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尴尬的典礼,帝后回宫之后各有情绪,皇帝尚且隐怒不发,皇后回了中宫便勃然大怒,对太子妃愈加不满,据说还扫落了一对珍贵的薄胎瓷瓶盏。
苏青禾回东宫之时,车辇与金城公主的马车相遇,宫道上必然只容一队仪仗通行,本着对这位公主的尊重,她想着要不要打破规矩对这位公主稍许谦让,想来门主也不会在此事上过于计较,可是金城公主恪守规矩,已命人先移开马车了,躲出公道之畔让画扇门门主先行。
苏青禾只能命随从继续走过去,与公主的马车擦肩而过之时,公主在车内道了一句:“恭送门主。”
那声音柔和动听,也恭敬诚恳,令人心头愉悦。苏青禾对公主的印象大好,忍不住想着熟知天下事的沈屏对她说过的话:
公主为皇七女,是陛下的元太子妃所生。当年陛下在东宫之时与太子妃张氏感情甚笃,可惜太子妃命薄,在陛下登基前两月病薨了,堵留下一子一女,一子为今上的第一个皇子,有望立为储君的,可惜太子妃病薨之后他便不知所踪,据说已经死了,皇族对此事讳莫如深,没人知道大皇子真正下落。还剩下一女,也就是金城公主陪伴皇上身边,皇上念及对元太子妃的感情十分宠爱公主,公主饱受礼乐教导十分难得地明理不骄纵,自小聪颖过人,为陛下左右手。
金城公主,卫遗丹。苏青禾默念着好不容易想起的公主的名字,忽然收到了来自左护法递上来的信笺。
她原以为是门主的指令,打开一看,那信却是别人偷偷传来的。
上面的字迹潦草,显然顷刻而就,可也不掩修炼过后的风骨字体,上书:“今日之事可让小美人儿惊喜?丹毓、郭云澜与太子的往事无人不知,可怜阿禾还要往火坑里跳,不若跟随了本王。望今夜好自为之!”落款之处只有一字“九”字。
“九皇子?”苏青禾大惊,默念出来。
难道今日突厥可汗自信的举动乃出自九皇子手笔?这人当真唯恐天下不乱,可他忽然给他捎来信笺是什么意思?
苏青禾心乱如麻,揉了纸团四下张望,此时此刻她便十分想念沈屏了,她对沈屏的依赖基出于此,每每遇事她拿不定主意之时,总会征求博通天下的沈屏的意见,而沈屏也总会给她完美的指导,他总是比她高明太多,也诚心诚意帮她,令她放心。
然而眼下没有沈屏,她只能自己做主。她尚明不白丹毓、太子及太子妃之前发生什么,也不明白九皇子一句“今夜好自为之”代表着什么,难道今夜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么?
苏青禾回到东宫之时已至酉时,太子在九光阁设宴接待,本着对九皇子信笺的怀疑,她对这场“鸿门宴”仍是有所警惕的,可太子之邀她无理由拒绝,何况门主还给她安排了指令。
☆、第十二章 火光
九光阁在弘文馆之畔,楼层较高,最初为道观,后来改成了画楼,顶层四面开窗可观摩景色。烟波湖岸上有一处高台――望月亭,攀登可与九光阁遥遥相对。
郭云澜裹了披风登上望月台,这初春的天气一到夜里便十分寒冷,早年她随父兄出征之时不幸落入寒潭,留了病根,往后天气一凉她便畏手畏脚,连当年的许多活动都不敢做了。
她极讨厌她这副身子,当年的她纵横边疆,豪情万丈,武艺骑射样样精通,追逐雄鹰一样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如今的她只能作为金丝雀死守在这死气沉沉的东宫里,四周都是循规蹈矩的礼仪,束手束脚的制度,她厌倦这样的生活,也极想要突破,可不论是身份还是身体,都已经把她牢牢地固定在这一方天地里了,再也无法展翅高飞。
她还是不服输的,因此出走骊山行宫,从不做皇后给她安排的礼仪功课,而是骑马围猎,她想找回当年的辉煌,可心里的落差始终无法满足,因为骊山禁苑不是边疆,野兽也不是敌人,她也不是放纵自由的郭家小姐,最重要的,她身畔之人不是当年陪她上山下海,仗剑江湖的男子。
在别人眼里,她的行为不过乖张、任性、不识大体而已,又有谁知道她只是不甘心,只是想通过其他途径寻找平衡。她本是雄鹰之性,怀有鸿鹄之志,如今却被当做金丝雀圈养,她岂可就此像金丝雀那般认命了呢?这还不如拿刀抹她脖子上!
