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一切,都起源于病驸马之死,若非亲自验过他死时身体的旧伤,企图揭开他真实的面具,她几乎都要以为病驸马是故意的,故意设套让他们所有人不得安宁。
木莲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竟跑得如此之快,将周围的人惊得呆住,丫头们追在她身后喊:“四少奶奶!您去哪儿啊!当心您的身子!”
围观的百姓自发地给她让开了一条道,待木莲奔至方才百里婧和墨誉对峙的地方,肚中忽然一阵阵痛,她的孩子让她连施展轻功都再不能了,她不能追上婧小白,她无法得知墨誉如今的处境。
看着周围陌生的面孔和看热闹的一双双眼睛,木莲忽然满腹辛酸苦痛,她想问问他们,倘若你们的夫君快要被最好的姐妹杀死,而你即将成为寡妇,你的孩子即将成为遗腹子,卑贱而罪孽,他们又当如何?
一个女人孕期有多脆弱,看她便知晓了,从不软弱的木莲,硬生生被逼得纸人一般。
百里婧的追杀的确引来了无数注视,没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剑逞凶,哪怕对方只是个叫花子,也不可以。无论叫花子曾犯过何种过错,这种仇恨也该交由官差去办。
复仇的欲望过于强烈,或许还有挥之不去的怨恨需要发泄,黑衣人竟一时半会儿无法甩掉百里婧,而且,他们似乎只是想救墨誉性命,并无意与她相斗。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随后分头行动,一人返身拔剑,与百里婧斗在一起,暂时挡住了她的追踪,另一人则扛起墨誉,继续前行。
“你们是什么人!敢当我的路!”百里婧早就疯了,出招又快又狠,剑锋交汇处黑衣人因有所顾忌,被她逼得节节败退,却始终保持沉默,不吭一声。
“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包庇罪犯!快说!”百里婧目光森冷,嫡公主的气势与生俱来,一个进,一个退,只听“叮”的一声,黑衣人手中的剑被她斩为两段,她的剑挑上黑衣人的咽喉:“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还要救他?是何居心?!再不开口,我杀了你!”
她说得都是真的,威胁的言辞半点不含糊,黑衣人看着她的眼神异常复杂,仍旧一言不发,就在百里婧无法遏制的愤怒中,黑衣人闭上眼睛身子往前一送,硬生生让百里婧的剑刺穿了她的咽喉,血染剑身。
“你……”百里婧难以置信,以黑衣人的身手,他本可以与她继续缠斗,他也大可以为了保命说出救走墨誉的缘由,可是,为什么他宁愿死也不肯说?
黑衣人的身体朝后仰去,剑一寸寸自他的喉咙拔出,“扑通”一声,他直挺挺倒了下去。
百里婧麻木地举着剑,剑尖上的血鲜红,一滴一滴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杀了人并不可怕,她早已习惯血腥味,可这个人为何而死,她没有机会明白。
盯着地上已死的黑衣人,不过片刻,百里婧收剑,继续快步朝墨誉被带走的方向追去,刚行至路口,她随身的禁卫军已经跟上来,看到她剑身上的血迹惊惧不已。
“召京卫军校尉来,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墨誉给我找出来!”百里婧喝道。
禁卫军面面相觑,皆觉得不可思议,墨誉,墨誉,这不是那个已经在狱中畏罪自尽的状元爷吗?难道,刚才肮脏的乞丐就是他?
再疑惑满满,他们也不敢将百里婧的话当耳旁风,忙听命行事。
不一会儿,京卫军皆因百里婧的一个命令而全城搜索逃犯墨誉,城中乱成一团。
……
墨誉被黑衣人放下时,因被扛在背上的颠簸而恶心得干呕起来,他显然还不曾从方才见到百里婧的悲伤中回过神来,却听黑衣人道:“早就告诉过你,快走,不要留在此处,若是你未死的消息一公开,婧公主不会善罢甘休。”
他应是已知晓他的同伴必死的境况,言语间不由地带了些责备。
墨誉咳嗽了一阵才缓过来,一双死灰般的眼睛透过额前蓬乱的发看向黑衣人:“我说过我不会走的!你们为何要救我?又想让我去何处?”
