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饮了一回茶,各自分摊了卷宗,回去办公。
同样想着这件事的朱常溆连着几日都在朱翊钧的身边呆着,想问,又不敢问。整日看起来都有些心神恍惚。
朱翊钧仿佛没留意一般,只耐心地教导着儿子政务处理的方法。他发现这个儿子在处理政事上还是颇有些天赋的,不少地方一点就通。有子如此,朱翊钧心中很是得意。没有什么能比儿子能干出色更让一个父亲开怀的了。
暮色渐浓,朱翊钧留了儿子同自己一起用过晚膳后,将他打发回去了。“还有些公务,朕来就行了。你还小,正是渴睡的年纪,先回去休息吧。”
朱常溆没有反驳,照旧恭恭敬敬地向父亲行了礼,带着贴身的太监回慈庆宫去。
人还没进宫门,肩舆都未落下,朱常溆就听见单保在里头吆五喝六的声音。他朝身边的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地点头,先一步去了门口,往里头探了探。
宫门被关着,看不到里头具体的事情。太监拿眼睛贴着门缝,细细地往里头看了一番后才回来向朱常溆禀报。他的声音听起来细声细气的,“单保公公正在里头处置人呢,大抵是今日小爷不在宫里,又有偷奸耍滑的了。”
朱常溆点头,示意请轿长将肩舆放下来。这几日慈庆宫里偷闲的人越来越多了,单保的手段也一日厉害过一日。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事情。
说到底,还是自己上的那封奏疏搅出来的事。父皇一日不做决断,底下的人便一日看轻了自己。只不知而今他们还能再去寻哪个菩萨来拜一拜。中宫是自己的嫡亲母后,余下的一位皇子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找自己也好,去寻弟弟也罢,说到底都是郑系的人。
得罪一个,便是得罪了一串。
朱常溆很想将这些事都抛在脑后,尽全力地去想如何将原本的灭国之局给破解了。无数次的夜里,他扪心自问,当年不是已经定了念头,便是不做太子也行的吗?怎得如今做了太子,反倒瞻前顾后了?
想了许久,他终是明白了。权力二字惑人心。不在其位时,他尚可不在意,真的成了太子后,反倒放不下了。
“敲门吧。”朱常溆掸了掸衣服上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嘱咐太监去开门。
敲门声一起,里头单保的声音很快就停了下来,不多时,门就被打开了。第一个入朱常溆眼中的便是单保大大的笑脸。“小爷,你可回来!”
单保在前头领着,朱常溆跟在他身后,双眼不留痕迹地朝两边扫过。高挂起的灯笼透出来的光在夜里不是特别分明,但还是可以照见地上还未洗刷干净的血迹。干涸的血迹透进了青砖里头,还有砖与砖的缝隙之间,一两遍的洗,是洗不掉的。
朱常溆没多问什么,单保也从起初的担惊受怕,变为而今的习以为常。他反倒觉得这是太子对自己的信任,放心将整个慈庆宫都交到自己的手里。
昔年的刘瑾、冯保,都是伺候过太子的人,后来也都个个于司礼监执掌大权。单保等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坐上大太监的位置。
为着以后想,现在越发得仔细服侍着。若是不尽心又如何换来他日的荣耀呢。
慈庆宫发生的一切都自有耳报神传去翊坤宫。
郑梦境听了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自己今日还亲自发落了几个碎嘴的宫人。只与慈庆宫不同,翊坤宫院子里的青砖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一丝血点都没留下,好似根本没发生这回事。
吴赞女端着碟子进来,将玫瑰米糕往桌上一摆,撇嘴道:“真是一起子骨头轻的,也不瞧瞧而今宫里是什么情形。”敢在皇后宫里说太子的不是,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
郑梦境捻了一块糕,轻轻咬了一口,身子往后靠在隐囊上。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后,她冷笑道:“可不是吗?”真当她好脾气就是泥捏的了?又一叹,“这事确是陛下……想岔了。”
一直替她捏脚的刘带金终于打破了先前的沉默不语,“娘娘也别这么说,陛下自有陛下的苦处。”
