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纯熙乖巧应诺,面上看着仿佛很平和,内里却翻江倒海,又气又恼。这次关素衣骂她小妇养的,爹爹都能被她三两句话给哄回去,下次骂的更狠,甚至于出手教训,爹爹恐怕也会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吧?她不是不相信爹爹对自己的舐犊之情与维护之心,而是太忌惮关素衣那张嘴。纵然天塌了,凭她的三寸不烂之舌也能轻松撑起来,只要她愿意。
赵纯熙越想越后悔,当初就不该为娘亲包揽这个大麻烦,如今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哪怕把姨母弄进府,也半点没给关素衣添上堵,反让自己处于更尴尬的境地。她要是真把自己和弟弟送去给姨母教养,转天一过,镇北侯府的嫡子嫡女就会成为勋贵子弟们眼中的笑柄,哪还有半点尊严可言。
当赵纯熙胡思乱想时,赵陆离已把挑好的珠宝放入锦盒,叮嘱道,“你把礼物亲自送给素衣,诚心诚意向她赔罪。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定不会与你计较。你要知道,她是关氏女,而‘关氏’二字代表着仁义礼智信、温良恭谦让,代表着时下备受推崇与敬仰的至高品德。倘若你能沾她一点光,哪怕只是一点,日后婚嫁都不用愁。她身体里流着世家血脉,脑袋上顶着儒家光环,背后还站着帝师、太常、陛下,这三尊神佛,与她交好对你受用无穷。我是撞了大运才能娶她过门,心里不知多庆幸,你们也要惜福才是。”
这还是赵陆离第一次把功利之心灌输给女儿,他原本想把她培养成叶蓁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但关素衣的提点让他猛然醒悟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是无法在深宅里存活的,尤其是关系复杂的勋贵士族。
陛下怎么能算关素衣的靠山?陛下对我娘亲爱若珍宝,该是我娘亲的靠山才对。倘若我娘亲与关素衣对上,你看陛下会护着谁!赵纯熙心内不忿,却也知道陛下会护着叶蓁,却绝不会护着自己,只因她不但是叶蓁的女儿,更是镇北侯的女儿,而镇北侯或许是他最难以容忍的存在。
“爹爹的话女儿明白。日后我会远着姨母,多多亲近母亲。”她不得不妥协,只因远水救不了近火,婕妤娘娘再尊贵,明面上也只是她的姨母,并不能插手她的婚事。说到底,她现在唯一能仰仗的也只有关素衣,况且她手里还捏着她的嫁妆。
“好孩子,切莫觉得委屈,素衣心地不坏,你只需听她的话,学好中馈,将来嫁入家风清正,地位清贵的书香门第,自有大把好日子可过。”赵陆离轻轻抚摸女儿发顶。
赵纯熙强笑点头,末了亲手抱着锦盒去给继母赔罪。父女二人来到正房时,四处疯玩的赵望舒已经被管事逮回来,目下正站在桌前练字,关素衣与他并肩站立,手里也提着一支毛笔,正在一张宣纸上勾画。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短短一句话,十六个字,你竟错了六个,还有这几个墨团究竟何意?不会默写便空着,切莫将卷面弄得如此脏污,否则日后开了科举,你这样的卷宗,主考官连看都懒得看,直接就会划掉。”关素衣放下毛笔,拿起戒尺,命令道,“把手摊开。”
赵望舒把手背到身后,斜着眼看她,语气满是恶意,“听说我姨母下个月就要嫁进来了?”
