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那个差不多有十岁左右的儿子,反倒是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不远处的卫玠,他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人,比他阿爹都漂亮,这让他一时还真有些迈不开腿,舍不得走了。
繁昌公主趁机抖了最后的包袱。
只见湖蓝色衣衫的七娘,早已经按照她娘暗示的意思,跑过放生池上的莲花纹石拱桥,站到齐云塔南边约二十几米处的地上,开始鼓掌,一边拍,一边走走停停,嘴里还叫着:“蛤蟆精,蛤蟆精。”
卫玠猜对了。
繁昌公主在几年前,机缘巧合下得知了一二有关于齐云塔的秘密,之前带女儿来时,为了哄孩子而告诉了她,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只见七娘边走边鼓掌,没几步,忽就听到了从塔身里传来了一声“呱”叫,响彻整个齐云塔。
卫玠在心中暗暗道了一句,果然如此。
其实卫玠还是蛮意外的,他没想到在大部分人都还没有摸清楚蛙叫规律的古代,繁昌公主就已经知道了怎么能准确引起这种现象。古人的智慧,特别是从小在波谲云诡的上层社会长大的古人,实在是不能小觑啊。
塔前来参拜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连那刚刚还在嘲笑王氏的倾髻妇人,也是心头一震。看来知道如何引起蛙叫的还在少数,最起码那倾髻妇人就不知道。
这还不算完,随着七娘越拍越响,蛙声便越来越密集,哇哇不止。
塔前恰有小风抚过,吹的人背脊一凉,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七娘却玩的很开心,见“蛤蟆精”回应了她,还胆大无比的咯咯笑了起来。小女孩的声音又尖又细,迎合着不知道从哪里响起的震天蛙叫,在空旷的齐云塔下显得既空灵又诡异。
刚刚还半信不信的人已经跪倒了一片,连王氏都吓的有些花容失色,不顾“蛤蟆精的危险”,想要上前把七娘拉回到自己身边。
倾髻妇人就更加害怕了,也不知道谁从背后碰了她一下,引得她“啊”的一声就叫了起来,直接跳起,后退数步,连披着的帔子掉了也没有发现。要不是有儿子从旁搀扶,估计她会摔的很惨。
看着贵人这般狼狈,有不少普通人虽然心中害怕蛤蟆大仙降罪,却也还是忍不住偷偷的笑了起来。
包括跟着卫玠的几个婢子,都掩嘴轻笑,就差把“活该”二字直接说出口了。
很显然的,那妇人不是不信鬼神的,她刚刚出声讥笑王氏愚蠢,只是单纯为了讽刺而讽刺。等事情轮到自己头上,她就没那么“旁观者清”了。
等倾髻妇人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这么多人嘲笑后,脸色变得铁青,自觉面子大失,一副恨不能把眼前这群刁民全部打杀了才肯甘心的狠毒模样。
这种时候,就该有人站出来打圆场了。
一是因为那倾髻妇人的身份肯定不低。她既然敢不顾繁昌公主在侧,也要讥笑公主的妯娌,就说明她必然有一二仪仗。
卫玠不知道这妇人的仪仗是谁,但是从繁昌公主也只是暗讽,没有真的发作中,他还是推测了一二的,好比这妇人很可能也和皇家有直接的血亲关系,而以卫家的地位,暂时还不宜和妇人身后所站着的势力撕破脸。所以,在一番惯例的冷嘲热讽之后,就该有个“呵呵,我们在开玩笑呢”的心知肚明的台阶了。
二则是因为……如果没有人站出来缓和现场尴尬的气氛,以这妇人的狠戾模样,要是心怀怨恨,发作起来,估计真的会把在场的普通人都打死。
只因一时的意气之争,就妄造这么多杀孽,那就太不应该了。
【到底该怎么缓和气氛】就成为了当下最刻不容缓该被解决的问题。
刚刚被狠削了面子的倾髻妇人,是肯定不可能主动咽下这口气的。
而王氏作为被集中火力嘲讽的人,也绝不能主动让步,要不然就不是和解,而是认输了。特别是繁昌公主刚刚才为王氏争了面子,王氏要是退步,就是变相打了繁昌公主的脸。
繁昌公主呢,这尊佛性格骄矜,从不肯示弱人前。虽然按理来说,她是现场地位最高的女性,刚刚又是她大获全胜,怎么着都应该由她这个赢家牵头开口,表示“大家各退一步吧balabala”。但……繁昌公主是绝对不会对她讨厌的人说软话的,她没明着动手已经很给面子了。
其实繁昌公主的内心也在犹豫,她到底要不要为了二嫂,打破一次自己的原则。
就在繁昌公主决定“干了,就这一次”的前一秒,卫玠站了出来。他主动担过了这个给人台阶下的重任,毕竟他是小孩子嘛,不需要顾虑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卫玠找的台阶,也还算圆滑,他没有主动对那倾髻妇人道歉,也没有分说刚刚到底谁对谁错,只是点了两个嘲笑声特别明显的婢子。
“阿孙!阿李!”