郭云澜眼帘微垂,隐下心中的不甘对身旁的影卫道:“他回来了,还是不肯见我么?”
影卫拱手答:“门主多有不便之处,恐怕……”
郭云澜嘴角微扯,露出清冷地笑:“他是有多不便?四年前我嫁与东宫,他从此不肯见我,他也只不过……怨恨我当年的举动罢了。”
郭云澜心中郁痛可也倔强地忍着,他不见她,那她也不见他好了,看这四年的相思之苦,谁捱得过谁!
当年她知道自己被选为太子妃之时,也曾经抗争过,然而祖父的一番话令她醍醐灌顶:“郭家哪怕再辉煌也只是臣子,臣子一旦手握重兵便功高震主,郭家若不顺着皇族做些舍弃便引来杀身之祸,你忍心看着郭家上下一百三十口将来男奴女娼,或者死于菜市场么?”
她是自我的,可也做不到自私,她是郭家唯一的女儿,多年来父兄叔伯的宠爱令她铭记感激,因此她摒弃情爱入主东宫了,跟随她上缴的还有郭家的一部分兵权,就此打消皇族对郭家的顾虑,郭家从此才能安稳,至少有她在的一天郭家还能安稳。
“他派了个傀儡出来不就是接近太子,我顺了他的意了。看,即便他不见我,我仍可无私地帮助他,哪怕背叛自己的丈夫!”
她要让丹毓时刻感受到她的存在,让他知道他无法摆脱她,他心里的位置只能有她,不可能移情别的女人,即便她死了,他也只能痛苦后悔一辈子,而无法解脱!
影卫低叹,最终仍是偷偷说了句:“门主今夜觐见天子,也许门主……”
“他不会来的!”郭云澜冷硬地打断影卫的安抚,可心里闪过一道光,她还是想见他,四年一千五百多个日夜,思念成疾,思念隐忍,思念增怨,如今却又给了她一丝希望,她必须见他,她得想办法让他来到东宫!
郭云澜往高台之下走去了,远处笙箫响起,九光阁的歌声弥漫整个夜晚。
…… ……
九光阁之内。
苏青禾正坐在西方,太子为了与她平起平坐故而改筵席设在她正对面的东方,而非上位。
每逢佳宴必迎歌舞,太子笑道:“画扇门以音律歌舞见长,却不知门中如何训练飞天美人儿?”
苏青禾笑道:“门中每年皆往各地挑选童男童女甚众,然而入选画扇门的只有寥寥数几,入选者皆是资质出众的天才,而非大器晚成者。”
太子点头:“原来如此,我见美人身上皆散着异香,天生如此?”
苏青禾笑道:“飞天美人儿不仅仅歌舞音律出众,还须得擅于调香,香料是美人儿自个研制的,所使之香出彩,亦可使宾客神采奕奕,赏心悦目。”
“美人儿还会研制香料?”太子暗暗称奇,“平日都使的什么香?”
“奢兰、迷迭、芜华等等,名目甚多。”顿了一下苏青禾又补充道,“这些香料多采集花木草本,也包含名贵膏脂,对身体有好处,殿下手中的珠石也可制成香料哩。”
太子举起锦囊上镶串的珍珠,笑了笑:“这可是东珠,也能制香?”
苏青禾高深莫测地点头,她身为苏家子女,从小耳濡目染对香材一清二楚。“当然,不过东珠研磨成香不在于它本身有香,而在于它可催化其他香料散发不同的味道。”
“还有这等奇事?”
“确实如此,古书皆有记载呢,《铭香集》有云:东珠配与麝香、艾草、迷迭焚烧可散发紫色烟雾,嗅之神思愉悦,恍若登仙境……”
说起调香,苏青禾极有见解,甚至可滔滔不绝地讲个几日夜。太子好学,听得津津有味,末了,太子笑道:“没想到门主位高权重,却也对调香如此了解。”
苏青禾轻咳两声,打哈哈掩饰:“门中掌管飞天美人儿,美人所使之香本座自然清楚。”
太子兴起,神采奕奕道:“说到调香,本宫有一位友人,曾是本宫的伴读,他对调香钻研多年颇有建树,两年前他赠了本宫几块名香,因材料珍贵稀罕,本宫无从下手一直收藏着,如今可拿出来与门主讨教了?门主若不嫌弃……”
苏青禾拱手:“承蒙殿下信任,本座勉力一试!”
