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原想让母亲去同父皇说和说和,将徐光启给叫进宫来。可转念一想,徐光启此时大抵还在忙活着科举,他在三十一年的时候才考中进士,现在却是不知道身在何处,就是要找也不容易。
朱常洵却有几分不明白,“母妃,你说火器既然是个好东西,为什么朝臣都不重视?”既然是打仗的利器,自当该人人都有一个,届时无论是对上北夷,还是倭寇,都能用得上。
郑梦境哑然,这些东西她并不懂。
回答他的,是朱常溆。“因为大明朝并非连年战事。”他顿了顿,“永乐八年,征交趾,大明习得神机枪炮法,祖宗特置神机营。正德、嘉靖年间,佛郎机人觊觎我朝,海境战事不绝,又得佛郎机炮。只有战事一起,且大败,才能叫人吃得教训。”
朱常洵若有所思,“宁夏之乱,大明胜了,所以大家就只想着赢,而不去想着输了的时候会怎样。现今碧蹄馆大败,所有人都知道了倭人手里的鸟铳要比咱们的好,所以才特地送来给父皇。”
“是这个理。”朱常溆点头。他将目光重新放回到图纸上,背在身后的手捏成拳又松开。
因前世之故,他对火器并不十分了解,所以即便如今想要仿制红衣大炮也做不来。但鸟铳的确会在之后起了大用。只这次,万不能都放在库房里烂成废铁,得派上用场才是。
郑梦境有些糊涂,“你们说的鸟铳,虽然厉害。可先前的平壤不是大胜?那时候倭人手里也有鸟铳啊,怎得咱们就胜了?”
朱常溆摇摇头,替母亲分解道:“平壤咱们能赢,是因为有火炮。倭人越海渡洋,纵国内有火炮,也运输不及。但火炮威力虽大,却也笨重,不及鸟铳轻便,单人即可取用。一门火炮需几人同时协作才能发挥作用。”
“所以这次,因火炮没能送到碧蹄馆,所以咱们输了?”郑梦境试探着问,竭力想让自己学更多的东西,弄清一些本身不知道的事。
“有一部分的缘由在里头,但不是全部。”朱常洵道,“儿观舆图,碧蹄馆的地形狭隘,听说又多泥泞水田,并不利于骑兵作战。火炮笨重,怕是也难以送至前线使用。”他扭头看着哥哥,“皇兄说得没错,这种时候,火炮固坚利,却也比不上火铳。”
朱常治仰着头,老神在在地道:“母妃,这些东西都是男人家该知道的。妇道人家就别管这些啦。”
郑梦境虎着脸,“谁同你说的?妇道人家怎么啦?你自己个儿还是妇道人家生的呢。我告诉你,小看了妇道人家,日后保不准自己就跌在妇道人家手里。”
朱常溆闷笑,“治儿却是想岔了。本朝石柱宣抚使家的秦贞素虽是女子,却也是善战的好手。其麾下的白杆兵,远近皆知威名。”
“更有花木兰、梁红玉。”朱常洵附和道,“咱们身上穿的绸缎,还是妇人养蚕织布得来的。”
朱常治缩了缩脖子,硬着嘴,“可是先生说妇人……无才便是德。就该安安心心地呆在家里,处理庶务。”
“哪个先生说的?”郑梦境眉毛一挑,“等会儿我就去见你们父皇,叫他给你将先生换了才是!有这等先生教人,还不把你给教坏了。”她心中冷笑,此等迂腐之人真真是读书读傻了。只可怜了他家的老母和妻女,受此等人的白眼。
朱常溆见弟弟的懵懂模样,耐心教导,“先生说的并不一定就是全对。治儿,人之所以同草木牲畜有区别,”他指指自己的心口,又点了点额头,“乃是因人能七情六欲,能思考。父皇虽是天子,却也有错的时候。唯有圣人之言,才是真正儿地没错。”
郑梦境冷哼一声,“我瞧着圣人也并非全对。说什么‘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哪里难养了?”
朱常洵歪头,瞄了眼画纸,有些遗憾,“若是能学怎么用火铳就好了。”可惜父皇和母妃绝不会应允。
郑梦境见不得儿子这模样,便道:“待你再大些,我就让你父皇请了先生来教。可好?”顿了顿,“但是你得先学会了骑射。现在十箭能中五箭,却是很了不得了。你若能十箭中个七八箭,母妃就去同你们父皇说和,好不好?”
