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城忽然接二连三下了好几天的雨。
这次专家的诊断用的时间比较长,陆陆续续好些时日,每天检查一点儿一点儿。德国大叔们的表情不太好琢磨,高兴和伤心用得神色都跟国人的认知有所反差。
湿漉漉的雨天,闷热的气候。这种天气相当不利于伤口的愈合,明清的右腿膝盖明显能感觉到阵阵刺麻。从护士每次来换药里可以看得出,伤口又开始流脓,用的药也要比之前多很多。
发霉,生锈,潮湿的阴雨天。
中午,周衡被叫到医生办公室去。
看护在病房内陪着明清。
明清忽然睁开眼,想要上厕所。
看护是个经验十足的老看护,很专业。她扶着明清,推着撑架,一步步缓慢往卫生间走。
卫生间里面还是明清一个人进去,看护毕竟是外人,这些日子明清也不得不学会了单脚上厕所,厕所里面是有好几个紧急情况按钮的。
门一关,狭隘的空间,消毒水的味充斥在鼻腔里。
路过洗手台前的镜子,明清忽然发现自己最近是真的瘦了,下颚骨都突出明显,脸蛋上少了肉,小酒窝都皱皱巴巴,如同老太太干枯的手,抿抿嘴,不再是能把人给甜到心里去的笑,只剩下瘦削,看起来令人发恐惧。
她推着撑架,走到了马桶前,掀开盖子,吃力又熟门熟路坐了下去。
其实明清很少去看自己的身体究竟变成什么样的,她抗拒一切跟健康相违背的话题。外人来看她,也都会避过去她瘦了的这句话,都会说她气色越来越好。
可就是刚刚照镜子那一眼,就那一眼。
坐在马桶上的明清忽然把病号裤的松紧带往下撸,露出皮肤白的已经不是正常健康白色的大腿。那曾经让她苦恼着肌肉太发达不好买裤子的大腿,现如今却只剩下了几缕肉,看不到任何优美的肌肉线条,曾经最让她引以为傲的起跑,就是因为大腿上的肌肉发达,才使得她有着足够的力量,一勇往前冲。
颤抖着手,轻轻摸了上去。
这个动作很古怪,然而就在指尖触碰的那一瞬间,明清突然绝望地闭上了双眼。皮包骨头,软趴趴的肌理。她甚至感受不到力量,感受不到一个运动员该有的健壮。他们短道速滑运动员向来不需要多么纤瘦的线条,他们要的是爆发力,要的是力量!所以很多运动员穿上那紧身防切割服后,才会看起来大腿比较粗壮,腰和小腿却那么纤细。
现在她的大腿,一片空白。
明清忽然发了疯般,扒拉开她打着绷带的右腿膝盖。石膏已经退去了,用纱布和束缚带继续包裹,每次换药就从上面的一个可以活动的小口里先开,重新抹药。她一下子就撕开了上面活动的带子,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像是要把肺部填满。
才能给自己足够的勇气。
然后,睁开。
当她看到了自己那渗着血水、黄色脓的膝盖时,骨头几乎都能看得到,因为天气热的缘故,伤口有所感染,滋滋冒着粘稠的不知名液体。
白细胞的泛滥,红细胞不断死去,长不出来新生的肉,没办法复原了的筋骨。
差不多,就差截肢了。
那一瞬间,那一刻,明清一下子绷不住,心里的防线彻底坍塌,那摇摇欲坠的桥,跨啦跨啦断裂,底下是无尽的深渊,她彷徨的灵魂,最终从往梦想天堂攀爬之路,坠入了深渊。
她好不了了!好不了了!真的好不了了!怎么可能好!怎么能好!谁来告诉她!她到底究竟还需要怎么好,才能好!
求求了,告诉她到底怎么才能好!到底怎么才能好!她好不了了对吧!是彻底完蛋了对吧!她再也回不到那灿烂的冰场,回不到希望的光!她好不了了!她真的好不了了!
脓液渗出,散发着腥臭腐败的气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到了傍晚,德国的专家终于给出了答案。
明清中午时情绪有点儿崩,为了遮掩住失落,她故意睡了一觉。还是周衡过去听的最终诊断,门一卡,明清瞬间睁开了双眼。
窗外的雨,依旧下的淅淅沥沥。水雾笼罩了整个京都城。
大团大团乌云,压在楼与楼之间的缝隙,充斥着数不尽的压抑。
周衡回来了。
看护正在整理明清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叠的整整齐齐,这些日子是真的潮湿,好多衣服都晾不干,又发霉了,黑色衣服还看不出,白色的大t恤上全都是斑斑点点的霉印。不用捂在鼻子上,都能闻到青涩的味道。
几个小时前明清突然在厕所里爆发出绝望的吼声,看护以为她摔了,疯狂地去拍门,门被拍的啪啪啪响,里面的人却不说话。急得看护差点儿就喊人,最后还是在里面暴躁的小明队长率先回过神来,不能让他人担忧,重新整理好情绪,编了套自己不小心滑倒了的谎言,这才蒙混过关。
“明小姐摔着了,上午那会儿。”看护充满歉意地跟周公子道歉,拿了人家那么丰厚的薪水,却没照顾好雇主,实在是不应该。
周衡脸一沉,原本就铁青的神色,又抹上一层的黑暗。
“摔哪儿了!严重吗?”
