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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他们依旧同床。
季庭屿醉得不想动,贺灼就帮他洗澡。
放水、搓背、按摩手脚和关节,全都亲力亲为,猫咪就负责迷迷糊糊地将脸搭在浴缸沿上昏昏欲睡,头上还顶着裹成包子形状的毛巾。
洗完澡贺灼把他拿出去放到床上,自己再回去洗。
季庭屿想变回小猫钻进自己的睡袋睡觉,但分化期都过了,他不太好意思再变回那样软绵绵的样子,于是就维持人形板鸭趴在床头等贺灼。
等得无聊了就从口袋里拿出块鹅卵石刻着玩儿,刻刀在石头上划出“嗒嗒嗒”的响动。
贺灼拢着头发走出来,坐到他旁边,“在刻什么?”
只见季庭屿手中的鹅卵石被擦得透亮,相对平整的那一面上刻着两行隽秀的小字。
――18年春,尼威尔防风洞,遭战地猎人突袭。九死一生,遇贺灼。
他是一头蓝眼睛的小狼。
贺灼瞳孔一震,愣住了。
“这是什么?”他抓着季庭屿的手问。
“还能是什么,石头啊。”
“我知道是石头,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往石头上刻字?你那些石头上都刻了字吗?”
“那些?”季庭屿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有很多石头?看到我的柜子了?”
他没在意,还把床头柜打门,拿出一只胖墩墩的玻璃瓶子来,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鹅卵石。
季庭屿本来想把手里刚刻的这块放进去,可是贺灼却先他一步“抢”过瓶子,“哗啦”一下把所有石头都倒在床上。
“你小心点!”季庭屿怕他给弄碎了。
贺灼却置若罔闻,好像没听到似的颤抖着手,急切而混乱地拿起石头一块块查看,脸上是一种秩序崩盘的失控表情,眼睛瞪得像要掉出来。
第一块石头上刻着:
11年冬,卡诺曼,交战半月,死伤792,救55,nara赠。
第二块。
12年夏,依云,交战一周,死伤135,救0,自拾。
第三块。
14年春,约塞克地震,死伤73,救25,丹娜赠。
第四块。
17年秋,勃朗垂大桥坍塌,死伤44,救14,自拾。
第五块、第六块……
直到季庭屿手里刚刻好的最后一块。
罐子里一共装了二十五块石头。
上面记录着他报道过的所有重大战役,拯救过的无数条鲜活生命,九死一生的冒险经历,以及获得的荣誉和赞许。
就像,一瓶用石头堆满的功德簿一样。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成型的那一刻,贺灼的心脏开始剧烈地痉挛,如同旧疾复发一般,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在轻颤。
“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在用它们记录什么吗?”
季庭屿不明所以,“就一些数字啊。”
“小屿!”贺灼蓦地大吼一声,吼完又动了动唇,僵硬地挤出几个字:“小屿你说、说清楚一点,它们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季庭屿眨了眨眼,低下头,肩膀塌陷下去。
“大概……是我存在过的证据吧。”
他的语气罕见地郑重,像在庄严地宣告:
“我曾想过如果我终此一生都没能留下任何成绩,又或者我做过的一切都被人抹杀,那我要如何在百年后书写我的墓志铭,告诉别人我远大的理想,和微薄的贡献呢?”
“然后就有了它们。”
“即便没有任何人记得,我的脚步也会帮我记住,我曾经无数次深入到地球的伤口中去,披露了战争留下的疮痍。”
贺灼心跳骤停,浑身血液都好似被凝固。
他僵硬地抬起眼,看到季庭屿脸上挂着少年人诉说远大理想时常有的羞赧,很腼腆地笑了一下:
“这是我最骄傲的七年。”
那一刻,贺灼的心脏如同被人生挖了出去,血淋淋的伤口上生满了时间孕育的烂蛆。
因为季庭屿预料的没错。
前世他做过的一切,都被抹杀了。
季庭屿27岁离开记者部后,凡是有他出现过的影像资料,全被替换成了另一张脸。他用生命抢来的第一手资讯撰写下的报道,署名都变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代号。整个联盟国的战地记者名录中都没有季庭屿这三个字。
甚至在他驻守了七年的尼威尔雪原上,都没人再敢提及季庭屿的名字。
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他做出的所有贡献,他救下的上百条生命,都连同他这个人一起,消失在了档案里。
而身心都被重病折磨着的季庭屿是怎么对抗这些的呢?
