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一张薄薄的纸,在破旧信封的保护下还是平平整整的。
把纸抽出来一小截露出一行字的时候,她突然又停住了,愣了一会儿,把那封信整个塞回给梁芝。
“芝芝,你读给我听一下。”她歪过头,像昨晚一样把脑门顶在梁芝肩膀头上。
梁芝接过来,也沉默了一小下,眼睛扫过信封右下角本来该填写寄信人信息那个位置上一条横线。
还记得就是这条空空的横线,让当年的顾慎如猜来猜去直到崩溃,可现在一看又突然很明了,不留姓名就是那个人的姓名,没有来处就是那个人的来处,她们俩当时怎么会猜不到。
梁芝觉得顾慎如现在想必也是同样追悔的感觉,只是肯定比她强烈一千倍。
她扭脸看一眼把头埋在自己肩上的顾慎如,有点别扭地把信封里那一张色泽发旧的书页抽出来,清清嗓子。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和破败郊区的月亮……”
然而磕磕绊绊只读了一句,她又将书页一把揉回顾慎如手里,难得冷冷地拒绝了顾慎如的要求,“算了算了,谁读得好你找谁去啊,我又读不懂!”
其实梁芝大学时主修的就是外语文学,这首堪称经典的小诗可以倒背如流,只是诗中渗透出的那种倔强的悲凉她从来都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
另一边,顾慎如抬头看了梁芝一眼,露出一个有点凄凉的笑容。
是啊,又有谁能读懂。
偏斜的阳光照在她手中脆弱的书页上,让她第无数次回想起曾经雪城的那个夏天。那时,也是这样闲散的太阳,还有这些晦涩的诗。
那个短发利落的少年为她一字一字读过去,那么专注那么痴迷。在读的间隙每一次抬头看她,他那双幽邃的眼睛里都是涟漪浮动的深深的水。
渐渐回想起这些细小的画面,顾慎如也像是一步一步走进深水。又一次。
所有装出来的冷漠不在乎,水一冲就散了。
被太阳晒过的水是什么温度,只要摸一次就不会忘。
爱你的人眼中曾有过多少个你,数多少回都不能数清。
十六岁时那个天真又自负的顾慎如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情愿耗尽一整个夏天为她读这些难懂的诗。
后知后觉想到这里,顾慎如的心跳漏了一拍,就像时光一下漏了八年。
她还是不能接受。
那个寡言的少年,他成了她生命中最难的诗。
也许只有在当年,在他用令人沉迷的嗓音为她读起那些诗的时候,才短暂地坦诚过。
那时的他以最克制而又最张扬的方式,将所有难懂的诗都读成了好懂的情意,并且丝毫不畏惧在一旁严密监视的孟廷警惕的眼神。
让她至今不能忘。
阳光在纸上缓慢地移动,将一些字照得不分明。
顾慎如的目光的久久定在第一行,一种持续的心脏向上顶的感觉让她不能再往下看。
我要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要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就只见这一句。
他从书中撕下来寄给她的,原来是这一句。
所以,这就是他对她最后的纠缠了么,或者干脆是一场告别?在他手术前夕,在百分之五十的生存概率之下。
仍然只有借着这些语义暧昧的诗歌,他才肯对她说一句实话。
阳光突然隐去了,顾慎如感到眼前一凉,钝钝地回过神来。
“你读不懂啊?”她看看梁芝,笑得没有表情,“那算了,反正我也看不懂。”说着迅速将书页放回信封里,叠好搁在身旁。
“啊?”梁芝一愣,显然没想到她是这么平淡的态度。想了想,她忍不住指指信封问顾慎如,“那这个……还扔不扔?”
顾慎如摘护掌的动作一顿,片刻后又一把将那软踏踏的信封抄起来,低低说:“不了,留着吧。”
“噢!”梁芝这才有点放心地拍拍胸口,转而又再试探地问,“那那那,那你和那个谁……”她是真的忍不住。
“不想提了,求你。”顾慎如却一口打断她,拎起手杖撑着站起来。
“诶?别呀……”梁芝刚扬起来的眉毛又落下去,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但顾慎如一句话也没有再说,按部就班地进行肌肉放松,然后结束了训练。
梁芝的意思她当然不是不明白,只是感到无力,有种深深的疲惫让她不愿意也不敢再细想。
反正她再怎么想都不会有任何结果,不是么?毕竟她想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深情,也最绝情的人。
很困惑吧,她也觉得。
其实昨晚从另一边医院回来之后,她就悄悄地将一直关机的手机打开了,只是到现在都还没等到一个电话或一条信息。
每忍不住查一次手机,她都像是又回到几年前,变回那个总是在无助和无奈中渴望失忆的蠢姑娘。
如果没有见过你。
如果可以忘了你。
在回病房的路上,顾慎如默不作声地调整了情绪,让自己尽量显得平静从容。
就像他,可以那么平静没有波澜地做出一切决定,然后接受一切恶果,像他一样深情一样无情。
为什么她就不可以。
她也行。
她假装看不到身旁梁芝复杂的表情,把自己的脸变成一块冰山。
然而病房门一推开,冰山就摇了一摇――床头柜上摆着一大束玫瑰,烈烈地晃得人眼睛生疼。
顾慎如心里一动,下意识掏出手机,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按亮屏幕。
再抬头时,冰山依然是冰山。
“你买的花?”她面无表情地转向梁芝。
“嗯啊,我不是看你房间里的好久都没有花了么,哎呀空空的,难受。”梁芝同样假装面无表情,但是说话语气相当刻意。“怎么样,喜欢么?”
