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荣民当即站了起来:“你说刺客里有傅一平?你不是说他们打算刺杀陛下吗?”
“我是那么猜测,傅一平也这样问过陈义明。但他们实际到底打算怎样,以及后来有没有变过,我就不知道了。”
谢荣民迈步就往外走,夏小乔赶忙说道:“你可想好了,苗长青和大内侍卫众目睽睽之下帮的是傅一平!苗长青还孤身去追了傅一平……”
谢荣民霍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应该很清楚。谢大哥,我跟你说这些,是为的我们两家父辈的情谊,希望你谨慎考虑清楚,你身后毕竟还有一家人。”夏小乔坐着没动,声音和神色却都很凝重。
谢荣民整个人烦躁至极,他大踏步走回来坐下,也端起杯子灌了一口茶。
夏小乔见他没有轻举妄动,又转头问宣谋:“之前你和傅一平交手了吗?”
宣谋也喝光了茶水,正懒洋洋靠在椅子上,眼睛都快合上了,听夏小乔问他,才挑起眼皮漫不经心的答道:“我进去院子中心,正好看见有人在亮着光的房内割下了一颗人头,狂笑着跑了。守卫都去追他,院子里没人,那个黑衣人就悄悄出来,往西北方向飞纵,我拦住他过了几招,顺手扯下了他蒙面巾,他倒也机灵,看打不过我,直接跑了。”
宣谋看傅一平原本想往西北去,他就也不忙追,反而跃起站在墙头往西北角瞭望,发现那里格外黑暗,就飞纵过去打探了一下,确定那里有人,并猜测应该就是屈政亮本尊后,才回身去接应夏小乔。
“那你是怎么进去宅子的?我都没见着你。”夏小乔又问。
“尖啸声一起,埋伏在客栈的人就都动了手,我拉着老张跑出来,一路直接就进了那宅子。我也没见着你啊!”
谢荣民听他们两个说了会儿话,忽然想起来问:“这位是?”
夏小乔这才想起一直没介绍过宣谋,忙介绍说:“这位是宣谋宣公子,跟我一样,受关大当家所托、走这一趟。”
谢荣民没听过宣谋的名号,难免疑惑:“不知宣公子师从哪一位高人?刚刚说那傅一平也不是公子对手……”
“怎么?你不相信?”宣谋语调淡淡反问,“想试试么?”
夏小乔忙说:“谢大哥就是好奇宣公子的来历,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又转头对谢荣民说,“我也不知宣公子来历的。”
“难道每个人都非得有来历?”宣谋嗤笑,“我随便编一个,你们也分不出真假,问来干什么?”
他这人态度虽然讨嫌,但对这句话,夏小乔还真是心有戚戚焉。紫霞峰虽然是真的,但毕竟不在这个世界所有,她说的有鼻子有眼,谢家人也就相信了。所以她也并不想探问宣谋的来历,这世上一直不乏奇人异事,就说桃园寨那六个老人家,哪一个不奇特?
可谢荣民此刻满心疑虑,对所有来历不明的人都充满警惕,正想再仔细问问,外面下人来回话,说他军中下属送了张大海回来。
夏小乔忙跟着出去迎接,见张大海虽然身上挂了彩,但并没有大碍,放心之后,立即将信已送到的好消息告诉了他。
张大海看到她和宣谋都平安无事,也松了口气,等听说此行目的也已达到,更是喜出望外,当下就提出要即刻离开颍川,“嫌疑之地,不宜久留。”
夏小乔本来就觉得张大海此人貌似粗鄙,实则很有智计,此刻听了这话,更觉得他精明非常,就也转过头对谢荣民说:“要不,我们这就走吧?”
“走什么?丞相叫我招待你们,就是还有吩咐的意思!他看了信,把今晚的事情了解清楚,没准还要回话,且住一晚吧!”谢荣民没好气的说完,就安排了客房给他们去休息。
说是住一晚,其实这时都已快四更了,夏小乔去了客房,运功调息一个周天,外面天色就已泛亮。
她躺下打了个盹,听着院子里有人声往来,谢荣民也起来吩咐事情后,就起身换好衣服,整理了仪容出去。
谢荣民此时正站在正房屋檐下,看见夏小乔出来,冲她点了点头:“起来了?正好有件事问你。”说着他示意夏小乔跟他进去。
夏小乔就跟在他身后进了堂屋,听他问:“你确信那人是傅一平?”