看护拼命摇头,“不严重,真的,医生过来检查过,没什么大碍!”
她还把检查的病历给周衡拿了出来,塞到男人手中。周衡沉默地翻了翻,看到的确没事儿,这才松了口气。
“好,”他捏着眉心,叹了口气。两个人站在走廊里说话,压低了嗓音,这个角度房间内是看不到的。
男人的脸上,显露出无尽的疲倦。青色胡茬都冒了出来,点在下巴。
护工收拾收拾离开,周衡靠在墙上站了一会儿,手下垂,指尖捏着明清的检查报告。
他像是在做什么心理建设,得深深吸气,然后再吐出来,似乎才能让自己鼓足了勇气,才能往屋内走。外面的雨还在下,衣服已经都给手势进去衣柜里。
有一件小t恤落在了床边,周衡终于抬起腿,走进了屋内。
他伸手将那小t恤捞了起来,攥在掌心。明清侧着身,依旧是面朝窗户背对着大门。周衡走到靠窗户那边,拉了个椅子坐了下来,拿着那t恤在手里细细观看。
“你还喜欢皮卡丘?”
小t恤上面,是一个黄卡卡的电耗子,抹了两颗圆圆的红色腮红,皮卡丘抓着塞,甜美在笑。
那两颗红脸蛋就像是两个小酒窝,皮卡丘笑得很灿烂,让人看了就开心那种。周衡莫名就觉得这电耗子长得跟明清真像,虽然明清皮肤可比电耗子白皙多了,眼睛也大。但那电耗子一笑,就容易让人联想到小明老师每次笑起来时脸蛋上那甜甜的酒窝。
明清虚弱扬了扬嘴角,算是答应了,然后笑意很快就消失,双眼一片空白。
周衡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头发长长了,都快到了肩膀,
“上午怎么突然,那么不小心?”
他指了指wc。
明清将身子往上靠了靠,倚在床垫上,周衡贴心给她垫了个枕头,这样腰部会舒适一些。
“……”
“上厕所,解不出来。”她虚弱的道。
这种话,以前明清肯定是不会好意思说出口,说出来也会红了脸颊。但现如今就像是在汇报任务般,她的身体状况就像是一张透明的白纸,每天所有的生理状况都要当使命去研究,看看机体是否还正常。
倒也是,脸上早没了血色,就算红脸,也根本看不出。
周衡的手一顿,停在她的额头,温柔地问,
“哪里难受吗?”
明清摇摇脑袋,嘴唇真的是一丁点儿红都无,
“喝水喝少了。”
周衡赶紧给她端了杯水,对上热的,温度刚刚好。
“还是得多喝水。”周衡继续抚摸明清的头发,像是在哄小孩,
“虽然天天躺着,但是还是得喝水。”
“……”
这其实是个谎言,明清故意摔的。她喝水也的确不多,在医院这么久,每天都是折磨,什么都吃不下去,水也就喝的少了。
很久,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
虽然早就知道了肯定又是绝望。
虽然明明是明白,不会有多么大的希望。
虽然心,已经死的差不多了,木桥已经坍塌,彻底坠入深渊。
明清喝完水,放下杯子,
还是偏了偏头,一双澄澈却已经光陨落到近乎暗淡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周衡。
“医生……”
“怎么说。”
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不愿意放弃的。
她最后一次,试图去抓住光。
周衡才给她重新倒上一杯水。
握着暖瓶的手,几乎没有任何波澜,周衡平稳地将那暖壶放回到搪瓷盘里,将那水杯从搪瓷盘里拿出来,摇晃了一下,散散热气。
又给拿了回去。
他却没有再一次转回头,一直侧着脸,没有去看明清。
正视她的双眼。
他滑着弧度低下头,伸出双手,抬起明清放在病床边的左手。明清的左手此时此刻虽然没有扎针,但上面却留下了已经消不去的针眼,
以及打青了的印迹。
握住,贴在嘴唇边。
下唇却开始了颤抖。控制不住的颤抖,很用力在压制,说话的语气也在往绝望相反的方向拉,努力充入鼓励的勇气。
“明清,”
“你相信我。”
“我这边又联系了一个医生。
“还会有下一个专家过来……绝对会有能帮你治好的人。”
“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好……”
“不要再说了―――!!!!!!!!”
话还没说完,
明清忽然抽手,抱住了头,长发散落,用力抓住后脑勺,看不到眼睛,拼尽全力,在傍晚的雨声中绝望嘶吼道,
“不要再说下一次了!!!”
“求你了,不要再说下一次、一定会好、没有问题,这些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