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当如何,这个问题问得好。”坐着的人嘴角又动了动,“那么现在我问你,你觉得我们该当如何?”
“这……将军的意思是?”半跪的人寻思一番,随即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可他是……”
“正因为他是!”这回没等半跪的人话说完,坐着的人严厉打断了他的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缓了缓语气,“我且问你,这样的人,威胁大不大?”
“大。”
“他有没有侵犯我等的利益?”
“有。”
“这就对了。”坐着的人吐了口气,好似解决了什么大难题一般,“他若不是他,即便是他成势,日后我等也还有对付他的机会,可以徐徐图之。但正因为他是他,所以他若成势,日后我们要对付他就难上加难,甚至再没有这样的机会。若真是如此,本将沙场多年拼命得到的东西,无异于镜花水月;而本将之志,也将无出头之日。”
说到这,他幽幽一叹,“有些船,你上了就下不来,有些路,你走了就回不了头。这个世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想做他人的垫脚石,就得让他人做你的踏板。怪只怪,本将心太高,志向太远。”
“你说……”他俯身问面前的人,“本将心太高,志向太远,有错吗?”
“将军无错!”半跪的人笃定道,眼中闪烁着火热之色,仿佛要点亮这黑夜,“属下愿为将军效死!”
“好,那你知道该如何做了?”他问。
“属下明白!”面前的人答。
“很好。”坐着的人夸奖了一句,“如今吴靖忠被他扳倒,吴家在他手里遭了秧,你们动手的时候,可以借用吴家的旗号,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头上。”
“是!”
……
清晨,曹氏带着一大家子人,出门为李嗣源父子送行。
“大哥,此战必胜!”
“大哥威武!”
李从厚和李从荣两个少年围在李从璟身边,握拳为他打气。
“从璟,你这回出去,可要小心呐,我听说你要去对付王彦章,那可是个出了名能打的家伙,到了战场上,你可不要逞强啊……可怜的孩子,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到时候不知道又要瘦上多少呢,这几天好不容易将你养胖了些……”曹氏含泪拉着李从璟,诉说一个母亲特有的絮絮叨叨。
“娘,您就放心吧。”李从璟笑道。
就在李嗣源父子准备启程的时候,几个人从街道上赶了过来,却是任氏。
看到任氏,曹氏脸上有了笑容。任氏低着头一脸羞涩的走过来,先是拜见了李嗣源和曹氏,这才看向李从璟,但众目睽睽之下,饶是她胆子稍大,也是欲语还休,最终只从惜玉手中拿过来一个包裹,递给李从璟,糯糯的说:“望君珍重。”
两人本是要成亲的,奈何军情如火,眼下这种情况,任氏却只有先保持“未婚妻”的名头一段时间了。她不好太说话,只是把李从璟瞧着,一双眸子情意浓浓含情脉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李从璟脑中不由得记起当日在开元寺的情景。
那日,李从璟为传真和任氏解棋道和兵道,在闻听李从璟将欲出战河上的消息后,传真笑着站起身,对李从璟道:“将军将欲征战,为国建功,贫僧预祝将军旗开得胜。”
“多谢大师。”传真这会儿不称“施主”而称“将军”,意味深远。
“临别之际,贫僧有两句话送给将军。”传真从身后小沙弥手中接过一个锦囊,交给李从璟,“话在其中,望将军珍重。”
说完,与众僧离去。
任氏和小丫鬟惜玉也起身,传真走后,这地方就只剩下他们三人,任氏瞧了李从璟一眼,低下头,双颊微红。
这会儿知道羞涩了,先前可是洒脱得很。李从璟心里暗笑。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们也走吧。”李从璟转身对任氏一笑,自然而然的迈开步子。
任氏心中有些疑问,遂快步跟上,小声道:“传真大师少有露面的时候,今日特意约见公子,想必不是闲来无事,只是传真大师至分别时,都没说一句正事,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惜玉在一旁跟着点头如蒜,很赞同的样子。
李从璟将传真给自己的锦囊递给任氏,道:“传真大师既然留下了锦囊,想必要说的话都在这里面了。”
任氏接过锦囊,杏花眸里闪烁着惊讶之色,“公子就这样把锦囊交给我,不避讳什么?”她心想,我跟你有这么熟?
李从璟笑道:“一家人何必有所避讳。”很理所当然的语气,意思是你反正是我的人,熟得很呐!
任氏肌白如雪的脸上,又蒙上一层羞红,被这句直接的话臊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惜玉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暗骂一声登徒子。
打开锦囊,里面有一张宣纸,纸上有言。
是一句佛经: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恒河沙数身命布施,若复有人,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为他人说,其福甚多。
惜玉惦着脚尖看完,惊异道:“哎呀,这传真大师老糊涂了么,竟然要公子去传经布道?!”