他不明白为何一觉醒来就已不在狱中,更不明白为何有黑衣人跟在他身边,他逃开他们,循着路回相国府,他生于此长于此,若失去相府四公子的身份,失去当朝状元爷的身份,他又能是什么呢?
除此之外,他还有妻子,有孩子,有心上人,他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即便知道再见她逃不过一死,他却不甘心,仍想走到她的面前对她说些什么,他至少得让她相信他并非十恶不赦之人,他还抱有幻想,想得到一次重来的机会。作为墨誉,重来的机会。
“你不可以死,哪怕我们都死了,你得好好活着。”黑衣人说罢,根本不愿再与他解释什么,一击劈晕了他,再次扛起他寻路。无奈墨誉身份已然曝光,他们都太了解那位荣昌公主的脾气,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再无任何转机。
几条大道都已被封锁,到处都是京卫军的身影,黑衣人左思右想,看着高高矗立在东边的那座高塔,迅速潜行……
等他接近法华寺外的围墙时,听见巡逻的京卫军越来越近,墨誉也已经再次醒转,他挣扎着要他放他下来,黑衣人早已累了,停住脚步道:“听听周围的声音,都是来抓你的。”
墨誉刚清醒,耳力并不清晰,可周围大片大片的声响却由不得他不惊惧,人很多,脚步声沉重有力,还有呵斥声,满耳朵都是如何想方设法抓到他。
抓到他,再次送入刑部大牢,等着被她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原本无所畏惧的墨誉在这一刻忽然胆怯起来,他不能死,他还不能死,否则,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临死都不能得到想要的。
他在脑子里搜索,还有谁可以救他?
是他那只顾着家族名声一己私利的父亲?
不,出了事,他第一个将他推出去,不仅未维护他保护他,还与他断绝了父子关系,在陛下在皇后娘娘的面前陈述他莫须有的罪状。
是那个说要提携他的落公主吗?
她花言巧语地骗了他许久,威胁他去做他不愿意做的妥协,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狱中无助时,他盼她为他求情,她却让人传话,若是敢说错一句半句,她就会揭露他思慕嫂子的丑事,她逼得他无路可走。
是那个他爱着又恨着的泼妇公主吗?
不,她要杀了他,她亲手拔剑,放言欲将她千刀万剐,为她的亡夫报仇。
墨誉忽然笑得凄楚,心生无限悲凉,这世上最可悲的事情是,竟没有一人爱他。他如履薄冰处事,苟延残喘至今,还是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
夜色渐深,悲哀愈深,追捕的声音越来越近,他的求生意识却越发强烈,他不想死,对,他不能死,他要好好地活着,他还要向她解释,他不能死得如此冤枉。
“救我……”墨誉开口,拽着那个黑衣人的衣角,嗓音因害怕而颤抖道。
☆、第237章
黑衣人看了他一眼,随后眼神复杂地扫向巷口,一把提起墨誉的身子道:“去里面躲躲,寺庙里清净无人,若是能躲过今夜,明日便会有人来接应你。我给你殿后!快走!”
说着,就将墨誉丢过了高墙。
什么感激的话都不让他再说,保护他本就是他的职责所在,哪怕为此丢掉性命,只是……
黑衣人叹了口气,被谁发现了墨誉还活着,都还有封口的机会,一切都还尚可挽回,没想到揭露出墨誉真实身份的人竟是婧公主,这下麻烦大了。
……
即便黑衣人用了巧劲儿,墨誉一届文弱书生的身子骨还是摔得不轻,他想从地上爬起来,刚直起腰,人却再次跌倒下去。
“咝――”他下意识地哼了一声,这才发现脚踝扭了,稍稍一动便剧烈疼痛。
此时,外头的脚步声齐刷刷地涌来,仿佛一支即将出征的军队。然而,此刻的军队却并非为了征战沙场斩杀夷狄而来,是为了抓他墨誉。
如此劳师动众,肯定是因为她的一声命令。嫡公主的身份那般尊贵,要杀一个人,要放一个人,全凭她一句话罢了。若她说不认识他,从未见过他,一切又将会如何?