“我们打了照面,还说了话,确信无疑。”夏小乔非常肯定的说。
谢荣民锁着眉头说:“可苗长青说那人是桃园寨的人,是你们的同党。”
“他当然这样说了!他昨晚和大内侍卫的行迹那么可疑,不把罪名推到我身上才是奇怪。那你们丞相相信他了吗?”
谢荣民不答,自己在屋子里转了几个圈,好半天才声音非常低的说:“苗长青到御前不到三年就升了副统领,是陛下心腹。”
夏小乔了然,他神情这样凝重,心情这样抑郁,其实并不是因为眼前这一团乱麻的事,而是帝相二人之间的矛盾已经几乎摆在了明面上,让他想自欺欺人也无法办到了。
“那大内侍卫统领是谁?丞相到前线指挥作战,又为什么是苗长青带人来保护?”
谢荣民沉默半晌,才答:“丞相本来说有我率领天武军在,足可护卫中军,保丞相无事,但陛下不放心,硬是派苗长青带了二十个大内侍卫前来保护。大内侍卫统领叫屈昀,是丞相的侄儿,如今留在宫中……”
夏小乔听到这里,心中一跳:“如果此时宫中出事……”屈政亮叔侄都脱不了干系!
谢荣民低叹一声:“丞相应该已经想到了,他今早就把苗长青和大内侍卫们都打发回京了。还派了喻先生‘相送’。”
“喻先生?”
“就是昨晚与丞相下棋的那一位,你不是见过了么?喻格非,是丞相一位隐士好友的学生。”
啊,那个青年高手!“可是屈丞相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不怕刺客卷土重来?”
谢荣民道:“他们不会再来了。现在郑王军中都在传说丞相已死,正鼓舞士气,要大举反攻。”
夏小乔总觉得貌似哪里还是不对劲,但就是想不出来,这时宣谋和张大海也起来了,谢荣民就没再多说,叫人送了饭菜上来。四人默默无言吃过,谢荣民正想去屈政亮那里看看,就有人来传话,请夏小乔三人过去见丞相。
谢荣民忙带着他们出门,再次从小门进了昨晚那间宅子。
夏小乔进去时还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焦糊气味,也感觉到四周隐藏着不少护卫,整间宅子依旧是外松内紧。
屈政亮仍旧是在昨晚那间屋子里见的他们,夏小乔介绍了张大海,并终于没忘宣谋,但宣谋仍旧是懒洋洋的态度,只敷衍的抱抱拳,就站在了一边。
屈政亮目光在夏小乔三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才开口说:“桃园寨的事迹,我也有所耳闻。地方官行事有差,理当由朝廷按律处置,若是谁都滥用私刑,朝廷还有何法度可言?”
这话夏小乔自然不方便回答,于是张大海上前一步,拱手回道:“这条罪状,草民等不敢辩驳,也愿受国法裁决,只是寨中无辜百姓……”
屈政亮不等他说完就抬起右手,示意他不用说下去了,“你们的意思,信中已写的清清楚楚,我也看了,但此时并不是谈这些的时机。关慕羽想为国效力是好事,但你们也看到了,我这里乱子不少,你们此时到阵前来,是福是祸还说不好,不如等等吧。时机合适之时,我会叫启盛传讯给夏姑娘。”
他说完这番话,张大海等人自是识趣的提出告辞,但屈政亮却出人意料的又说:“请夏姑娘多留一会儿,我还有点小事想请姑娘解惑。”
作者有话要说:汉孺子刘婴就是王莽立为太子的那个傀儡~
以及,明天可能会休息下,如果下午五点还没发防盗,那就是确定不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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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乔只当屈政亮是要细问昨晚苗长青的反常, 或者傅一平其人其事, 谁知屈政亮竟然开口就问桃园寨。
“夏姑娘见过关慕羽了?”
屈政亮留下夏小乔,把所有从人都遣退出去, 他身边的人似乎有些不放心,但是见谢荣民没有要求留下来,丞相的态度又很坚决, 也就不敢多说, 都退了出去。
夏小乔单独面对这位在不同人口中有不同面目的丞相,难免好奇的多打量几眼,见屈政亮虽然姿态端正, 却难掩疲惫之色,似乎昨夜并没有休息好。
“是的。”她简短答道。
屈政亮又问:“他能信得过你,是因为你杀了何茂勋?”
夏小乔微微一笑:“丞相料事如神。”
屈政亮也微笑起来,回道:“这不过是依常理推断。那么, 夏姑娘也去过桃园寨了?”