“你姨母是纳,不是嫁。”关素衣面无表情地道。
“呸!我说是嫁就是嫁!姨母从小看着我长大,跟我娘亲没什么两样,爹爹也喜欢她,等她进来了,你一定会失宠,因为我们都不喜欢你!听说今天中午,你跟姐姐说不想管我们了,要让姨母来管?正好,小爷我还不稀罕呢!你只会拘着我读书,用戒尺打我的手掌心,教我练字的时候还要我绑上沉重的沙袋,你这毒妇存心想折磨我,我要姨母不要你!”赵望舒边说边拆掉手腕上的沙袋,折断毛笔,拂落砚台,一溜烟儿跑出去。
这些天每到下学,他就会被继母抓回去练字,写错一个打一记手掌心,写错两个打两记,倘若夫子布置的功课出了差错,一气儿能打十好几下,令他苦不堪言。听说姨母要来,便似神兵天降,他底气一足也就故态萌发了。
砚台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溅起的墨点沾染了关素衣雪白的鞋袜和裙边,然后慢慢扩散开来。明兰一面跪下给主子擦拭,一面吩咐管事婆子出去抓人。
“不用抓了,都下去吧。”赵陆离堵在门外,单手提着儿子后领,脸色十分难看。他原以为叶繁过门等同于侯府的餐桌上多一副碗筷,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哪料对儿子、女儿竟会造成这般恶劣的影响。
熙儿还好,懂得轻重,望舒竟糊涂至此。再往深里想想,若素衣未曾点醒他们,儿子会一直糊涂下去,没准儿哪天就把自己给害了,也把侯府给害了。赵陆离跨过门槛,撵走不相干的人,把儿子放下,不等他站稳就狠狠甩了一巴掌,斥道,“还不给你母亲道歉?”
赵望舒吓懵了,捂着脸好半天回不过神,片刻后忽然从他腋下钻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哽咽怒吼,“不,绝不道歉!她不是我娘,我不要她管!”
“望舒,你快回来!”赵纯熙追不上,只能干瞪眼。
“来人,去把大少爷抓回来!”赵陆离气得指尖都在发抖。
关素衣撩起袖口,把绑在手腕上的插满铅块的布条解下来,语气极为平淡,“算了,让他去吧。这个年纪的孩子心思重,脾气倔,越拘着他反而越闹腾。想必你也听见了,他只要叶繁,不稀罕我。罢了,你这一双儿女我今后再也不管。你不必赔礼道歉,有这个心,便不该在我们新婚未满半月的时候纳妾,更不该纳叶家女儿,叫我处境尴尬、举步维艰。”关素衣揉揉太阳穴,摆手道,“回去吧,我现在头疼的厉害,不想说话。”
“夫人,让你受委屈了,望舒那里我会好生教导……”赵陆离臊得满面通红,万没想到劝住了女儿,儿子又闹起来,这叶繁还没过门呢,家里就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过门之后会如何真是想也不敢想。
思及此,他对刘氏这个罪魁祸首竟生了些埋怨。
明兰已然恨毒了赵家人,将赵望舒的文房四宝、书册卷宗等物随随便便塞进包裹里,冷道,“侯爷,您先走吧,夫人已经够伤心了,您让她清净清净。您看看大少爷的字迹、功课,是不是多有进益?为了教导他,小姐百忙之中必要抽出两个时辰陪他读书练字,他嫌弃沙包太重,却不知为了树立榜样,夫人腕子上坠了四斤重的铅块,把小时候受的苦统统陪他再吃一遍,就是指望他将来成材。却没料他如此……”不知好歹!
最后一个词儿有些难听,明兰不好说出来,把东西往赵陆离怀里一塞,用力甩上房门。
赵陆离连连道歉,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带着脸色同样难看的女儿回去。赵望舒写的那些字,做的那些文章,他一一翻阅检查,与之前相比竟似两个人一般,果然大为进益。若他好生在关素衣这里受教,外间又有夫子指点,正如明兰说的那样――将来必能成材。
然而现在,他竟哭着喊着要去姨母那里,叶繁只是个商户女,日后还是侯府妾室,哪能教他半点好东西?这不是自毁前程吗?赵陆离越想越焦虑,越想越懊恼,有心挽回却无从下手。
赵纯熙此时也恨不得把赵望舒逮回来狠狠抽一顿。他若总是这么蠢,日后莫说成为她的臂助,别拖后腿就该谢天谢地了。
反观赵望舒本人,却未曾觉得自己有错,因府里到处都是继母的爪牙,怕被抓回去惩处,只好往最疼爱他的祖母院子里躲,顺便告一状。
第30章 之源
“祖母,祖母,您可得给孙儿做主啊!”人还没进院子,赵望舒的声音就穿透窗棂,把悬挂在横梁上的鹦鹉吓得直扑棱翅膀。