她对调香极感兴趣,尤其碰上了好香材更想显身手。这四年来她不向旁人提起身世,沈屏也不与她讨论调香,如今碰着了兴趣浓厚的太子,颇有相见恨晚的遗憾。
太子命人捧来香料,苏青禾上前观摩,既捏又嗅,还咬了两口,那有模有样的姿势令太子称奇,也相信了她的能耐。
这几味香的确是上品,而且有一味“金玉丹”十分难得,甚至比千年沉香贵重,那香料只能远渡重洋而来,九州之内莫之能产,当年苏家大宅也珍藏了一块,祖父奉为镇门之宝,还千叮万嘱苏家子女:此香天下持者不出三块,不到万不得已不开动。
苏青禾转身望着太子,指着金玉丹道:“殿下,此香从何而来?”
太子既疑惑又不解:“亦是友人所赠。”
苏青禾沉吟片刻:“殿下的友人必非凡人,此香天下不出三块,他却轻易赠了殿下一块。”
太子惊讶,他万万没想到这么小小的一块香料这般珍贵呢。
苏青禾觉得蹊跷,又问他:“殿下的友人是谁?”
太子与她四目相对,那一双俊俏的眉眼水波荡漾,暗含深沉的情绪,原来太子的俊美不仅在于他的气质,也在于他出彩的眉目之间,离得越近,苏青禾越发觉得此人不同。
太子笑了笑:“门主觉得这香有何端倪?”
苏青禾正欲回答,九光阁之外惊惶声喧嚣,宫人的呼喊响彻黑夜,隐约还有府兵出动持戈奔走的声音。
苏青禾与太子觉得奇怪,便往观台上看了看,这一看不得了,只见隔着烟波湖的漪兰殿火光冲天,那升腾的火焰冲破黑夜,似炼狱凤凰的九重火,足以把一切烧为灰烬。
漪兰殿之内住的不是别人,而是太子妃郭云澜!
宫人奔走相告:“不好了,太子妃寝宫走水了,快来人啊,太子妃还在里面……”
“云澜!”太子惊呼一声,已顾不上其他奔了出去。
苏青禾跟上,可才冲到九光阁之外,便见一队黑衣蒙面人持刀砍来。苏青禾大惊,原来不仅仅是太子妃寝宫走水这般简单,还有人欲趁乱砍杀太子殿下!
太子一心牵挂太子妃未留心其他,苏青禾是第一个发现刺客的,她用她不精进的武功替他挡了一剑,太子才发现了刺客,上前把苏青禾拉到身后,而后出乎意料地上前迎接刺客。原来温文尔雅的太子也是武艺精湛者,即便东宫六率府兵未及出动,他也有足够的能力暂时保护自己。
可惜刺客太多了,太子孤身一人难抵其众,苏青禾后退后大喊:“快,殿下,此处有一条出路!”
太子且战且退,等抱上了苏青禾的腰之后咬牙道:“四年不见,他真令本宫费解!”
苏青禾怔懵,不明白此话何意,可隐隐约约有五雷轰顶之感。
太子抱着她后退,可黑衣人来得更多,一个个展翅高飞,抖着披风如蝙蝠一般欺压向他们。
苏青禾的护法已不堪重用,死伤倒地,就在她着急惊慌之时,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
她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道红影,凤凰的图腾优美展现,栩栩如生,他的长发飞舞,似丝绦迎着风雪,又似画扇门云岚殿上迎空舞动的彩绸。他的每一个动作皆从容优雅,可又轻易制敌,折扇挥光不见影,快而锐利。等他处理了一批刺客冷漠站于她的面前之时,她仿佛看到了黑夜中的神祗。白而光洁的面容隐没黑夜间,半明半昧,狭长凤目慵懒低垂,斜视后方,隐隐威严逼和强大的气场逼退了后方即将冲上来的蒙面人,可还有人不怕死的暗算。苏青禾只见他灵巧的手一转,袖底生风,震飞了长发,而后折扇不知从哪个方向飞出去,一刃封喉。
终于没有人敢侵犯他们,苏青禾松开太子冲上前:“门主!”