“是的,应关大当家之邀,上去做客。”
“听闻桃园寨中俨如世外桃源,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黄发垂髫,怡然自乐, 然否?”
“然也。”夏小乔正色回道,“民女自从下山返家,在途两千余里, 除了鲁地尚太平,其余各处城镇,未见有如桃园寨中一般安居乐居者。”
屈政亮沉默一瞬,才道:“倒是难得。关慕羽乞儿出身,不但一腔义勇,还能割据一方、懂得经营民生,可谓上马治军、下马治民,若他有刘起俊那样的野心,成就当在刘起俊之上。”
夏小乔一愣,顺着他的话再一深思,也终于觉出了不对劲。桃园寨在数年之间就能建设成如今模样,其中需要的人力财力先不必说,就说统筹这一切的人,举凡城池和民居的建造规划、开荒耕地、农具打造等等大的事务,就必须得胸有成竹才能做到尽善尽美。
更不用提维持这样一个寨子,还免不了要向外采买一些寨中无法自给自足的必需品,而要采买,就必须也要有相应价值的东西卖出去换钱。
夏小乔光是想想都要头大,何况真正管理这些细务的人?但关慕羽可不像是有这些才能的人,想到这,她就开口解释说:“桃园寨并不是关大当家一人做主,在他之下还另有两位当家和、张大海这样的人物。”
“那就更难得了,能吸引有识之士为他效命,还不求扬名不求利禄,天下有几人能做到?”
夏小乔再次愣住,就听屈政亮继续说道:“桃园寨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山寨,可是经营多年,官军几次清剿都无功而返,连大内侍卫去了都折戟而归。关慕羽有如此实力,身边又有能人效力,本可以趁乱做些事情的,但他没有那些野心,反而想投身我麾下为桃园寨找一条后路……,夏姑娘,皇上不叫我拿到这封信的用意,你该明白了吧?”
他都说的这样直白了,夏小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无非是皇帝感觉深受威胁,屈政亮本身就是权臣,在朝在野都声望极高——关慕羽选择给他送信而不是皇帝就是明证,如果他能不费一兵一卒的招安桃园寨,并且让桃园寨这些人都为他所用,在讨伐叛军的决战中立下汗马功劳、极速平定叛乱,那屈政亮在民心中岂不成了神一样的人物?
到时皇帝赏无可赏,难道肯以皇位酬答?
这些事情,夏小乔只是想想都觉心惊肉跳,屈政亮说的时候,语气却格外平静,神色中也除了疲惫再无其他。她一瞬间有点替屈政亮不值,“可是,就算丞相暂时不接受关大当家投效,只要丞相此番成功击溃刘起俊,并一举剿灭叛军,您也还是功高盖主……”
屈政亮听了那极为敏感、说不得的四个字,却只微微一笑,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这是屈某人毕生信念所在。”
夏小乔肃然起敬,但还是忍不住问:“那如果到时皇帝容不下您呢?”
屈政亮目光缓缓落在夏小乔脸上,与她四目交接,眼睛如一潭深幽的古井,无波无浪,却看不到底。
“到时的事,到时再说。我是一个读书人,生平志向无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直到夏小乔返回桃园寨,见到关慕羽时,屈政亮这一句话还始终在她心里回响,让她越想越跟着生出无数豪情壮志来。
“屈丞相的意思,是请大当家不要着急,先等等看。”夏小乔将自己总结的屈政亮留她单独交谈的意思转达给关慕羽,“现在朝中最要紧的事还是清剿叛军,虽然朝廷收复了颍川,但叛军势力不容小觑,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是不可能的。屈丞相亲自到颍川督战,逼刘起俊与他在年关之前决战,只是想给叛军施加压力,让他们先从内部溃败。”
屈政亮虽没有明说,但夏小乔自己也能想明白,皇帝毕竟不是个长于深宫、不知轻重的无知小儿,他亲自参与过战争,知道此时正是关键之时,若是屈政亮有个闪失,他自己独木难支,大好的拨乱反正机会就会错失,反会让逆贼和鲁王占了便宜。所以在刘起俊被剿灭之前,皇帝不会动手挑起内乱。
“我出来时问了谢荣民,据他判断,若是鲁王仍旧两不相帮,至少也得半年才能把刘起俊逼入死地。若是鲁王插手,帮着刘起俊,那就得往一年去打算了。大当家不妨趁着这段时日做些准备。”
夏小乔言尽于此,并不说准备什么,她相信桃园寨中藏龙卧虎,自然比她想的周全。
关慕羽听完,站起身向着夏小乔和宣谋深施一礼:“两位为我桃园寨中事,顶风冒雪、远赴险地,这份情关某铭记在心,来日必加倍报答。”
夏小乔忙起身避开,“大当家快别如此,不过就是跑一趟腿,不当什么。”说完转头看宣谋,却见那人正捧着杯子优哉游哉的喝茶,跟没看见关慕羽行礼一样,她就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终于知道为啥周大娘总要跟宣谋吵了,这人这欠揍的劲儿,连她都想说他几句!
