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医院白天的人依旧不少,永远看不到笑脸。周衡在停车场内停了车,坐在驾驶座上,望着那匆匆往前走的陌生人。
忽然就又不知道该如何下车了。
甚至感觉腿都在颤抖,推着车门的手指一点儿力气都使不上。巨大的恐惧将他笼罩,他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着什么。他很清楚自己的声音,他舍不得,为什么舍不得?不知道,就是觉得莫名地很难受,要是她是移情别恋开开心心地离开他,他似乎也不会这么绝望。
因为都知道是为什么,无论明清现在拿怎样的理由来搪塞他,事实就摆在那里。周衡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摸出根烟,擦火的手指都在颤抖。一根烟抽了很长一段时间,终究是不敢上去,头一次脑子是乱的,是害怕的,是分析了半天发现两个人其实根本连在一起的承诺都没有,原本说好了三月份他从h城回来她赢得选拔赛就在一起,现如今什么都破碎了,然后就发现强硬的态度都没有合理的依据。
这种时候是不能吵架的,绝对不能吵架。可周衡忽然就不知道该去用什么态度和位置去面对明清了,到头来他又有什么资格去做出一些包含有私人情绪的事情?明明现在最难受的应该还是她,失去了活下去信念的那个女孩!
时间一点一滴流过。
上去的时候,周衡冷静地跟明宏发了条短信,问问明清怎么样了。明宏肯定是知道明清要跟周衡断关系,半天都没回音,最后在电梯开门那一刹那,周衡收到了明老师的回话。
明宏:【不太好,对不起了。】
那句“对不起”什么含义,
周衡红着眼眶进了电梯。
电梯一帧帧往上升。
然而到达病房门口时,周衡却被告知明清刚刚被推出去做一个小小的手术,大概需要半天多的时间。周衡坐在走廊上冰凉的椅子前,胳膊搭在膝盖上,垂着头,不知道在等着什么。
明宏没有陪着明清过去,是明太太跟着的。明宏出去抽了根烟,回来那一刻就看到了周公子已经坐在了外面的长排椅子上,浑身都是说不出来的颓败。男人低着头,手机握着手机,看不出任何情绪,在一字一句敲短信。
“……”
“正常的理疗。”明老师挥了挥手驱散着烟味,一摆衣服边角,坐在了周衡旁边的椅子上。
周衡收起手机,抬了抬头,
“她晚上,可以去酒吧?”
明宏:“……”
周衡又低会头去,盯着屏幕,手机上端是“对方正在输入”这几个字。
等待的功夫,他忽然轻笑了一下,倒不是自嘲,就是有些淡淡的疼,
“要是实在是不行,有什么事情就在医院里说吧。”
“现在状况都这样了,也不追求什么氛围……我尊重她所有的意愿,但还是希望不要让她太难受。”
明宏斜眼看了下周衡,也是一阵的心疼,这个小伙子是真的可以,要是没有如果,要是没有突如其来的意外,他真的是打算接受了他跟明清的事情。
然而一切都不可能重来,一切也都已经发生了。
明宏又控制不住地去摸烟,医院走廊是不让抽烟的,圆圆的警示牌明晃晃贴在墙上。他只能含了一根在嘴角,装模作样心理安慰,还甩了甩盒子,擦出一根递到周衡面前。
周衡摇摇头,说了声“谢谢”。
明宏仰着头,轻轻吐着气,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实在是太刺鼻。
“没办法,我们也没办法说的动她了。”
“出去的手续也都给办好。”
明父说着说着,又摸了摸口袋,拿出一张长城的建行卡,放在了周衡的手里。
周衡抬了抬眼皮。
明宏:“手术费,住院费。”
“拿着吧。”
很多话,到了此时此刻,似乎说出来也没什么作用。