卫玠身边四个一等侍女,他实在是懒得想什么齐整的成套名字,就简单粗暴的按照他张口就来的“赵钱孙李”给定下了称呼,婢子们各自要做的工作也是分工明确——衣食住行,阿赵负责卫玠的日常穿戴,阿钱做的美食最好吃,阿孙和阿李目前来说负责的是传播小道八卦【喂。“阿”则是这个时代的普遍叫法,好比繁昌公主的阿吕。
两个婢子皆是一愣,她们从未被自家小郎君这么严肃的叫过名字,马上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眼含戚戚,上前行礼,很小声的应了句:“郎君。”
卫玠心有不忍,却还是一本正经道:“阿爹曾与我说,你所能了解到的,并不代表了全世界。在自己一知半解、不甚清楚原委时,就贸然去讥笑别人的行为,实非君子所为。你们这样不好,可知错?”
小小的垂髫男童,说话的声音里仿佛还带着奶香。他站在阳光下,却好像比那光线还亮。其实卫玠说的话并不重,也是大家都能懂的道理,却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
如果这话是个大人说的,也许多少还是会激起一些人的逆反心理,心生出这人怎么这么装啊的负面情绪。可当这话是由一个眼神清澈见底的孩子,一字一顿、奉若真理般说出来的时候,但凡是心理正常的人,就不可能不动容,不可能不心软。
刚刚不少借机仇富的普通人,都抬袖掩面,自惭形秽。
“还不快去与那边的娘子道歉?阿娘不是说过吗,当你温柔待人时,才会被世界温柔以待。”卫玠继续软言软语,不想让婢子误以为他真的生气了。
“是。”两个婢子盈盈一拜,没有半分不满。她们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自家郎君的意思呢?由她们开口下这个台阶,自然是最合适的。她们不仅不会怨怼,还会很开心能被自家主人委以重任。两人悄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想法——三郎君就是太心善,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对她们这般温柔,以后可一定要看紧了他,莫让小人欺辱了去。
王氏和繁昌公主也都暗暗满意的点了点头,觉得卫玠的表现可圈可点。
这边一行人落落大方的表现,自然把倾髻妇人刚刚那刻薄阴毒的模样,生生比出了云泥之别。
不少围观到的人都在想着,这就是世家的气度啊。那些仗着姻亲关系爬上高位的外戚,泥腿子之气根本褪不干净。
外戚?是的,与王氏关系不睦的这个倾髻妇人,姓贾,名午,是西晋权臣贾充的幼女,当朝太子妃贾南风一母同胞的亲妹子。贾大人六年前去世,因为没有儿子,便由外孙改姓嗣爵。这个继承了贾家偌大家业的外孙,就是贾午如今正带在身边的十岁儿子贾谧(mi)。
贾午与王氏差不多年纪,家中父亲都是朝中重臣,又一起嫁人,一起生子,巧的是如今还都有了两子一女,可以说是从小被比到大了。
王氏出身太原王家,是世家女中的世家女,后来嫁入卫家,那也是个满门清贵的儒学官宦世家;贾家呢?虽然贾是著姓,但也遮不住贾午的祖父少孤家贫、全靠自己奋斗成官一代的diao丝经历,贾午嫁的丈夫叫韩寿,虽然是当世有名的美男子,但家世不显,只是她父亲的一个小小幕僚,几乎等于入赘,要不然也不可能会同意让自己的儿子改为妻姓,过继给早夭的小舅子当儿子。
对于贾午来说,王家令淑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她怎么追、怎么比都比不过的当世贤媛,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
所以,只要找到机会,贾午就会对王氏各种开嘲讽,往死里踩。
卫玠主动让婢子道歉,在别人看来是不与小人计较的世家风度,但作为被“不计较了的小人”,贾午的心里可就更加不痛快了。
两个婢子刚刚上前,就被贾午一脚踹翻在地,毫不客气道:“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我道歉!”