“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的乖孙孙,叫祖母知道,定然打他板子!”老夫人杵着拐杖急急忙忙迎出去,虽脸色还有些难看,目中却盈满笑意。儿子不争气,她就把振兴家族的希望放在孙子身上,平日里难免偏宠了些,更看不得他受半点委屈。
赵望舒扑到祖母怀中,撅着嘴嚷嚷,“是关氏。”话落把人拉进内堂,挽起袖子,抱怨道,“祖母您看,她打我!她还让我在腕子上绑沙袋,害得我磨破好几层皮,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姐姐骗了我,关氏一点也不好,我不要她当我母亲,我要三姨母当我母亲。”
老夫人一面查看孙子手腕和掌心的伤口,一面冲管事嬷嬷扬了扬下颚,让她去打听情况,又有一名大丫鬟拿来金疮药、棉纱布等物给大少爷包扎伤口。
赵望舒为了博得祖母怜爱,虽然不怎么疼痛,嘴上却咿咿呀呀叫得十分响亮,更皱着眉头噙着泪珠,摆出不堪忍受的模样。
老夫人看着极为心疼,却并未如他的愿,把关氏找来申饬或责骂。关氏的为人,她还是很信得过的,旁的不说,单家教,那是全魏国一等一的好。关家乃儒学世家,更是仁德世家,谁都会有私心,谁都有可能对继子继女不利,唯独关氏不会。她绝不会让关家的百年声誉砸在自己手里。
打听消息的管事很快入内,附在她耳边窃窃私语。赵望舒不停用眼角余光偷瞄,发觉祖母的眉头越皱越紧,便以为祖母定会为自己做主,于是继续哭诉,“关氏好狠的心,我不要去她院子里读书了,日后姨母过门,我就搬去姨母隔壁的院子住,姨母会照顾我。她打小最疼我和姐姐,待我们十分真心,绝不是关氏可比。”
“住口!”一直缄默的老夫人忽然怒了,用力拍打桌面斥道,“什么姨母姨母,待她过门,你只能叫她姨娘。从来没听说有嫡子、嫡女不在主母身边教养,反去亲近一个妾室,你已经十一岁了,难道连这个都不懂?别一口一个关氏的叫,她是你母亲,你必须敬着她,便是她打你骂你,让你绑沙袋练字,那也是为你好,你且乖乖听话。来人,把大少爷押去正房给夫人道歉,倘若他不愿意,就让他跪在门外,等夫人消气了再送回惊蛰楼。”
几名身强体壮的管事婆子应声入内,欲把大少爷押送回去。
赵望舒惊呆了,直到被人架出去才醒转,一面猛烈挣扎一面嚎啕大哭。婆子们不敢弄伤他,很快就松了手,他无处可逃,干脆躺在地上打滚捶地,哀诉不已,什么祖母不疼我了;我没娘,现在连爹也没了;姐姐骗人,关氏恶毒,存心折磨我;姨母快过门吧,只有你真心待我云云,把全府的人都骂了进去。
老夫人见他一副泼皮无赖的模样,着实大吃一惊,仿佛今天才真正认识这个孙儿一般。
“快把他拉起来。一不顺心就满地打滚,涕泗横流,指鸡骂狗,这是谁教他的?啊?究竟是谁教的?”老夫人怒发冲冠,几欲仰倒。
偏在这时,赵陆离和赵纯熙追了过来,看见兵荒马乱、沸反盈天的正院,脸色变得更为难看。
赵望舒这副撒泼打滚的模样,可不就跟刘氏一般无二?几个时辰之前,她还在自己书房里闹腾,硬逼着自己答应了纳妾。叶家除了蓁儿,怕是没一个懂得“礼数”二字该怎么写,这也罢了,竟把自己好好的儿子也教成这样。赵陆离心里苦不堪言,却没地儿申诉,只好走上前把儿子拽起来。
赵望舒最惧怕父亲,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连忙站起来,胡乱把眼泪擦掉,继而露出胆怯的笑容。
“去祠堂里跪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出来。”赵陆离略一甩袖,就有两名侍卫把脏兮兮的大少爷押下去。
这回他再也不敢挣扎、打滚、捶地、哀嚎,只一眼又一眼地去看姐姐,希望她能说几句求情的话。赵纯熙垂眸,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一行人渐走渐远,正院里终于安静了。
“叫母亲烦忧,儿子不孝。”赵陆离冲台阶上的老夫人告罪。
“你不孝的事多着,不差这一桩。”老夫人转身回屋,冷道,“走了一个叶蓁,又来一个叶繁,叶家这是不打算放过我镇北侯府啊!早年你鳏居,也没见叶家担心两个孩子无人教养,而今你大婚,娶了贤名在外的关氏女,他们便硬塞一个庶女进来,这是干什么?你娶妻纳妾竟不能由着自己,却处处听凭叶家摆布,要我说,你干脆入赘叶家得了,就当我从来没生过你这个孽子!”