尽显苍白无力。
周衡接了过来,两根手指捻着,翻了个面,又看了看背部。银光闪烁的卡片,里面几百万的钱。这些钱或许不论对于他来说还是对于明家而言,都不是什么太大的数字。
这么几个月,用钱堆积成山,就算这辈子都这么造作,也不会有任何负担。周衡转了两下卡片,重新握在掌心里。
手机上忽然跳出来一大段文字。
他刚刚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还没来得及开口。但就在看到那长长一大串文字那一瞬间,瞳孔忽然骤然缩紧。
噌——
“明叔,”周衡忽然站了起身,拎着手机,对明清微微弯腰,
“我还有点儿事情,晚上七点,就在smell酒吧。”
“你们让明清出来的时候注意安全……我晚上会准时到的。”
说罢,他便又急匆匆离去。
明宏愣了两下,含在嘴角的烟都有些往下掉出。周衡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像是有什么很重要很急紧的事情。也对,周公子的身份,多少事缠身都数不清。明宏低下头坐回到椅子间,垂眸脑袋放空了一片刻,
眼角忽然斜到了刚刚周衡坐在的椅子上。
那张长城建行的卡,
安安静静躺在椅子坐面中央。
……
如果过去能够重新来一次。
明清知道如果时光能够重新来过,她还是会走上短道速滑这条路,也不会后悔过去遇见过的那些糟心事。可能就是天妒英才,人辉煌的太过于反自然,就会被上帝收回最普通的活下去的平淡。
所以现在的她,其实连平平淡淡去谈一场最普通的恋爱的资格,都没有了。
但她还是很喜欢她跟周衡认识的那段时光的,那个时候她处于事业的低谷期,两个人在平淡的沿海小城市,看着秋天风吹过树叶枯黄了,忽然下了雨,吹的窗户哗啦哗啦打,他骑着自行车,叮铃叮铃沿着街头小巷,慢慢载她回家。
出院后大概会离开z市,因为那里也全都是美好的记忆。她没办法再去碰短道速滑,关于过往光辉事业的一切关联地儿,她都不想再去看见。她已经跟爸爸妈妈说好,不这样拼命治了,能过一天是一天,可能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慢慢从这种绝望中走出,然后找个地方开个小小的杂货店,守着孤独的人生和残破的身子,静静过完一生。
将曾经的耀眼,全部埋葬在过去的时光中,封锁死了,洒满灰。
明清让妈妈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件长裙子,她很少有这种系肩带齐胸拖地连衣裙,总觉得穿上去娇滴滴,很不适应。这是家里唯一一条,几个月前买的。
队里的小队员们总说队长没有女人味,一天到晚跟个男人似的。云苏虽然才十八岁,但是可比明清会打扮多了,二月底那会儿大家都知道了队长选拔赛后要去跟周公子表白,一个个说什么都不能让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宴会”变成在路边啃炸串的邋遢模样。
队长的终身大事,那可不得好好操办!
明清被几个好姐妹给说的,居然真的动了打扮娇滴滴去跟周衡表白的念头。但是她没有拖地长裙,也不知道该怎样选,云苏问了下队长心中的报价后,二话不说拉着小明队长去请了假,专门抽出一下午的时间,姐妹几个给她在品牌店里逛了三圈,好不容易才选出来这么条漂亮的裙子。
只不过现在似乎也穿不了了。
明清拿着那条裙子在身上比划了一下,裙子肩膀上的裁剪是有些宽松的,细细的波浪刚好遮住扎满针孔的胳膊,腰倒是细,裙摆很长,要是坐着轮椅穿上,倒是能够让人看起来稍微健康一些。
她真的很想要跟周衡在一起啊!