“关大当家是豪杰侠客,怎么也喜欢弄这些虚礼?”宣谋看见夏小乔瞪他,终于把杯子放下,打着哈欠开口,“我本来就是闲着没事自告奋勇,不过关大当家非得要谢的话,我也不好拦着,弄一桌好酒菜,大家好好吃一顿就行了。”
张大海哈哈大笑:“你真是狗……走哪也改不了这副嘴馋相!”
他改的虽然快,夏小乔还是听清楚了,也跟着笑:“这次我倒同意老宣,走这一趟就没吃什么好饭,到颍川那天,一只鸡都没吃完,大内侍卫就到了。”
宣谋这样一个人,看着有点公子的架势,但跟他多接触接触,“公子”这个称呼就再难叫得出口,他自己不害臊,夏小乔都觉得替他害臊,哪有他这样莫名其妙的公子?所以她也直接改了称呼。
关慕羽听说他们路上吃的不好,赶忙叫人张罗饭菜,还说:“正好昨日贺爷爷新酿的一批桃源春酒开封,我尝了一小碗,酒香着呢!咱们今日一醉方休。”
“贺爷爷?是那个整日喝醉酒的贺爷爷吗?”夏小乔记得爱画画的葛爷爷说那老头叫贺酩。
关慕羽道:“对,贺爷爷叫贺酩,葛爷爷叫葛中,还有梅爷爷叫梅元化,其余几位都不提名号,就那么混叫了。”
这个话题一带而过,关慕羽之后又问了几句大内侍卫还有傅一平的事,等到酒菜上桌,才又说回到贺酩身上。
“说起来,当日我们机缘巧合把几位老人家带回来,却没料到竟是捡了几块宝。”关慕羽给宣谋和夏小乔依次倒上酒,“贺爷爷酿的这酒,芳香甘冽,酒液入喉回味无穷,当时我偶然拿来招待蜀中朋友,大家都说好,正好有位朋友是个巨贾,当即就说要把这酒引入蜀中去卖。”
酿酒用的是粮食,贺酩刚酿酒那会儿,桃园寨还没有多少余粮呢,哪能酿得出酒来卖?
“谁想到我那朋友不死心,正好那一年开始,蜀中粮食要供应京城,他就偷偷想办法,每次分个五十到八十石粮过来给我酿酒,按中原粮价算我赊他的,等酒酿好,我派人押送过去,再扣除粮食的钱,付我酒钱。我那时也没想到,这桃源春酒的名头竟然会在蜀中打响,这酿酒的生意能一做就是四五年。如今我寨中最大进项就是卖酒。”
夏小乔非常惊诧,其一是桃园寨竟然真的有钱财来路,还是正当生意,其二是关慕羽竟然毫不隐瞒的告诉了她和宣谋,此人光明磊落的作风可见一斑。
说着话几人碰了杯,各自饮酒,夏小乔品了品酒液,果然香醇甘甜,在她喝过的酒中,也只比不上紫霞峰大师兄亲手酿的酒而已。
大师兄……,夏小乔用力咽下口中含着的美酒,就像咽下那些往事一样,微笑着问关慕羽:“大当家说是捡了几块宝,不知其他几位老人家,还有什么别的本事?”
“其实与他们各人爱好也有关,比如葛爷爷爱画成痴,但他更擅长建造城池,我们桃园寨如今的格局都是他老人家规划的;花爷爷爱花,也爱钻研作物生长规律,现在我们桃园寨自己种的粮食不但够寨中人吃,够酿酒,还能有盈余,都是托了花爷爷改良种子的福,我们三当家汤子锐就拜在了他老人家门下。”
夏小乔听得叹为观止,真没想到嘴巴坏脾气坏的葛爷爷还懂修造城池,颤巍巍的花爷爷能改良农作物、提高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