赵陆离无话可说,唯有沉默。赵纯熙偷偷拽住他衣袖,以示安慰。
老夫人长叹一声,又道,“素衣是个好的,她若是我女儿,便是让她嫁给贩夫走卒也不会许给你。是我们赵府把关家害了,你若还有良心便好好待她,她现在或许可以观望等待,但再热的心、再暖的情,早晚也有冷却的一天,届时你就算想挽回也挽回不了。我言尽于此,你爱听不听吧。”
对这个儿子,她早已没了期待,略微提点几句就命人备上厚礼,亲自前去给儿媳妇道歉。倘若儿媳妇真的丢开手不管望舒,他将来哪还有前程可言。
赵陆离心中有片刻慌乱,待要细思,那慌乱又消失无踪,唯余满腔无奈和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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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素衣与老夫人长谈到半夜,碍于孝道,只好把赵望舒这块烫手山芋又接回去,所幸老夫人对赵纯熙只字不提,竟有丢开手,让她与叶繁凑作堆的意思。一夜无梦,翌日,她打过招呼就回了关家,与祖父、爹娘通报侯府纳妾的事。
“果然是逃奴后裔,恬不知耻!哪有新婚未满半月就纳妾的人家,这摆明是作贱我们依依啊!若是当初我早些把依依嫁了,而今哪用受这等折辱。赵府和叶家真是欺人太甚!”仲氏气得七窍生烟,倘若赵陆离和刘氏站在面前,定然会被她撕成碎片。
关老爷子一面抚须一面摇头,直说赵家不懂礼云云。他为人正直,秉性木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帮助孙女儿,心里火烧火燎一般难受。
关素衣并未指望母亲和祖父,她是特地回来与父亲通气的。别看父亲表面文质彬彬,风光霁月,内里却自有乾坤。他学识渊博却不迂腐,为人忠直却不守旧,上可侍君下可恤民,与同僚亦关系融洽、互通有无,心机手腕样样不差。上辈子他错失良机潦倒一生,这辈子便似蛟龙入海,必定大展宏图。
有父亲在,关素衣什么都不怕。她好声好气地劝慰母亲与祖父,末了说道,“所幸我与赵陆离本无情谊,他要纳妾不过是小事一桩,我把明芳也给他,叫他尝尝齐人之福。只要关家不倒,只要祖父和爹爹还能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谁能拿我怎样?我依然是侯府主母,无论赵陆离纳多少姬妾进来,都动摇不了我的地位。只是叶繁身份上有些特殊,叶家恐怕会请动叶婕妤替她撑腰。”
关父心领神会,不以为意地摆手,“前朝后宫,陛下分得极为清楚。叶婕妤再得宠,牵扯朝堂之事她也说不上话。”
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热茶,关父嗓音渐冷,“她若是明目张胆地替叶繁撑腰,爹爹便让叶家没脸,且看谁的腕子更粗。”话落爱怜地摸摸女儿发顶,软了腔调,“你安安心心地回去,万事都有爹爹在。嫁进那样一户人家,不交心是对的,不交心才不会被伤心,不交心才能绝情。当然,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绝情断义,但倘若真是无可奈何,咱们关家谁也不惧。”
“你爹说得对。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赵家对你不仁,咱们也无需对他有义,只维持个面上情也就罢了。”关老爷子没别的毛病,就是护短,事涉孙女儿,他完全可以六亲不认。
仲氏到底是女人,懂得后宅孤寂的可怕之处,将女儿拉到一边,叮嘱她尽量拢住夫君,切莫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关素衣表面应诺,内里却不以为然,在家舒舒服服待了一整天,临到傍晚才乘坐马车回侯府。
与此同时,文萃楼内的辩论还在继续,这是第三场,因前两场打出了名气,这一回来的人格外多,也格外热闹。秦凌云伴着嫂子李氏坐在老地方,圣元帝站在栏边,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目光紧紧盯着门外来往的马车。
眼看徐广志与对手走上高台,开始书写今次的辩题,他终于按捺不住了,“镇北侯夫人怎么没来?”
