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道墙,厅内的喧闹声小了许多,倒是内寨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清晰起来,夏小乔踩着雪慢慢往外走,心里的情绪十分复杂。
她上一次过除夕还是九岁那年。那时一家人都在,娘亲一早起来就给她换上了亲手给她做的缎面小袄和裙子,她喜欢的不得了。啊,对了,那时候嫂嫂还没进门,哥哥嫂嫂要到三月才成亲,那一年上元节她还被哥哥带着偷偷去找嫂嫂看灯了呢!
想到这,夏小乔轻轻叹了口气,转了个弯,往内寨大门那里走。
修真界是没年没节的,也许凡人有?夏小乔也不知道,反正修士是不过年节的,四极宫内的人更是连生日也不过。他们不在意日常生活的每一天,想的都是长生大道,是怎么能让自己修炼进阶更快一些。所以夏小乔在到了紫霞峰之后,就再也没过年节。
最开始两年,每到端午中秋除夕这样的日子,她还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一会儿,后来她也一心修炼,睡前都在练功,就再也不记得这些事了。
这样一想,她果然还是更适合生活在下界,她自己心里显然更喜欢每天都有滋有味的活着胜过枯燥乏味的修道长生――虽然她也修炼不成。
她仰头自嘲的一笑,然后深吸一口冰冷干净的空气,忽然有了个想法,且越想越觉得好,就兴冲冲的进了内寨,一路躲过还没睡在外面嬉闹放鞭炮烟花的孩子们,回了大院。
可院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一间房内亮着灯,夏小乔的兴奋之意被这黑漆漆的院子消掉大半,但她转念一想,这事也不急在一时,就先回房去睡了。
到第二天早上起来,她想起自己昨晚的决定,打起精神跑去问葛中:“葛爷爷,您打算什么时候落笔画画?”
“怎么?你要走?”葛中敏感的问。
夏小乔笑眯眯的说:“我想天南海北四处走走,不过不急,等您画好画再走也来得及。”
葛中眉梢抖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天南海北……有什么好走的?不就都那个样?”
“怎么会?葛爷爷没读过游记么?不想亲眼去看看那些美景能不能入画?唔,听说秦淮河两岸可有许多色艺双绝的女子呢,您就不想把她们也画下来?”
葛中有点心动,但很快又说:“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折腾。你再住个半个月吧,那时就差不多了。”
旁边梅元化听到这里,忽然插嘴问:“小乔第一站想去哪里?”
夏小乔根本还没想好去哪,她只是觉得自己现在无事一身轻,天下无不可去之地,有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自在之感,这才说要去周游天下的。至于第一站……
“去蜀中!”
夏小乔一惊回头,只见宣谋大摇大摆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徐老。
“蜀中号称天府之国,物产丰富、美食众多,我正和徐老筹划着同去。”宣谋进得门来,也不行礼问好,也不给老人家拜年,就直接自顾自插话,还挤到夏小乔旁边坐了下来。
夏小乔给了他一个白眼,起身给徐老让座,问:“是吗?徐老想去蜀中?”
徐老喘着粗气说:“这个死小子,一路拉着我疾奔,过来串门,又不是打劫,你跑什么?”
夏小乔失笑,忙给徐老倒了杯茶,葛中看看徐老,看看宣谋,最后看向梅元化,叹道:“你又闲不住了?”
梅元化微微一笑:“左右至少有半年平安无事,不若出去走走。”
徐老半杯茶喝下去,气息也顺了,才说:“那正好,我听说过些日子又要往蜀中发货,咱们跟着车队一同出发就好,省心省力。”
“发货?是要送酒过去吗?”夏小乔问。
梅元化道:“应当是吧。但无弦一直没回来,这次押送货物是谁去还不知道呢。”
宣谋就说:“有我和小丫头在,还用的着别人押送?”
夏小乔:“……我还没说我要去呢。再说你以为押送保镖只要武艺高就行了吗?这里面门道多着呢,你别添乱!”
