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他反反复复告知自己,亭亭在现实中很爱她,她不可能再丢下他离开……可他心有余悸。
倘若在倾心相爱、努力付出后,依旧惨遭无情抛弃,他大概再难相信,真情存在于世。
即使存在,也不属于他。
他的沉默端量中,碧荼快步走近,福身向两位贵人问安,温声道:“宁王殿下,我家小娘子特意为您做的梅花酥,请您品尝。”
宋显维一贯待顾逸亭的丫鬟们友善,此际笑容略显僵硬,听闻“特意为您”四字,方稍作舒缓。
“她是否有别的话?”
碧荼一怔,只道宋显维恼未婚妻谢绝邀约且未亲来,慌忙解释:“小娘子还说,需腾出时间钻研新款式,以招待贵人。”
“好,放下吧!”宋显维心不在焉,未细究“贵人”为何人。
碧荼告退后,霍睿言以手肘撞了撞长眉紧蹙的宋显维:“够了!人已退下,你还装模作样干嘛?”
宋显维无比忐忑,抬手欲探向石桌,试图解开绸缎打的结。
指尖刚触碰到软滑缎面,他猝然缩手。
万一……真有类似邀约之信,咋办?
霍睿言对他的闪躲态度深表疑惑:“阿维,该不会是怕姐夫分享了你的专属美味,故意不让看吧?”
宋显维尴尬一笑,边拆结边半开玩笑道:“怎么会?就怕……我家亭亭给我捎情书或致歉信,被你瞧见,多不好意思……哈、哈……”
笑声未尽,他登时傻了眼。
“还真有!放心,姐夫不偷看!”
霍睿言见剔红食盒上赫然放置了一张玉笺,只道小情侣间你来我往乃常有之事,不禁莞尔。
宋显维惴惴不安,小心谨慎将信笺藏入怀内,而后强作镇定,打开食盒。
不足一尺的雪色云龙纸上,盛有九颗小巧别致的梅花酥,造型生动,清香扑鼻。
每朵梅花酥之间,以长短有致的竹芯相勾连,整体呈现腾龙之势,间或点缀枸杞子和鲜白梅,虚实双生,宛若一幅奇趣与雅韵兼有的冬梅图。
霍睿言由衷赞道:“好手艺!好意境!好心思!”
宋显维见内里并非梦中所见的雪酥梅花饼,稍稍松了口气,故作热情大方招待:“姐夫,尝一尝!”
“就这么几朵,你自个儿吃呗!”霍睿言不忍夺人所好。
“嘿!成亲后,我每日都可吃上她亲手做的各式美点,还能吃一辈子,怕什么!”
“那我不客气了!”
眼见他洋洋自得,骄傲如开屏的孔雀,霍睿言笑嘻嘻取了双银筷子,夹起一朵梅花酥放入口中,吃得有滋有味:“唔……外层酥松香脆,豆沙馅儿软绵可口,还有花瓣在其内,甜而不腻……”
宋显维吞了口唾沫,眼睁睁看他又吃掉一朵,尚无停止的意思,顿时急了,直接伸手抓起一颗,丢入嘴里。
“瞧你这出息!一副饿猫护食的馋嘴模样!”霍睿言放弃捉弄他,“估算你姐已泡了一上午,该泡够了,我这就回去……咳咳,你慢慢吃,没人跟你抢。”
宋显维记起年少时在行宫内的所见所闻,耳根红彻,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
送别姐夫,宋显维无心细尝顾逸亭所做的精致点心,随便找了个理由屏退下人,即刻翻出怀中玉笺。
展开后,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寒意从足尖腾升至全身――天下当真有如此精准的预兆之梦?
定睛细看,他确认信中词句与梦内所获,别无二致。
“夜未静,人初定。
杯中酒,掌上泉。
舌尖梅,心底情。”
他至今仍记得,初到行宫的头两日,他为了顾逸亭,与新平郡王起了冲突,轰动一时。。
过了两三天,他收到未婚妻赠予的点心,心下狂喜,第一反应是――她在答谢他的维护!
再看这没头没脑的十八字,看似情话又非情话,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那会儿他边吃雪酥梅花饼,边苦思冥想,以为顾逸亭借此考他的文采,还绞尽脑汁写了一首诗不像诗的句子来和应。
然而当他仔细辨认、再三推敲后,惊觉当中包含了行宫的一处温泉名称――梅心酒泉!
且“人初定”,似乎包含了“人定之时”的意思?
他不敢到处询问加以确认,干脆领着江泓,于亥时赶赴西北边的梅心殿。
事实证明,他没猜错,顾逸亭果真在那儿等他……一见他,羞涩而热情唤他“殿下”。
可此时此刻,他们虽照样有婚约在身,但亲密程度远超梦境,顾逸亭缘何还专程做点心、邀请他去僻静的角落幽会?
昨晚她被他压着,抽抽嗒嗒恳求他再缓上两月,难不成夜间改变主意?
或是因清早拒绝他,心生悔意,才做了梅花酥哄他、隐晦地约他共度良夜?