这句佛经的意思是说,世间善者,行仁慈之举,为他人造福,功劳甚大,而为他人讲解佛经,让他人悟道,功劳更大。是以惜玉有此一说。
任氏瞟了李从璟一眼,抿唇想了想,道:“佛经如是,但恐怕传真大师的意思,在其前不在其后。”
李从璟轻叹口气,道:“传真大师知道我即将领兵伐梁,他这是劝我在征战中,少造些杀戮,多积攒一些功德!我佛慈悲,传真大师身在一隅,心有黎民,是真大师!”
惜玉愣了愣,而后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自己对着自己点头,忍不住问道:“那公子会这么做吗?”
李从璟摇头,无奈道:“传真大师此言,不负他佛门大师身份,但作为一军统帅,沙场征战,我也有自己的身份。沙场杀戮,为战为胜,岂是我想少些便能少些的?”
“对了。”李从璟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停下脚步看着任氏,“今日传真大师约我所为何事,现已明了。不过小娘子约我何事,却是至今还未提及。”
任氏俏脸微红,不好意思起来,惜玉翻了个白眼儿,心里诽谤:看你问得一本正经的样子,你真不知道小姐的心意吗?
李从璟自然是知晓任氏心意的,面前两个小娘子都不说话,变相以沉默表示对他的抗议,他浑然没觉得尴尬,轻咳了一声,“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婉如。”惜玉抢先为任氏说道,这小丫鬟一直很有激情,说罢眉头一挑,“怎么样,李公子,我家小姐的名字很好听吧?”
任氏瞪了惜玉一眼,怪她多嘴,又对李从璟道:“寻常名字,让公子见笑了。”
李从璟没有妄作置评,而是颇有感怀的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任氏双眸一亮,还未开口,那边厢惜玉又摇头晃脑的应和起来:“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携藏。”
吟完,不忘嘻嘻一笑,打趣道:“有缘相遇,你我两人互相欢喜。这首郑风还真是应了公子和小姐的景呢,真叫人羡慕呀!”
这首“郑风”描写的,确实是两人偶遇后相互倾心的故事。惜玉毫不停顿的吟出来,李从璟惊讶异常,饶有深意打量着她,心想该不会你才是小姐,任氏才是丫鬟吧?你这么抢你小姐的风头,真的合适?
芳名婉如的任氏偷偷拧了惜玉腰身一把,低声暗骂一声“死丫头不知羞”,又发现李从璟正看着她俩,顿时又不好意思起来,那模样分外温婉娴静,倒是应了婉如这两个字。倒是惜玉大大咧咧毫无顾忌,在一旁娇笑不停。
开元寺外有饭馆,为来往香客供给简单饭食,李从璟等人走到跟前,瞧了一眼天色,笑着对任氏和惜玉道:“这会儿也到了吃饭的点了,不如先填填肚子如何?”
任氏悄然点头,惜玉拍手叫道:“好呀好呀,早就饿死啦!”
饭馆里人不少,三人进厅找了个地方坐下,随意点了几样饭菜之后开始闲聊起来。两人相识于开元寺,自然以开元寺为话题源点,说些礼佛之事和佛经。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任氏生活简单平凡,两位小娘子对李从璟叱咤战场非常好奇,李从璟本不是一个喜欢自吹自擂的人,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也多挑一些趣事和将士轶事说了。任圜原是泽潞掌书记,李从璟又曾平定过潞州李继韬的叛乱,说起来还能扯上一些渊源,是以聊到后来气氛愈发热络。
饭菜上来之后,三人边吃边谈,任氏是标准的大家闺秀,言行举止都恬淡文静,惜玉则令李从璟“刮目相看”,吃饭的模样比军中大汉还要威武,深得野猪刨坑的精髓,嘴角都沾满了饭粒,让李从璟不得不大笑。
饭馆里人不少,旁边一桌几个男子听见李从璟的笑声,看过来一眼,又回过头去继续他们的话题,或许是想要压倒李从璟的笑声,这几人的声音大了不少。
“魏州三杰去工部尚书家比武招亲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了听说了,这事儿现在魏州城里谁不知道?不过要说三杰却不太合适,要我说,应该说一杰。”
“一杰?”