朱常洵顿时开了颜,“果真?儿子知道火器不比弓箭,更能伤人,我会小心的。”
“自然。”郑梦境笑弯了眼,“母妃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有分寸就好。”
朱常溆目不转睛地望着画纸,冷不丁地道:“听说海境多海贼,不知道史公公会不会撞上。”
海贼?!郑梦境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她还欠着史宾的人情没还呢,若是就此阴阳相隔,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说不好。”朱常溆将画纸收了起来,“佛郎机人盘踞马六甲,既然他们能与大明朝做营生,将火炮这些东西货于咱们,那海贼也能同他们买。不过是钱多钱少罢了。”
郑梦境小心翼翼地道:“所以海贼也有火炮这些东西?”
朱常洵头一个回过味儿来,“可不止。兴许佛郎机人还能将他们的船直接给卖了给海贼。听说佛郎机的船,可比咱们建的要好上许多――都能出远海呢。”
郑梦境额际的青筋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心口也闷得发慌。但她还是不死心地问道:“应该……不至于吧?”
不是说海境犯境大都是倭寇吗?
“母妃,犯我大明海境的不仅仅只有倭寇,还有不少假倭。他们本为汉人,因故流亡于海上,不打家劫舍,又何来的银钱度日?过惯了这等不劳而获的日子,哪里还想着回来耕种。”朱常溆冷笑,“假倭可不用纳税,抢了多少都是自己的。”
郑梦境深吸了一口气,跌坐在绣墩上,只半个屁股靠上,一时没坐稳摔在地上。几个儿子赶忙将她扶起来,“母妃!”
“我只知海商利丰,却上不知有这等险情。”郑梦境顾不上擦脸上的泪,“只盼着史宾能灵醒些,采办的货物都没了,也就罢了,咱们再凑些钱便是。命留着才是顶要紧的。”
朱常溆有些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的话竟然惹得母亲难过,忙劝道:“许运气没那么坏呢?我看史公公在宫里的时候,也是个有主意的人,凡事想的通透,断不会有性命之虞。母妃且安心。”
儿子的话丝毫没能安慰到郑梦境,之后一连几日都从噩梦中惊醒。不是史宾出海遇上海贼,首级被砍下挂于船头。就是货物被劫掠一空,史宾叫人从船上推到海里头,在茫茫无际的海上抱着浮木漂泊着也遇不着好心人来救,最后命丧鱼腹。
朱翊钧见她成日提心吊胆,也看不下去,便道:“你既这般担忧,朕差人去月港跑一趟探探消息。可好?”
郑梦境忙不迭地点头,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给抠出洞来,心里只盼着传来的是好消息,史宾真个儿没事才好。
派去月港的人第二日就启程离开京城,一路南下,路上并不耽搁。到了月港后,他才知道,史宾才离开了半个多月,便是按路程来算,离回来还早着。海上传输信件不如陆地上方便,留守在月港的人也得不到信。
来人无法,只得也一同留在月港,等着史宾回来。
不知是想什么来什么,还是史宾的运气真个儿就那么差。他头一次出海,就撞上了海贼,而且这名海贼来头还不算小。
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两艘船一前一后地朝大明海境的反方向而行。
史宾与同行的船工们被绑住了手脚,捆在桅杆上。
周围的海贼们露着膀子,不时地叫嚣着这次发了大财,三五成群地在甲板上摇着骰子,吆喝下定离手。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跪在甲板上擦洗着,他们的身上有被鞭打的痕迹,脸上的表情木然,机械地重复着擦洗的动作。
大概是同自己一样,被掠来的海商,最后成了奴隶。史宾心里想着。上了海贼的船后,他试过扭开绳索,但不知海贼们是怎么打的结,怎样都挣不开。
努力几次都无法后,史宾也歇了心思。空浪费力气并没有用,还不如留着之后寻找时机逃跑。他们被劫已经将近一天了,别说一口饭,就连水都没给喝。
甲板上的人突然开始骚动起来,史宾打起精神,努力忽视腹中难耐的饥饿和喉咙因缺水而火辣辣地疼痛。来人必然是这群海贼的头领。他想着。只不知道会如何处置他们。
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年轻人渐渐出现,被人群簇拥着。他扫了眼被捆起来的史宾等人,声音有些奇怪的低哑。“干得不错。”
“干下这一票,咱们起码一年都不用出海了。”年轻人身边五大三粗的壮年男子搓着手,说话声音有些偏高,心中的激动难掩。
这位壮年男子同船上其他人一样,都光着膀子,手臂和腹部肌肉隆起,一块块清晰可见。他的头发蓬乱着,草草用了个绳子一系,露出来的皮肤是被海风吹成的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