宋显维乃学武之人,除了行兵布阵、布局筹谋外的日常事件,大多懒得绕弯子去细想。
他艺高胆大,遇事行动迅捷,绝不拖泥带水。
细看信上字迹娟秀中透出情致,确与顾逸亭所书毫无差别。
无从甄别,心中究竟含有多少期待、窘迫、惶惑与兴奋。
他收好书信,草草吃掉剩余的梅花酥,回房换下染汗衣物,顺带洗了个温泉浴。
时刻准备着,赴会。
然则,因他一下子看穿信中含义,节省了半天时间,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尤为漫长。
坐立难安,茶饭不思,心绪不宁,如芒在背。
唉……要不要再看一眼那小秘笈?
*****
黄昏,顾逸亭接到各处对梅花酥惊喜反馈的同时,总算完成了理想状态下的岁寒三友糕。
以松竹梅为题的三色水晶糕内,分别悬浮松子仁、竹叶和梅花瓣,晶莹剔透,莹润有光。
她原想亲自给宋显维捎一份,又觉一天早晚两顿的投喂太过热切,料想点心多放一夜并不影响食用,索性明儿再送去。
忙碌了一整日,兼之昨晚心事萦绕、不得安睡,她与尚书府中人用膳闲谈后,打算与丫鬟们绕院墙散步一圈,再回去沐浴更衣歇息。
其时,除去顾仲祁在主殿阁筹备次日的御膳未归,顾尚书夫妇及陈氏已回房休息。
正当顾逸亭与碧荼说说笑笑往回走,道旁快步走来两名行宫宫人,神态迫切,说是顾太官令在御膳房碰到了棘手问题,急需请顾家小娘子速速前去一同参详。
近日父女常讨论菜式搭配,顾仲祁偶有征询她意见,此举实属常态。
顾逸亭暗觉大晚上传辇多有不便,且雪夜寒冷,还不如沿游廊走一段路更快更暖和。
她吩咐碧荼回去禀报,告知长辈,自己需晚点才回,当即与两名宫人顺着院墙外而行。
夜风呼啸,寒意逼人,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其中一名宫人贴心地给她递来芳香丝帕,她含笑接过,莫名似被抽空思绪,如在梦魂中,分辨不清身处何地,去往何方。
“小娘子,殿下在殿阁等您呢!”一名宫人试探地说了句,伸手搀扶她,改道西行。
顾逸亭分毫不觉异常,心下一片安宁,微笑随她们缓步穿过重重院落,淡定向沿途所见的仆役颔首,继而步入层层叠叠的梅林。
山风萧瑟,雪意凌人。
昏暗中,总有个声音不断告诉她――别怕,她的夫婿宁王将与她相会。
因此,即便宫人手中的灯火熄灭,她依然不觉畏惧,由她们引领,亦步亦趋穿梭花林与重楼,踏入一座水汽氤氲的温暖殿阁。
宫人为她点燃两根香烛,忽而说了句,“今夜是二位的洞房花烛夜,婢子不敢叨扰”,便丢下她,掩上殿门,仓皇离去。
洞房花烛夜?
顾逸亭羞红了脸,左顾右盼,惊觉殿内空无一人。
暗光映照下,殿厅内雾气缭绕处,水流声潺潺,依稀是一池温泉水。
池边置有长短榻、几案、鲜果、红烛等物,于水雾中朦胧不清。
她从未怀疑,她的阿维,居然会作如此特别的安排。
走了一大段路,她疲惫不堪,懒懒依靠在铺有软绒的榻上,闭目休憩。
不多时,潮热感从心底空空荡荡的所在涌来,她逐渐滋生某种急切期盼他到来、渴望被他拥抱、亲吻、乃至填满空缺的欲念。
仿佛,他不在身边,她就无所适从、心跳欲裂、呼吸不畅。
她于燥热难耐时脱下狐裘,理了理银红轻丝褙子,举手整理发髻,蓦地被发簪上的金银缠丝刮破了指腹。
疼痛促使她一愣,恍惚间,有瞬息的大梦初醒感。
咦?此地……为何如此熟悉?
满池飘着梅花瓣的温泉,雾气包围的微弱烛火,淡淡花香混合了陈酒浓香……与她思忆中的一切大致重合。
区别在于,她上一世基本看不真切,勉强捕捉物体轮廓;此生经过蔻析的精心调养,她的夜间视力大大改善。
她又做梦了?
梦回前世不堪的场面?
手指的痛感提醒她,她自从和宋显维在一起,步步走出心魔,已许久未曾重温噩梦。
电光石火间,她不知何来的勇气,极速拔下发簪,往手心使劲一扎。
痛!
她浑身一哆嗦,大口喘气,越发意识到事情的不寻常。
――这不是梦,她回来了!
猝不及防,毫无征兆地回到了上辈子的迷乱中!
独自等候不晓得由谁冒充的“殿下”,情潮涌动地等待被鱼肉、被宰割……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两世竟皆遭如出一辙的算计!
持续的痛觉让她愈发清醒。
恐惧、震悚、愤怒、怨恨……火速将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