“谁没有呢。”郑梦境不再有心思吃东西了,将咬了一口的糕点用棉纸包了丢在一旁,“可陛下不曾想过,这般留中不发的态度,才是最戳人心的。”
留中的暧昧不明也是一种意思,一种更加会让人陷入遐想之中的表示。
郑梦境不通外朝,可却知道人心。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外头人现在是怎么想的。
天子对新立的皇太子很不满意,只是碍于皇太子册立大典上的连番奇遇而不能处置。
郑梦境原以为阻力是来源于外朝,来源于民间。却从未想过最大的阻力是来自于自己的枕边人。原该与他们站在一处的,现在却成了一根要压不压的稻草。她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安慰朱常溆,凡事都没有容易做成的。
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容易做成的。
第115章
朱翊钧清早起来,趁着今日不上朝,让田义赶紧把挤压的奏疏取来。田义叮嘱了几个服侍天子更衣的太监仔细着些,就躬身退了出去。
等朱翊钧用完早膳,案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摞着三叠奏疏。砚台里的墨方磨好,笔山上挂着的笔也都洗干净了,新裁好的宣纸在另一头搁着。
朱翊钧满意地点点头,除了冯大伴外,也就田义是对他服侍得最贴心的。他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地在龙椅上坐下,信手取过最靠近手边那叠奏疏顶上的那一本。
翻开一看,不由皱了眉。
朱翊钧只扫了一眼,就将奏疏摆在一边――留中那堆的位置。又取了一本,又是留中,再一本,还是留中。一连十几本都是同样的留中。
田义伸长了脖子,眼睛在奏疏和天子来回梭巡着,微微张开的嘴几乎能看见提上来的那颗心了。
“田义!田义!”朱翊钧恼怒地将桌上的奏疏扫到地上,“怎么回事!”
田义本还在观望呢,被这一吼吓得两腿有些软。他瞪了身侧的太监一眼,朝地上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地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奏疏悉数捡起来。
“陛下。”田义将脸上的笑容控制在一个不至增加朱翊钧怒火的程度,“陛下指的可是言官近日来上疏中对太子的指摘?”
朱翊钧瞪了他一眼,“还能有什么?!你说说,可有什么风声?”
田义忍不住腹诽,还不是您老人家给折腾出来的嘛,现在反倒怪起旁人来。虽是这么想,可话却不能这么说。“风声奴才倒是没听见,也不清楚言官们的念头。陛下是知道的,他们成日就盯着人的错处,逮到一点就下死手。奴才想着,大概是些捕风捉影吧。”
“捕风捉影,捕风捉影!”朱翊钧一拍桌子。他的确支持广开言路,但那是希望可以对朝政有所影响,轮到自己亲身品尝其中滋味的时候,那股难受劲就别提了。
粗喘了几口气,冷静下来的朱翊钧开始回过味来。田义说的捕风捉影,大概还是指的自己迟迟未将皇太子的提议拿出来商议,有几分暧昧的态度在里头。底下人不好直说,便用了这等隐晦的话。可自己不表明态度,并不意味着就对这个儿子不喜欢啊。
国本是能轻易废立的吗?!
想到这一层,朱翊钧就开始厌恶起那些整日揣测自己意思的人。揣测了也就罢了,还真的因着那点子无证无据得来的结果而当作鸡毛令箭。多少条令旨意就是因为这些人的念头在里面搅合而变了原本的意味。
不过在内心深处,朱翊钧还意识到了自己不愿承认的那一点。正是他性格中一贯以来的犹豫不定,才导致了今时的局面。
近来慈庆宫和翊坤宫的宫人更替特别勤,背后的缘由是什么,朱翊钧即便是不知道具体的内情,也能猜测到几分。跟红顶白之人从来不会少了。
知道,却不曾问。并非是朱翊钧不在乎这些宫人们的性命,他更想借此去逃避。有了这些杀鸡儆猴之举,下面的人应当就不会这般放肆了。
朱翊钧轻咳一声,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扫出去。自己是一国之君,不会有错,也不能有错。兴许而今是难了些,不过只要皇后和太子再撑一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