不等侍卫答话,李氏就讥讽道,“她怎会有心情来?侯府出大事了。要换成我,先砍了赵陆离,再杀去叶家,叫那起子小人自食恶果!”
得知关素衣竟陷入困顿,圣元帝眉头紧皱,“怎么还牵扯到叶家?究竟发生何事?”
第31章 明珠
李氏虽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性情却极为爽直,对看顺眼的人尤其维护。她原以为书香门第出身的镇北侯夫人定有些清高傲气,听说小叔子要带自己去认识对方,心里其实有些抵触,更有些自卑,哪料关氏雍容是雍容,娴雅是娴雅,待人却诚心诚意,温文有礼,故而很快就相谈甚欢,交上了朋友。
镇北侯的痴情名声早已传得众人皆知,燕京贵女见他对亡妻那般专一,莫不认为他是个世间难得的好儿郎,于是都想嫁给他为妻,也同样博得一份痴情。但李氏却不以为然,镇北侯既已将痴情尽付亡妻,又哪里还能看上别的女人?嫁给他不是享福,而是受罪,没准儿一辈子都得独守空房,孤灯冷伴。可惜素衣那样的好女子,余生便这样平白耗费,没个解脱,只因圣旨赐婚是不能和离的。
思及此,李氏对圣元帝不免有些埋怨。因她曾在军营里掌过厨,专门伺候过当时还只是叛军将领的圣元帝,二人的关系堪称熟络,于是心直口快地道,“陛下,你可把素衣害苦了,竟将她指给赵陆离那个软蛋!”
“究竟怎么回事?”圣元帝嗓音冰冷,眉头也皱得很紧。
“素衣与赵陆离成婚未满半月,叶家那老虔婆竟找上门,哭着喊着要赵陆离把养在她膝下的庶支嫡女纳为妾室,说素衣心狠,苛待两个孩子,得有个叶家人在侯府里照看才能放心。您听听这是什么话?哪有岳母把手伸进女婿房里去的道理?况且这岳母已经算不得正经岳母,却把偌大一座侯府当成自己后宅一般,想怎么挟持就怎么挟持,想怎么调弄就怎么调弄。若换成是我,早他娘的一嘴巴子抽过去了!”李氏越说越恼,竟爆了粗口,把好不容易装出来的贵妇姿态毁得一干二净。
秦凌云一面扶额哀叹,一面轻拉嫂子衣袖,示意她说话注意点。陛下如今是魏国国主,可不是当年与他们插科打诨的头领。
圣元帝原以为这桩婚事是赵陆离舍弃自尊求去的,定会善待关素衣,哪料他竟干出这种事。便是撇开所谓的情爱不谈,圣上钦赐的嫡妻,又是一品诰命在身,怎么着也该看重一二吧?
他这样做,置关家于何地?置圣意于何地?自叶蓁离开,他变得一蹶不振,也越发不知所谓,难道一个女人真就那样重要?既如此,当初为何不阻止老侯爷?圣元帝猜不透赵陆离的心思,也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只心里憋着一股气,左思右想却不知这股气是为了昔日的同袍,还是那被人折辱至此的女子。
李氏见皇上久久不言,又道,“素衣是怎样的人,我只见过一面就能知道,凭她风光霁月之姿,断不会苛待继子继女,叶家那些说辞不过是恶语中伤罢了。这桩婚事乃陛下钦赐,而素衣又是堂堂一品夫人,原该备受敬重,但叶家却偏不把她看在眼里,大婚没几天就逼迫镇北侯纳妾,说叶家不是存心为难素衣,我打死都不相信。陛下您说,他们凭什么这般轻贱您金口册封的一品夫人?”
不等圣元帝回答,李氏讥讽道,“还不是仗了叶婕妤的势?没有叶婕妤,叶家现在还在边关贩马呢!”