他给自己打了一只小小的棺材,只有鞋盒那么大,里面挖了两个小窝,堪堪能装下一只猫咪和一个玻璃瓶子。
他交代他亲哥季听澜:在我死后把我的身体和这只装满石头的瓶子放在棺材里,埋到尼威尔最高的那座雪山上。
贺灼不知道这些石头的意义,甚至结婚三年他都不知道那是季庭屿的东西。
还是在季庭屿死后,他才从季听澜口中得知猫咪想要和这些石头埋葬在一起。
可他想不通:为什么要用一堆石头做陪葬呢?
现在明白了,这是季庭屿短暂一生仅剩的证据,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遗物。
但这两样他都没能如愿。
他的身体,被烧化在了他为之奔忙一生的战区。
他的石头,在他病得最严重时被贺灼送给了亲戚家娇蛮跋扈的小孩儿。
最后真正被葬在尼威尔雪山上与世长辞的,是一小团烧焦的猫毛,和一只空瓶子。
第29章 猫咪的求爱
贺灼还记得那是季庭屿死前一个月。
寒冬腊月的大雪天。
两人的关系也已经恶劣到冰点,根本无法在一个屋檐下生活。
因为季庭屿一看到他就会发脾气,没有理由的勃然大怒,砸烂掀翻手边能够到的任何东西,只有贺灼不在时才稍微正常。
为了迁就他,贺灼常年住在公司,还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国外忙生意。
那突然回去是因为临时有事,还特意趁他午睡才敢进门。
但不巧的是,季庭屿提前醒了。
两人在书房前撞个正着。
那一刻季庭屿脸上的表情贺灼到现在都忘不了。
他双眼大瞪,耳朵尾巴全都钻出体外,将悬空架上的玻璃饰品一股脑全扫了下去。
贺灼不及反应就愣在那了。
他看着满地狼藉,哑口无言,只觉可笑。
“我是打过你吗?嗯?”
“还是说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色情狂?你不愿意,难道我还会去强奸你?”
季庭屿不住摇头,叫他别过来。
贺灼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让他恨成这样,脾气一上来说话也难听:“你还当我非你不可了?外面大把比你漂亮比你知情识趣的陪着我,我用的着找你消遣!”
奇怪的是,季庭屿明明那么厌恶他,听了这样的话却依旧会难受。
他不自然地抖着唇,眼泪一颗颗滚下来。
贺灼一下子就后悔了,但话已经说出口,他只能转身离开。
季庭屿却突然叫住他:“等等!请问我、我可以出去吗……我想晒晒太阳……”
语气卑微得好像他之前一直被囚禁一样。
贺灼有些奇怪:“下雪了,没太阳。”
季庭屿的声音更小了:“我去等等好吗,或许一会儿就有了…就一小会儿……”
“你等不到的,雪会一直下到晚上。”
贺灼不想他等不到继而更加失望,可这句话却被当成不准出门的信号。
季庭屿眼里仅有的一点光都黯淡下去,空洞的眼窝仿佛两个被挖空的窟窿。
贺灼顿觉不知所措,连忙道:“没不让你出去,你想去随时都去,我来想办法。”
“真的?”季庭屿高兴地朝他笑起来:“谢谢您。”
贺灼受宠若惊,低头碰了碰鼻子,一直看着他走远才拿出手机火速联系开影视公司的堂弟,让他过来帮忙搭一个拍戏用的“假太阳”。
堂弟正在度假,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来的。
跋扈的小男孩儿看上了客厅桌上的一瓶石头,非要带走,不给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贺灼被吵得头大,又一心帮季庭屿造景,就随手给了。
直到晚上季庭屿晒完太阳回来,他隐隐有些期待地问对方能不能一起吃晚餐,猫咪却偏过头看向那只空掉的瓶子问:“我的石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