“妈,”明清将裙子贴在瘦削的身板前,对着镜子看了两眼。
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苍白,浑身都没了朝气蓬勃的鲜活劲儿。
明母抬了抬头。
明清:“我穿这件去,你说好看吗……”
明母将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去,能够看到几缕白了的发丝。她直起腰从后面握住女儿的肩膀,与她一起看着镜子里的二人。
“好看。”
“清清穿什么……都好看呢。”
明清的眼圈红了,她咧着嘴露出一个很努力的微笑,然后吸了吸鼻子,可是怎么吸,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淌了下来。
“等出院后,我想……我想去j市,去乡下,没有任何认识的人的地方。”
“然后养一只小狗,再养很多很多蔬菜。竖个小鸟房,扎起一圈的养鸡栏。”
“然后,再然后,也养只能看家能拧人大鹅……妈,我真的很想过平淡的生活,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妈,我真的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没办法了,就是这样没办法了,真的是没办法了,没办法了……”
没有、办法了。
……
六点多的首都,内环挤成沙丁鱼。
smell酒吧在城区的边缘处,是一座挺旧的酒吧,以前明清带着小弟们出来飙车,飙完后干脆不回宿舍了,就找个二十四小时通宵的地儿喝酒。
肆意的年华,狂傲的青春,几年光阴簌簌飞舞,再过来,早已不是昔日的身影。
这家酒吧的生意很好,是个清吧。明清的唱功就是在这里练出来的,过去这里有个很有故事的歌手,喜欢抱着吉他坐在高脚凳上唱《天黑黑》,外婆摇着摇篮的沙哑声音浸润了整个光阴荡漾的红木桌。
只可惜那个歌手后来因为癌症去世了,应该说明清第一次发现这个酒吧来这里喝酒的时候,他就已经癌症晚期。最后的岁月他却并没有天天躺在医院里,那个歌手据说更早以前是深圳一代某个地下城相当知名的摇滚组合的主唱,在那个还没有手机mp3的年代,他们发行了很多的磁带,有大把大把的歌迷。也曾有过纸醉迷金的岁月,也曾有过年少追逐的梦想。
所以后来患了病,知道自己即将走到生命尽头,还是放不下最热爱的梦想,愿意用减短生命这样极端的方式,去证明着自己曾经也热烈地活过。
smell换了新的驻场,酒吧里也重新装修了一遍。以前天天给明清挂名埋单的老板不在,据说陪小孩学习去了。
明宏还是跟新的老板稍微打了个招呼,这一年里明清的名声可谓是响彻全国大江南北,谁都听说过一嘴桀骜不羁短道速滑顶级选手。老板看了眼穿着白色漂亮连衣裙的女孩,裙子单薄,就算稍微画了点儿有气色的妆容,依旧掩盖不掉她的虚弱。
那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绝望感,让老板忍不住心脏一揪一揪的。老板满口答应着会照顾好明清,明宏沉甸甸说了声谢谢,拍拍女儿的肩膀。
明清熟练滑着轮椅,往酒吧里面走去。
【a23座】。
周衡已经到了,找了位置,卡号是他发给明清的,微信上白底黑字就那么一行。明清感觉轮椅头一次那么沉重,连衣裙在轮子的前行中飘起一段段弧度。幽暗的空间,低靡的酒精弥漫,这里应该是被清了场,没有其余任何人落足,连往日里会四起的烟蒂的猩红,今日都全部消失在了灯光与压迫下。
气氛很冷,没开空调都很冷。
酒吧最角落的a23座,那个男人静静地坐在那里。黑色西装西裤,外衣折叠了搭在座椅靠背的后方,双腿交叠,手工定制皮靴点着地板砖,白色衬衣的袖口往上挽,露出冷白皮的精瘦小臂。
青筋那么清晰又突兀的蜿蜒在他的胳膊上。
? 第67章
酒吧的椅子被搬空了大半, 像是人为的,故意让出来一条道,好让轮椅顺利经过。
虽然没有驻唱在台上现场弹奏吉他,音箱还是放着缓缓的音乐, 歌很熟悉, 是朴树的《生如夏花》, 沙哑的嗓音一遍一遍回荡在空寂的墙壁中,余音久久才消散。
周衡对面的空间没有任何椅子, 明清顺顺利利滑动着轮椅坐了过去。一张圆圆的小红木酒桌, 除了卡座牌子之外, 还有一小瓶插在玻璃瓶子里的栀子花。这家酒吧是清吧,格调一直延续了最初始开店老板的喜好, 应季就会换花,桌面上永远会有一束当季的花儿,不会败落。
明清调整了一下轮椅的角度与高度,使自己有一个舒适的位置。她放下脚踏, 将连衣裙往下叠了叠, 遮住自己打着绷带的右腿,尽量看起来是一个少女坐在椅子上长裙落地的正常模样。做这一切的时候对面的男人一句话都不说,今天他也没点烟, 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她对面, 目光一直盯着她身上看。
捯饬完毕, 明清抬起头来, 目光先是掠过桌面, 放着一部手机, 穿着房卡的车钥匙, 别的无了, 一杯酒都没点。
明清下意识问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