秦凌云已快把嫂子的袖口拽烂,却阻止不了她的仗义执言,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冲皇上作揖赔罪。
圣元帝不会与一个妇人计较,况且李氏说的没错,若不是背靠皇族,叶家哪敢直接与帝师府对上?也不知关素衣现在如何,心里是什么感受,对于这桩赐婚有无怨怼?
面色又阴沉了好几分的圣元帝终于坐不住了,甩袖说了声“打道回府”便大踏步下了楼梯,片刻功夫就走得不见人影。
秦凌云看看下面高谈阔论、不可一世的徐广志,又看看群情激动的儒家学者,不由低笑起来。可怜这些人极尽表现,却不知他们想攀附的贵人早就了无兴趣。
比起旁听舌战,他似乎对关素衣更为在意?心里转着这个念头,秦凌云又是飒然一笑,见嫂子还是气鼓鼓的,连忙拍了拍她紧绷的脊背,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圣元帝刚回到未央宫,便有暗卫将镇北侯府近来发生的事一一呈报。
“先是苦劝镇北侯娶关素衣为妻,后又把庶房嫡女塞进去钳制主母,白福。”圣元帝放下密函,沉吟道,“你说叶家是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
陛下前脚把镇北侯夫人的名讳添至寻芳录,刘氏后脚就带着赵纯熙巧遇关家母女,还说什么一见如故,分外投缘,定要关氏给赵纯熙当后母,末了便有赵侯爷入宫求旨一事。如此多的巧合发生在同一时间,若说里面无人推动,白福打死也不相信。
但事涉叶婕妤,他并不敢贸然接话,只好打了个哈哈,“这个,这个,奴才也不好说,许是天意如此。”
“所谓天意,大多都是人为。未央宫里的消息未免泄得太快了。”圣元帝已在心里定了叶家,甚至于叶蓁的罪。但他早年曾起过誓,定会保叶蓁一生无忧,只要不触及逆鳞,便也不会动她,然而对她的印象到底是大打折扣。
“往日你们只知保护朕,旁的一概不管,今后得改改。”将密函扔进火盆里烧掉,圣元帝一字一句说道,“再分拨几批人马,将各宫清理一遍,上至贵主下至贱奴,都得调查清楚,有那形迹可疑的,不拘是谁,位高位低,统统给朕处理掉。日后各宫但有异动,朕要第一个知晓。”
暗卫心中凛然,接了皇命立即去办,把偌大一座皇城翻了个底儿朝天,也确实清理出许多前朝遗留的暗桩,尤其是未央宫,随便找了个借口处置了一大帮眼线。
圣元帝虽是九黎族少族长出身,但到底没管理过邦国,更没当过皇帝,一切都还在摸索之中。此前他小看了女人的力量,接到奏报才知,这些女人争来斗去的手段竟丝毫不逊于战场中真刀实枪地拼杀来的残酷。而在他心目中皎白如月,温婉柔顺的叶蓁,却也不是善茬,手里暂时没出人命,但独自对上太后与满宫嫔妃,竟未曾落过下风。
可见她种种自艾自怜的作态都是在博取同情,然后借势上位,甚至借刀杀人。
圣元帝脸罩寒霜,沉声道,“朕以为她是被逼无奈才屈从了赵铭(赵陆离之父),待在朕身边只为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却原来她也蝇营狗苟、手段用尽。她那些痴情不悔、旧情难忘、抑郁度日、以泪洗面,莫非都是假的不成?”
白福哪里敢非议婕妤娘娘,若是转过脸来皇上又惦记起她的救命之恩,还不拔了自己舌头,于是继续打着哈哈。
圣元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讽笑道,“在偌大权势面前,谁又能不忘初心?叶蓁会变成而今这副模样,倒也并不奇怪。罢了,朕说过会保着她,那便继续保着吧。”话虽这么说,却把派遣到甘泉宫中的人手都撤了回来。叶蓁既有如此才干,想来并不需要旁人额外的助力。保与护,一字之差,待遇却天渊之别。
看完各宫密报,处理掉所有暗桩与眼线,圣元帝心中憋着的一股气却未曾消减。他拿起一份奏折,老半天未曾翻过一页,忽然莫名其妙地道,“白福,朕记得你们中原人有一种说法,但具体是哪几个字,朕却有些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