是的,在贾午看来,能给她道歉,也是需要一定身份的。
“阿niang……姑。”贾谧在名义上已经被过继给了他早夭的小舅舅,所以在明面上,他只能称他阿娘为阿姑。他出声是为了阻止贾午继续胡闹下去,自觉今天丢大了脸,卫家已经大气的退了一步,他娘怎么还能这般、这般不讲道理,不按照潜规则玩呢?
“你闭嘴!”贾午很生气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站在自己这边,更是厉声厉色,对儿子呵斥异常。
就在事情眼看着就要没办法善了的当口,一个心宽体胖、面容慈祥的老太太,和齐云塔的比丘尼(尼姑)净检法师一起,从齐云塔内走了出来。这位老太太正是广城君郭槐,贾充的继妻,太子妃贾南风和贾午的亲妈,贾谧的祖母(外祖母)。
“午儿,你才应该道歉!”
郭槐年轻时性格很不好,善妒又暴烈,视人命如草芥,她的两个女儿的性格都随了她;但是等郭槐老了——丈夫去世后——她反而平和了下来,自觉前半生作恶太多,如今一心向善,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自己的两个女儿学她年轻时的张狂样子。
贾午见到自己的母亲,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分分钟安静如鸡,一声也不敢吭了。
虽然郭老太如今看着和善了,但前几年她却还是家中一霸呢,说一不二的那种。连她的丈夫贾充当了那么大的官,也不敢与她呛声半句,所以,郭家上下就没有谁是不怕她的。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哪天又脑子一抽,就回归了以前的性格。
郭老太在两个仆妇的搀扶下,上前亲自对繁昌公主和王氏道了歉,甚至还鞠了一躬。
王氏和繁昌公主自然是忙不迭的欠身,还了一拜,连道“都是小事”。她们肯定是不敢真的受了郭槐这一拜的。要是传出去了那还得了?不得不说,这位广城君哪怕老了、和善了,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玩笑”的误会解开了,两家人就又都挂上了欢喜的面容。
毕竟大家还是拐着弯的姻亲(贾家三娘是太子妃,卫家四郎是驸马,都和皇家是亲戚),家中又有男丁同朝为官,怎么着也不可能真的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的。
郭老太着重表扬了早慧的卫玠,又推着自己的孙子贾谧上前,好让他们“小哥俩”熟悉熟悉。
三岁的卫玠一脸无语。他能和十岁的贾谧熟悉什么呢?他还是个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孩子”,贾谧已经嗣爵可以出仕了……七年真不是一个小代沟。更何况两人的亲娘还不对付。
反倒是贾谧贾郡公(他继承了外祖贾充的鲁郡公爵位),一脸高兴。他早就想认识眼前这个好看又懂礼的弟弟了,没想到还是“亲戚”,更是喜不自胜。上前努力的攀谈,啰嗦到不可思议。先是替他阿娘道歉,再问弟弟小名叫什么,几岁啦,可有读书,可有习字,平时在家中都玩什么,爱吃什么,这是第一次来白马寺吗……
林林总总,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卫玠不禁想问,亲,你表现的这么喜闻乐见,考虑过你亲娘贾午的感受吗?
旁边的贾午自然已经气到说不出来话了。她就不明白了,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怎么能变的这么快!她亲娘与王氏有说有笑就算了,连她的亲儿子都与王氏的儿子手足情深,搞的她好像才是那个不该存在的外人!凭什么?!