“对,这一杰就是那工部侍郎的公子,张正。”
“可这回比武招亲赢得是李公子,你怎么说张公子是一杰?”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张公子能文能武,说是一杰不为过。那李公子,已经不能用人杰来形容了,那是高于人杰的存在,堪称天才。至于吴铭,不过是纨绔一个罢了。”
“说得好,还是你见识透彻。”
“那当然,要说工部尚书家的千金,我偶然也是得见过一回的,那真是倾国倾城之貌,她与李公子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谁说不是呢!咱们魏州女子,就数这位任家千金最是出尘了!”
“听说当日任家千金出题,让李公子三人赋诗一首,李公子的诗作一出,立即就赢获了任家千金的芳心,你们可知那是一首什么诗么?”
“什么诗,你快说。”
“听好了,这首诗是这样写的: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嘿嘿,谁人不知任家千金芳名婉如?李公子这首诗一出,能不大功告成么?”
“有美一人兮,婉如清扬。好诗,好诗啊!”
第146章 婉如清扬小娘子,人生最恨离别时(下)
这话落到李从璟等人耳中,三人面面相觑,不禁失笑。
李从璟实在是不得不佩服这些制造传闻的家伙,幻想的本事真是不赖,他们若是知道此刻他们口中的正主就坐在他们旁边,也不知是什么模样,估计得惊呆下巴。
听到人家当面夸赞自己的容貌,说自己和李从璟是天作之合,任氏不免羞红了脸,微微低着头只顾着吃饭,不过心里却是甜丝丝的,这从她心不在焉的举止中就能看得出来。
惜玉捧着心口,又是顾影自怜又是花痴地叹道:“哎,也不知我惜玉,何时能碰到命中的如意郎君,若是有人在外如此祝福奴家,奴家便是少活十年都心甘情愿了!”
闻言,李从璟和任氏差点儿没一口饭喷出来。
开元寺外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吃完饭,李从璟和任氏在河边漫步,惜玉被两人甩在后面好几步。她颇为不平的望着两人的背影,手里掰扯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扯来的花草,气呼呼的腮帮鼓鼓的。
春去夏未至,小河边杨柳依依,随风轻舞,河水清澈。不远处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正蹲在河边,从瓮中捧出一条小鱼放生河中。李从璟和任氏走过他身边时,小沙弥站起身,微笑看着小鱼游走,双手和什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从眼前趣事聊到天南地北,李从璟和任氏最终的话题回到了情爱上,李从璟肚子里爱情故事多得一箩筐,一个杜十娘的百宝箱,一个崔莺莺和张生,拿出来哄骗任氏这种待字闺中的少女,实在是手到擒来。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正午的骄阳滑落成西下的夕阳,李从璟和任氏便在河岸边的杨柳余荫下告别。经过大半日的相处,两个就要成亲的人之间,那股生疏感驱散不少,面对彼此时都自然了许多。
临走之前,任氏鼓起勇气凝视着李从璟,温柔如水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偕行。妾身虽不能与君同去沙场征伐,但妾心会一直跟在君之身边,若那明月,总在君侧。无论来日若何,妾不负君,望君亦不负妾。”
她没说“君不负妾,妾不负君”,她说的是“妾不负君,望君亦不负妾。”
李从璟拉着任氏的手,看着她的眼眸道:“卿不负我,我不负卿,终生如初。”
……
府门外,在曹氏等众人面前,任氏泪眼朦胧,仍是坚定的望着李从璟,道:“君远行,妾相送,君归来,妾相迎。妾不负君,君不负妾。”
李从璟为任氏拭去眼角的泪,柔声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身远在千里,心近在身侧。君君妾妾,妾妾君君。”
曹氏瞧着自己的儿子和未来儿媳如此情意难舍,既是欣慰又是感动,转过身悄悄摸了一把泪。
将任氏拉到自己身边,曹氏对李从璟道:“去吧,我儿,你是人间难得好男儿,当为国再立功勋,光耀门楣。儿媳有为娘帮你照看,你大可放心。”
李从璟向曹氏深深一礼。
好不容易分别,李从璟和李嗣源策马一同出城,官道上一路奔驰,到了岔口,父子俩也要分别了,李嗣源激励李从璟道:“从璟,王彦章的人头就在河上摆着,你若是来晚了,别怪为父不留给你!”
李从璟抱拳:“父亲放心,孩儿不会比您晚到的!”
父子俩相视大笑,就此分别。
来魏州的时候,李从璟带了一些随从官吏,向朝廷汇报怀州的工作,这些人早已归去,现在李从璟在路上赶路,身边就只有两名贴身亲卫。赵象爻等五十人本是要与李从璟同行的,不过他们到底是军情处的人,李从璟也不想他们多在人前露面,就让他们在后面缓行,待他与李嗣源分别之后,再加速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