话音刚落,门外琴声一响,葛中立刻不屑的嗤笑一声:“一听说元化兄要走,这老魔头也闲不住了。”
梅元化无奈笑道:“有琴兄同行,就更万无一失了。小乔,劳你得空去和大当家说一声,这次押送货物去蜀中,就由琴兄、我、你和宣谋同往,徐老会同行。”
夏小乔感觉有点糊涂,她就想去周游个天下,怎么这些人直接替她决定了去哪、还给她安排了事情做?但梅元化说话有一种特殊的气势,让人拒绝不得,她刚要答应,葛中又气哼哼的开口了。
“还有我!”
得了,又添上一位,这一路上又是保护货物又是照顾老人家的,还能愉快的游山玩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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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除了花爷爷舍不得他那盆一直不开的牡丹花, 其他人都要跟着去。”
夏小乔说这话时, 正一脸欲哭无泪的坐在豁然客栈里,周大娘被她这副模样逗得花枝烂颤、笑个不停, 根本没空说话安慰她。
桃园寨四大天王之一郭秀清也坐在旁边,苦笑道:“大当家听说之后,也是一脸苦恼, 之前师大哥来信说有事去办, 春日里肯定赶不回来,大当家已经另安排了师二哥带人护送货物,这会儿几位老祖宗也要出门, 都不知道怎么安排才好了。”
周大娘擦擦笑出来的眼泪,回道:“这有什么不好安排的?老爷子们要一同出发,也不必一路都同行啊,他们肯定走走停停的, 到时候货物自行上路就是了。”
“可是总得安排人照顾保护几位老祖宗。”郭秀清说。
周大娘一指夏小乔:“这不是还有小乔妹子和老宣么?”
其实夏小乔并不是不愿意带着几位老人上路,只是觉得责任重大,深怕有个什么照顾不到、出了事情, 不好跟桃园寨交代,但事已至此, 她也不好再推脱了,只开玩笑:“其实几位老人家都好说, 我倒觉得老宣更难伺候,走到哪都得先吃好的。”
周大娘抚掌赞同:“正是这样。好在徐老也同行,真找不着好吃的, 徐老还可以现做。”
于是这趟行程就这么被定了下来。夏小乔没什么好准备的,几位老人那里也一如往常,桃园寨里各位当家管事的却得一过了年就开始忙活。
等到过了正月,天气也暖了,关慕羽定了初五日出发,大院里才开始收拾行李,聊作准备。
梅元化找出一个随身带的药箱,添了点常用成药进去,说等走的时候再把常用的笔墨纸砚书帖放进去就行了。葛中要带一套画笔颜料、棋爷爷要带着他的宝贝棋秤棋子、贺酩只有一个酒壶。
这几位老爷爷丝毫不考虑日常生活,什么替换衣物、干粮饮水全都没放在心上。
幸好还有琴痴。关慕羽刚定了初五走,初一那天琴痴的两个小徒弟师无语和师无言就到了桃园寨,并跟关慕羽说,几位老人家路上一应用具,他们都已经准备好,连车马也都额外备好了,不需要寨子里置办。几位老人的安全也由他们师姐弟二人负责。
夏小乔大大的松了口气。
临走之前,花爷爷对葛中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沿途遇上好花,一定要给自己带回来。
葛中哼道:“你知道你那牡丹花为什么不开么?就因为你惦记的太多了,万物有灵,它准是不乐意你不专心服侍它。”
夏小乔在旁边听的哭笑不得,谁知花爷爷寻思片刻后,居然认认真真点头:“你说得有理,那就不用带回来了,等你回来,画下来我看就好。”
这几位老人家的执着痴迷劲儿,还真是让人感佩,夏小乔感慨的蹲在花爷爷的宝贝牡丹花面前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她青囊里应该还有当初在修真界培育灵药用的玉清露,就趁着两位老爷爷结伴往外走之时,偷偷取出来往土里滴了一滴。
玉清露有点类似凡间的肥料,但性质温和,不会对培植的作物产生损害,能催发作物生长开花结果。不过夏小乔也不知道这么一滴对凡间花木管不管用,反正不会有害,倒一滴试试吧。
她倒完刚把瓶子收起来,院子里就有人高声问:“夏姑娘在吗?”