而后,不知哪里来的惊天雷响,眼前浓烟滚滚,苏青禾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湖心的方向拖去,她惊慌大叫,那一只覆着红袖的手忽然伸来扣住了她的手,可仍是止不住拖着她往湖心方向坠去的力量。
苏青禾惊慌失措,胡乱地挣扎着,可不知道又抓中了哪个伸手欲帮她的倒霉鬼,三人齐齐往湖心坠去了。
她挣扎,她大叫,却忘了这是水里,等她吐出了仅存的几口气泡便窒息了,她感觉有人拦腰抱住她,而后覆上了她的唇,两瓣柔软的唇吐纳送气间紧紧贴合着她的,令她震惊,她伸手揪住了那人的衣袍,却无意扯落腰间的东西。
湖心太深沉了,好像坠不到底,而后他们三人被湖底一道神秘的漩涡吸进去,几经翻转,穿越到了未知的地方……
☆、第十三章 相伴
空山鸟鸣,参木成林,晨曦透过枝叶洒下金光点点,不远处一条瀑布奔腾而下,激起千万水花,冲刷着河边巨大的石砾。
苏青禾躺在两块大石之间,半身衣裳还淌在水里,头发凌乱贴着脸面,被河水冲刷过的肌肤苍白洁净,倒像美玉一样散发动人的光彩。也许是她雪白的肌肤衬托,又或者是她的长发及纤睫未干,金光一照,乌黑的头发、修长的黛眉及如扇的长睫散发靓丽的光彩,十分精致地点缀她的脸庞,似画中女子那般粉黛鲜明。
丹毓盘腿而坐,斜眼注视着她,一时间融入这安静的山涧碧树之间而一动不动。
一只粉蝶掠过苏青禾的鼻间,在她脸庞上点了点。她难受地蹙眉,手指动了动,却低声呼喊:“沈屏……沈屏……”
丹毓蹙眉。
而后苏青禾“哗啦”一声,双手挥舞着坐起来了,因为动作太快太突然,她的半只脚踩到了砂砾中的浅滩里,好不容易半干的缎面青靴又湿了。
她醒来的第一眼便看到丹毓,他坐在她两丈开外,离得不算远,明明这地方低洼肮脏,石砾磕人,他却坐得优雅端正,丝毫不受影响。白的里衣,红的大氅,整齐挺括包裹在他身上毫无湿润迹象,他的长发亦束成髻,盘得很整齐,仿佛他是从云端降落的仙人,盘腿在此处清修安然享受人间的美景,完全不像个落难者。
苏青禾讷讷叫了两声:“门……门主!”
丹毓淡淡移开眼,不做理会。
“你醒了?”苏青禾身后却有人道。
她回头,很是吃惊,怎么是太子殿下呢,太子怎么也在此处?
太子的境况比她好不到哪儿,头发衣服亦是半湿半干着,然而凭着多年养成的贵气与儒雅,他仍是比她整齐太多,姿势亦没有她放浪形骸,而是依靠着树干坐着,双手臂枕在膝上。
苏青禾环顾四周,怔懵询问:“这是哪儿?殿下怎么也在此处,我们怎么都在此地?”
太子苦笑:“那湖中有一道秘洞,可怜本宫居住东宫十余载,竟是一点儿也不知。”
“我们便是……从那一道秘洞漂流到此处?”苏青禾有点印象了。
太子点头,望着苏青禾,温润似玉的双眸隐含关切:“苏姑娘自沉入湖底便一直昏迷不醒,那漩涡水流甚大,出口处便是这一道急湍,我和丹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拖出来,你从昨夜昏迷至今,不知可好些?”
苏青禾摸了摸头,才知道发冠不知飞到何处了,头发披散着又湿哒哒的,此时的她定是十分狼狈,她尴尬一笑:“我还好,令殿下与门主费心了……”说到一半她才猛然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瞪大眼睛盯向太子,“殿下怎么知晓我的身份,你……你们……”她又回头看着丹毓,可丹毓一动不动,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太子忍俊不禁:“实不相瞒,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苏姑娘的身份,可我与丹毓相识数载,因此我见到苏姑娘的第一眼,便知道你不是门主了。”
苏青禾大惊,难道太子一直知道她是假的门主,还与她唱戏?她想着之前与太子的种种,忍不住大窘,然而太子既已识破她的身份,往后她还怎么替门主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