呵呵,他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不再平白做梦了,墨誉苦笑,现如今他什么都不剩,只剩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他唯一需要去思量的只是如何活下去。
这么想着,他也再顾不得身上是否沾了草屑、湿土,握着越肿越高的脚踝,稳了稳颤抖不已的身体。稍稍一碰肿痛处,他便疼得松了手,仍旧直不起腰,疼痛迫使他低矮下来,一步一挪地朝庭院深深的寺中走去,想要找到一处容身之所。
只要熬过今夜,明日就有人来接应他……墨誉在枯枝败叶中穿行,记起方才黑衣人所说的话。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般告诉他了,自他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离开了牢狱,他们便如此嘱咐过他。若非他任性地想要回去解释清楚,不肯受这不明不白之获救,想必藏到明日也绝不会打草惊蛇。
他不知黑衣人是谁,不知他们为何要救他,甚至已然不知自己因何要如此卑贱地活着,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把自尊与骄傲通通踩在脚下,又有谁真心稀罕?
法华寺植有大片四季常青的松柏,听着似乎近在身后的脚步声,墨誉慌张地在树丛中穿行,妄图离那些追捕的声响远一些,于是,他专挑狭窄的小道前行,甚至林中并无路时,他也缩着身子在其中横冲直撞。
追捕声越来越清晰,墨誉已然魔障,越逃越快,原本就已褴褛的衣衫屡屡挂在倒刺上,狠狠地撕裂他的皮肉……
“什么人在哪里?!”
他闹出的动静太大,林外有人出声喝问道。
墨誉仓惶地蹲下来,用手抱着头,动也不敢再动,忍着脚踝处的剧痛和身上细细密密无孔不入的尖刺,他喘息着浑身发抖。
他不动,不代表旁人也不动,虽然不似寺院外的大片脚步声,可依然能清晰地听见有人朝他躲藏的方向走来。
不能被他们发现!
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他必须要躲过今夜,他得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他怎么甘心?怎么甘心落入这般进退无路的境地?
人到了生死边缘,唯一只剩下求生意识,墨誉咬着牙,拖着已经肿得碗口粗的脚踝,一步一挪地往松林深处爬去。那处松林茂密,看起来异常僻静,夜色已然降临,成了他最好的掩护,然而夜里风大寒凉,也给了他最凄楚的冰冷。等墨誉摸索着走到一处紧闭的偏门,靠在墙上喘息不定,以为自己足够安全时,竟见不远处有大片的亮光正在朝他靠近。
“方才好像闯入了什么东西,去搜一搜。”
“是。”
“搜仔细点儿,多事之秋,若是出了什么乱子,你们项上的人头可不够砍的!”
“是!”