贾午这一不乐意,卫玠反倒是更加乐意了一点。=v=
虽然卫玠的话还是很少,却总能在关键点上,不着痕迹的引贾谧小朋友说下去。
语言是门学问,卫玠在学阿拉伯语的第一堂口语课上,教授就教过的,想要学好语言就要多听多练多和外国友人交流。多练什么的,卫玠没学会;多听以及多和外国友人交流,他倒是掌握了精髓,微笑,点头,专注的眼神与肯定,以及必要时抛出一个大概念问题,对方就会滔滔不绝了。
大概念问题就类似于,唔,好比对方说“我遇到了超幸运的事”,你不要说“你肯定很高兴吧”这种让对方只能回答“是”的问题,而是要说“天哪,好厉害,快跟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对方一般就会很详细的开始讲述来龙去脉了。
每个人内心其实都有一定的倾诉欲,你给了他倾诉的点,你们的交流时间自然会变长。而你需要做的仅仅只是继续微笑聆听,假装你很在意,对方说不定还会把你引为知己。
贾谧小朋友此时就有这种感觉,他越说越兴奋,觉得终于遇到了一个懂他的人。
卫玠只剩下了拈花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净检法师,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出家的女性。不过,有关于她的生卒年一直有争议,可以肯定的是她出生在西晋,遭逢八王之乱,活到了东晋,建立了第一个尼姑庵。
文中为了剧情需要,安排她在太康年间就已经受戒出家啦,不过正史上应该没有这么早。
第8章 古代八点都不友好:
两方人没有怎么寒暄一会儿,就准备分道扬镳了。
毕竟贾午一直在强压怒火,她真的很不喜欢王氏,继续说下去,她就指不定要干出什么了。
王氏也有自己的小脾气。以大局为重,她可以忍耐贾午幼稚的挑衅,但那并不代表着她就会有多喜欢看贾午的黑脸,所以她也想早点分开。最重要的是,她来齐云塔是为了儿子的身体,可没空和不喜欢的人浪费时间。
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两个母亲,就这样欢欢喜喜、如释重负的开始了道别。
两个儿子就有些舍不得了。
好吧,准确的说,“不舍”这种情感是属于贾谧小朋友单方面的自我认知。
卫玠其实不太喜欢这位贾家的小郎君,因为刚刚聊无可聊的他们,最终聊到了和贾谧一般大的卫家二郎,也就是卫玠他枣哥。
作为年岁一般大的权臣公子,贾谧和卫璪不可能不被比较。贾谧比他娘争气,没有彻底被枣哥比下去,卫璪善诗,贾谧好赋,功课在不相伯仲之间,又都是面冠如玉的小郎君,还曾被戏称为洛阳双壁。他们之间本不应该存在什么冲突的……奈何贾谧的语气里多多少少还是带了些自己更好的自得。
作为卫璪的亲弟弟,卫玠自然不可能喜欢贾谧这种自视甚高的聊天方式。他枣哥两米八好吗?有谁能比枣哥好?卫玠第一个不服!
于是,在贾谧被他阿娘近乎是扯着离开时,卫玠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没让他心中“喜大普奔”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他只是很客气的应付了一下对方的告别语,类似于“嗯嗯,改日一定一起出来玩”,“你要是有空也欢迎你来卫府找我”之类的敷衍常用句。
在王氏眼里,就是看着儿子很认真的在挥别新认识的小伙伴。她不由有些忧从中来,贾家和卫家的关系……可不甚美妙啊。
好吧,不只是不甚美妙这么简单,准确的说,两家早晚要你死我活,彻底掐死一个才算完。
卫玠要是真与贾谧交好,未来该有多伤心啊。
不过,紧接着王氏就发现自己想多了。当贾谧再没办法回头看过来时,卫玠一扫脸上的不舍难过,反倒是多了一种“终于客套完能松一口气了”的庆幸。小小年纪就演技一流,差点连王氏都骗了过去。
但果然还是年幼啊,王氏戳了戳儿子如破了壳的熟鸡蛋般的嫩脸蛋,想提醒他演戏一刻也不能松懈的真理,没看净检法师还在旁边的台阶上站着吗?
净检法师,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受戒的女尼。她的具体年纪已不可考,只观面相应该还是很年轻的,肯定不会比王氏和繁昌公主大多少,但她身上由岁月沉淀下来的通透气质,却是王氏和繁昌公主这个年纪的人所很难拥有的。那一双早已看破世间红尘的双眼,不具备任何侵略性,只留下了温柔如水的宁静智慧,一如她的法号,明净,检正(端正的操行)。
作为轰动了整个洛阳城的第一名尼,净检法师在西晋顶级贵女圈的任何贤媛面前,都是很有一二薄面的。也因此,她很明白什么时候该假装没听见、没看见。
在卫玠看过来时,净检法师只是笑了笑,以后也不打算说什么。世外之人就该有个世外之人的样子。
她亲自引着王氏和繁昌公主一行人上了齐云塔。
齐云塔是个四方形的密檐式砖塔建筑,有十三层之高。虽然魏晋时期就已经有了多层建筑的概念,但十三层什么的还是远超了这个时代的局限想象,看上去格外的高耸入云,被不少人视为神迹。
每一层的南边都开了一道拱门,可以登高远眺,将远处谷地的绿意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