夏小乔忙走出去应声,见来人是张大海,就问何事,张大海道:“大当家有请。”
她跟着张大海去见关慕羽,进门就见关慕羽脸色不太好看,忙问:“出什么事了?”
“皇帝下了立后诏书。”
“唔,然后呢?”只为皇帝立后,关慕羽不至于是这样。
果然关慕羽接着说:“皇帝自从正旦朝贺之后就再没上过朝见过大臣,说是偶感风寒,但我们得到的消息是皇帝病的不轻,册立的这位皇后,祖父是三朝元老、得封太师的吏部尚书高子规,高子规与屈丞相政见不同,在朝政诸事上常常给屈丞相下绊子。”
夏小乔还是不明白关慕羽为何神色如此凝重,就说:“既然他是三朝元老,想必屈丞相对此人已经很了解了,立个皇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姑娘有所不知,其一,屈丞相至今仍在颍川前线,正与叛军艰苦作战,立后一事,他必定事先不知道此事;其二,京中现在流言遍布,说皇帝在除夕夜遇刺,虽然大内侍卫拼死护卫,皇帝却还是受了伤,而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就是屈丞相;其三,大内侍卫统领屈昀除夕夜在宫中当值,到现在也没出宫露过面。”
这下连夏小乔也皱眉了:“难道他们真的动手了?还选了除夕之夜?等等,大当家说正旦朝贺时,皇帝现身过?”
“是的。但上元节按例皇帝要与民同乐,在皇城门楼上接受京城百姓朝拜,今年却说是因战事激烈取消了。”
“其余诸事,屈丞相应该早有准备,轮不到我们操心,就是皇帝受伤……”夏小乔忍不住往坏处猜测,“别是不能理事,立后乃是有心之人矫诏吧?”
关慕羽叹道:“我也有这方面的猜测,而且此事甚急,只给了礼部一月之期筹备,三月初一就要行册封礼。皇后得立,将来就算皇帝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皇后也可以在娘家人的支持下做主另立新君,此事大大不妙啊!”
夏小乔听完寻思一会儿,说道:“大当家也不必忧心,依我看,再不妙也不会比现在更不妙了。朝堂争斗这等事,我们都是局外人,里面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并不能理清,我倒觉得屈丞相这样的人,不会连这点事都应付不了,不过大当家若是想表达关心,或者有意帮忙,我也可以写封信给谢荣民。”
关慕羽道:“夏姑娘说的也对,只是我实在心急,盼着天下早定,乡亲父老早得安宁日子过,不要受朝堂上那些争权夺利的大官连累。况且这高家的人尤其无耻,若让他们掌了权,世道还不知会怎样,所以我才心急。”
他们两个谈了一会儿,关慕羽到底还是请夏小乔写了封信给谢荣民,信中自然不方便明说这些,只是简单问候谢荣民和屈丞相,顺便提提京中有奇怪的传闻。
把信送走,关慕羽略微放心,问了问他们的准备情况之后,又笑道:“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这次连几位老人家都要托付给你了。”
“这怎么能说是麻烦呢?我跟几位老人家在一处,可学到不少东西,这次一起出门游历,说不得回来时我也琴棋书画皆通了呢!”
关慕羽却还是觉得有些抱歉,硬要夏小乔收下他准备好的银票,让他们路上使用。夏小乔推却不了,最后只能笑纳。
第二天一早,大家在大院吃过早饭,师无言提着所有人的行囊大步流星在前,其余人三三两两成群结队的往外寨走,路上遇见寨民和小孩子,还纷纷送上方便路上吃的食物,那热闹劲,用贺酩的话说:“跟当初乡邻送我上京赶考时差不多。”
等到了外寨,关慕羽亲自送他们到山下,少不得嘱咐几位老人出去不要任性,要听夏姑娘和宣公子的话,还叫师无语师无语姐弟俩不要太由着老人们的性子了,那副苦口婆心劲儿,真跟送孩子出门的父母一样。
“好了好了,大当家,你快回去吧!”老人家都还没开口,师无言先不耐烦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好像真能管得了他们似的!”
