之处。”
耶律敏看到李从璟那双眸子里闪烁着的光,亮得厉害,就那么直接打在她脸上,好似这里面有千言万语,却又尽在一望之中,她的心跳有些没来由的慌乱,不禁去想:他这是在说,他一直记挂着我过得好不好么?
“各尽本职罢了。”耶律敏不敢去直视李从璟的目光,她微微偏过头,看到窗外竟是碧空如洗,“一别数年,殿下今日到西楼来,不知所为何事?”
李从璟叹息一声,“多年未见,本不欲兀一碰面便说这不快之事,你当真要此时相问?”
耶律敏本能的感到了不妙,毕竟耶律倍和徐知诰联手给两川添麻烦的事,就在不久前发生,而耶律倍接下来又要出征黑车子室韦,这又是违背当年西楼协议的行为,耶律倍如此得罪李从璟得罪大唐,李从璟焉能咽得下这口气?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样的反应与应对?但无论如何,以他的脾性,想必即将到来的都是雷霆暴雨,绝不会使人觉得轻松。
然而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逃避从来都不是办法,耶律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却脆弱的不堪怀疑,“早晚得说,又何必要等呢?”
李从璟收了双手放在身前,侧头看向栏杆之外,神色忽然比空无一物的长空还要落寞,“我有大麻烦了。”
“大麻烦?”耶律敏既疑且惊,以李从璟的本事和如今的权势,还有什么可以称为大麻烦?如果有那样的大麻烦,那又是怎样的麻烦?
“你可知我毕生之所愿?”李从璟认真的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