“喜欢个屁。”顾慎如撑着手杖无语地挪腾到床头,将那些玫瑰一把扔到一个不那么显眼的地方。
余光瞥见玫瑰花浓艳的深红色,她隐隐感到有一丝懊恼,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愣那么一下子。
真的,这么又老土又艳俗还过度包装的花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品味。他曾经送给她的那些花,那么罕见又那么新鲜,她见到的是它们生命中最好的姿态,没有什么别的能比。
然而一个转瞬,她又陷入了更深的懊恼,心里尽是不甘。
她不甘心成为收割所有花朵的那一个。
如果有平行世界,那里的他会不会像别人一样,也老土,也艳俗,也送给她不那么好的花,也让她能看到每一朵花的枯败。
她觉得那样才更好。
只是扔个花的功夫,顾慎如刚刚才努力调整过的心情又乱了。
梁芝在一旁看着她的脸色,没话找话地问她今晚吃什么。
“病号餐,还能有别的?”顾慎如白了梁芝一眼,“一起吃么?”
她在术后恢复期间有专门的营养师,饮食被把控得非常严格,主要还是承袭低油低盐高蛋白的运动员标准,口味寡淡。
“不,谁跟你一块儿吃饲料。”梁芝嫌弃地瘪瘪嘴,往沙发上一坐就开始埋头翻包,“人家自己带了。”
话语间,顾慎如就看见梁芝从包里翻出来一个精致的餐盒,第一层盖子一打开,是整整齐齐的六个烧麦,里头包着满满糯米,油亮油亮的那种,非常醒目。
烧麦。
“梁芝芝,你故意的是不是。”看着在那边自顾自陶醉开吃的梁芝,顾慎如的表情都快从冰山变成了冰川。
梁芝把嘴塞满了,一脸无辜地朝她眨巴眨巴眼睛也不说话。顾慎如被她那一盒子大烧麦的油香味熏得眉头紧皱,扭头躲到阳台上透气。
没天理,这种腻歪歪的烧麦怎么好意思拿出来卖。恐怕连厨师自己都没吃过真正好吃的烧麦吧?要小一点,一口一个的那种才好,里面包上各种蔬菜,糯米不能没有也不能太多,味道不能太重也不能太淡……
阳台上,顾慎如猛地晃了晃脑袋,把逐渐滑向深渊的思绪拽回来。
想这些干嘛,反正她现在已经不吃烧麦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吃。
她无言地倚在阳台护栏上,目光放得非常远。
外面天还很早,正是下午最热闹的时候,阳光又变成了桔子色,倾斜地穿过城市,自带一种模糊时间与空间的神奇力量,让人一不注意就走神。
隐约听见隔壁阳台传来悠然的口哨声,顾慎如走了走神,转眼扫见楼下有穿黑色体恤的男孩骑着单车路过,她又走了走神。
风起,树叶响,有鸟落在她身旁。她走神,一次比一次走得远。
目光逐渐虚焦,视线中无数的人慢慢化成同一个,黑色的,静默的,像数不清的影子布满她的世界每一个角落。
房间中,梁芝扯嗓叫她吃饭了。顾慎如这才醒过来,揉揉脑门转头进屋,一张冰川脸被太阳晒得七零八落。
“你床乱死了,快收收好摆小桌子。”梁芝在一旁提醒她。
顾慎如机械地捡起堆在床中间的各种杂物,随手丢到床头或者床尾。她在日常生活中是个不怎么爱讲究的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更随意。
梁芝看得直瘪嘴,眼神往床上指指,“那个也要乱丢么?”
顾慎如手一停,低头看见梁芝指的是那本蓝色封面的诗集。从昨晚到现在,这本书在她的抽屉里、床头或者枕头下四处辗转,一副让人无处安放的样子。
她拧拧眉毛,把书拿住卷起,目光左右看看。
“干嘛,不会又想叫我帮你扔东西吧?”梁芝嘴里塞着烧麦,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顾慎如被她问得一愣,侧头去看床边的垃圾桶。但最终,她也只是无奈地吐出一口气,对梁芝说:“不扔,留着,满意了么你。”
又不是没扔过,反正扔也扔不掉不是么。扔掉它,它自己会回来,即使烧掉它,它也会从地里长出来,从天上掉下来,从树上结出来。
她在床沿坐下,把卷在手里书展开。从昨晚小鱼护士将这本书还给她到现在,她都还没来得及,或者说没有勇气好好地把它翻一翻,仔仔细细看一看。
那只是比手掌大不多少的一个小册子。在经历了火烧和雨水之后,它已经旧得不像样,变得像一个长长的,令人唏嘘的故事。
顾慎如找到书中被撕过的残页,又拿来梁芝之前给她的信封,将里面的书页抽出来展平。
那一张单页被信封保护得很好,夹在饱经摧残的书本里已经显得格格不入。如果不看内容,大概不会有人能想到它们原本就属于对方。
顾慎如仔仔细细地将书页对齐了撕痕放回书里,心里突然涌出一丝浅浅的安慰。
这样很好,总有两件被分开的多年物品可以团聚,总有一个漫长的故事能有结局。
她用手把这小书脏兮兮的蓝色封面擦干净,慢慢地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它时的场景――老旧的烟火巷子,夏季清朗的早晨,早餐铺升起热热烟雾,窗下小铁笼里年轻的小灰耗子在不知疲倦地跑滚轮,而屋前小超市里,穿黑色衬衫的少年正忙着进进出出地搬货。
那个时候,这本书还很新,像个天真小孩一样安静地躺在巨大的书架上。所有的故事都才刚刚开始,离去的人也都还没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