他在四个同门中年纪最小,看起来二十五六岁,人长得也好,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但脾气显然不怎么样,到大院几天,没少和葛中吵架,不吵架的时候,都在和寨子中的好手切磋比武,是个没一刻闲得住的人。
但有一点他和同门是一样的,怕师父,好比这会儿,他当面顶了大当家两句,琴痴不说话,却斜眼瞟了小徒弟一眼,师无言立即低头不敢再吭声了。
葛中就哼道:“上梁不正下梁歪。”然后也叫关慕羽回去,“我们都是一把老骨头,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来,放心吧。寨子里多少事情,快回去忙你的!”
关慕羽好脾气的说:“我送你们到镇上。”
葛中还要再说,被梅元化拦住:“大当家成日在山上忙,难得顺便下山一次,一块儿走走吧。”
夏小乔就想到了周大娘身上,不由抿嘴一笑。
运送货物的车队已经先行出发,他们的车马都放在豁然客栈,等到客栈与徐老和宣谋汇合后,再跟上车队向南走。
所以他们也不怎样着急,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到了客栈还又跟周大娘说了几句告别的话,才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如今天气暖了,夏小乔嫌车颠簸,也跟其他三个年轻人一样选择了骑马,六位老人则分坐了两辆车。
与关慕羽、周大娘等人挥手告别后,师无言和宣谋在前开路,夏小乔与师无语并骑落在马车后面,终于迎着晨光踏上了热闹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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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响, 万物长, 一进二月,惊蛰节气也就到了。江河解冻, 桃花始红,一场春雨下过,到处都充满了早春清新的气息。
生机勃勃的晨光中, 两匹骏马争先恐后在湿润的驿道上飞驰而过, 留下点点飞溅的泥土和一声长啸。
夏小乔跟在马车后面按辔徐行,有点不解的问师无语:“他怎么这么喜欢乱叫?”
刚刚纵马飞驰还长啸的正是琴痴的四徒弟师无言,他三师姐师无语挑挑眉回道:“可能小时候被大师兄和二师兄修理的不敢没完没了的说话, 现在终于没人管了就撒欢了吧……”
夏小乔忍俊不禁,他们踏上旅程已经四天了,她跟师无语一直落后压阵,难免要交谈几句, 所以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师无语看起来有三十多了,喜欢穿一身深青道袍,宽宽大大的, 虽是男装,骑在马上看着却潇洒风流, 极是好看。
她其实样貌算不上美,眼眸细长一线, 鼻子尖尖,唇薄而平,加上师无语不爱笑, 看起来就颇有几分寡淡无情的面相。
但她实则外冷内热、心细如发,这一路上衣食住行,就没有她想不到的,把几个老人照料的十分周到不说,连夏小乔都承了她不少照顾,这样事事顺利不用操心的旅程,几乎可以媲美与大师兄一同出行。
啊,她又想起大师兄了。这倒也怪不得夏小乔,这种无忧无虑、不紧不慢的旅程,她也只有过那一次经历。
那时候他们是一行人从南往北走,修真界神秘的面纱在她眼前缓缓揭开,这一次他们却是车马粼粼,由北向南,览尽人间春/色。
夏小乔总是会忍不住对比两次旅程,以及同行的人,师无语像大师兄一样照顾所有人,师无言则像三师兄一样好动惹人嫌,但有他在,旅途绝不会寂寞。至于宣谋么,他这个人奇特得很,奇特的方向又跟慕元廷和辛一徒不同,所以他只要开口说话,夏小乔就很难再想起修真界了。
今天他们出发后不久,师无言就穷极无聊,开始每天一次的跟宣谋赛马,然后赛到高兴处,再例行长啸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