听这说话的语气,不像是法华寺内的僧人,墨誉忽然记起,法华寺自从被陛下封为镇国禅寺以来,为了保护寺中藏经阁内的经书,派了不少京卫军守卫在此。那下命令的,定然就是驻扎此地的京卫军首领。
太天真了,墨誉筋疲力尽地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他以为躲在寺庙之中就可得清净?若果真如此,世人该争着抢着出家为僧。
灯笼的光亮渐渐近了,墨誉身子往阴影里缩了缩,冷不防偏门被他顶开,他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门一开,眼前竟亮了起来,那光亮来自他身后,墨誉半个身子在门槛内,两只脚还在门槛外,以一种极度尴尬的姿势坐在那儿。
“你是谁?!”身后响起一道女声,隐约有一丝熟悉,墨誉已然遍身惶恐,双手撑地挪着身子往后缩了缩。
他看到这是一个佛堂,金身的佛像前一个身着大红色袄子的女孩正跪在蒲团上。女孩的眼睛很大,在蜡烛的光亮掩映之下,她那身红袄子呈暗色,脖子上的长命锁却耀眼得刺目,反着光,令墨誉睁不开眼睛。
竟是黎国舅的女儿,黎狸。
“你是谁?在这里干嘛?”见他不回答,黎狸又问了一遍。
被蓬乱的头发遮住了脸,她根本认不出眼前的人是墨誉,她看着他,眼神透着防备。这么晚了,一个叫花子来寺里偷些供果吃一吃,倒也说得过去,但他不肯出声,她也就有些害怕,于是,黎狸转头就想叫人:“来……”
“好好查看一番,每一间佛堂都搜仔细了!不准放过任何可疑之人!”不知何时,禁卫军竟已找到了此处,恰好打断了黎狸的话。
墨誉犹如笼中困兽,一丝镇定都无法再做到,他甚至都顾不得一只脚在门外,身子一转朝黎狸爬过去,口中颤抖道:“求你不要喊……求你……”
对待任何人都开始用“求”这个字眼,为了活命,他已卑躬屈膝屈辱到何种地步?他知道只要黎狸一出声,外面的人马上就会冲进来,而他将会万劫不复,再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墨誉蓬头垢面的样子本引不起黎狸的信任,但他腿脚的不便和褴褛的衣衫,以及那一身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惨烈伤痕令黎狸眉头皱起,她将原本合十的双手放下,歪头打量着墨誉道:“你受伤了?你犯了什么罪,他们要抓你?”
黎狸自小养在深闺,原识不得墨誉,只在陪同黎戍外出时与墨誉见过几面,谈不上任何交情。而且,自从知晓爹娘有意将她许配给墨誉为妻,她就对墨誉其人有诸多抵触情绪,从此更不愿再与他相见。这会儿,她的确是一丝都不曾认出这浑身是伤的乞丐竟是墨誉。
既然黎狸不曾出声叫人,墨誉便知有希望了,他拖着几乎瘫痪的双腿缩到门后,躲在蜡烛的光亮照不到的地方,颤抖着声音道:“求你帮帮我……”
黎狸平生仅见的凄惨之人莫过今夜,况且她此刻在这佛堂之中,为的不过是求个好签,便对任何人都格外宽容起来,她蹙着眉看了墨誉一会儿,这么冷的天,他的胳膊上衣物被划破,隐约可见深深的血痕,他的确凄惨无比。
恻隐之心一起,她便收敛了戒备之心,用压低的声音道:“我不知你是谁,但今夜碰到我算你走运了,但是你要答应我,如果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或者让我查出来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奸人,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她说了什么墨誉都快听不清了,只知已然得救,他大力地点头,透过蓬乱的头发缝隙里看着黎狸,她的侧脸,那身红衣,竟让他模糊的视线中产生错觉,误以为是那个她。
想到她,只是想到名字,想到她的样子,他心里就疼,疼得蜷缩起来,锁在冰冷的墙角,阴暗而寒冷的地方,他想,若是换做她,她不会对他如此宽容。
她对他大哥那般好,哪怕他大哥是个废人。而他不是废人时,她已然不将他放在眼中,若他以此刻颓唐可鄙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她也绝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之心。
绝不会的。
烛影摇曳,风声呼啸,搜索声已到了佛堂之前。
“大胆!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家小姐正在里面诵经拜佛,若是惊扰了她,你们谁担待得起!”
“这是不将国舅府放在眼里吗!”
质问声很显然来自黎府的家丁和婢女,气势上一丝不弱,完全是仗着主子势头的凶悍。
但那搜查之人偏偏就吃这一套,谁不知当今朝廷最炙手可热的皇储人选是七皇子百里明煦?即便是司徒家那般威名赫赫的家族,因为没有皇子,在这场皇储之争中完全占不到一丝便宜,到头来还是要位居人臣。若七皇子继承了皇位,黎家的势头绝不会比司徒家弱,谁还敢得罪他们?
当值太久,个个都成了人精,谁不懂分析利弊?哪怕是听了两个不入流的下人的呵斥,那伙人也讪讪地受了,笑道:“原来是黎小姐在里头,在下失礼了,多有得罪之处,还请代为向黎小姐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