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禾惊觉回想,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在她零散而不紧凑的幼年记忆里,她还记得八岁那年冬天,大雪初霁之时,苏家曾经迎来一位贵客。那位贵客仪仗非凡,马车及护卫虽然精简可皆是良好配备,队伍华丽而整齐。父亲领着族人在门口恭迎,贵客下了马车,父亲指着雪地里玩耍的她对贵客说道:“便是她了!”
她玩得不亦乐乎,当时并不太在意,直到皮球踢飞滚到他的马车底下,她跑上前捡球,父亲惊呼欲阻拦,可贵客却抬手制止了,她毫无畏惧地钻进马车底下捡出皮球,爬出来时正好撞上他的脚,她仰头看着白衣胜雪的少年公子,那人似乎对她微微一笑。
那个笑容瞬间可令初雪融化,春花烂漫,以至于多年后她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可那个笑容所带来的感动与震撼她仍是深深铭记。
此后一年里,苏家便家破人亡了……
☆、第二十章 少女香
苏青禾不敢想象门主与苏家的灭亡有何关联,可简襄的一句无心之语以及幼年的印象仍是她忍不住猜测。她内心惶恐不安,忽然觉得她入画扇门恐怕与父亲当年的指认有关。这四年来她一直捉摸不透丹毓为何选她,不论长相气质、功夫脾性她与他都有着天壤之别,除了眉眼有些许相似。
父亲常说她眉宇间带着英锐之气,生来注定不凡,曾经她穿着丹毓的衣裳,比镜自照,也觉得与门主有些许相似,难道便是因为如此?
苏青禾不信丹毓只会凭一个人的长相挑人,况且要挑人也该挑一个男儿身,而非她这样的纤弱女子,因此,难道她身上还有她所不知晓的秘密?
苏青禾抚摸着左手手中的紫牙乌,那是门主时常挂在身上的,即便陈旧了也不替换的坠饰。那一夜他抚摸她的手肘之时,便把紫牙乌卸下了套在她手上。曾经她以为神圣无比的对门主非常重要的东西如今便这么轻易地到她手中了,她惶恐推脱,门主却吩咐:“戴着吧,本座自有它的安排!”
她只好当指令一般戴着,可是紫牙乌日积月累积攒门主的气息,沉甸甸的,颗颗饱满触及她的肌肤,便似门主温热的手轻抚她的肢体,令她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夜他强势的吻,以及他深沉幽暗的眼神,似殿角的烛火明明灭灭令人捉摸不透。
也许,真该像沈屏那样说不去注意过多她不应该注意的东西,因为没有人是可以猜透门主!
苏青禾把紫牙乌卸下,珍重地放在匣子里,散了发入睡。过两日她将启程往大兴宫,她该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日子。
…… ……
大兴宫近几日可没有往时平静。
都说帝王皆无情,从来皇帝对妃嫔的宠爱都要掂量前朝大臣的威望与权势,这些搀和了利益的感情即便再深刻也显得矫揉造作。聪明的皇帝十分明白这个道理,也不会太过动用真感情。
今上在位十几年,虽然极其宠爱冯贵妃,可后宫张皇后的地位十分稳固,这十几年来他也大大小小宠爱过不少美人儿,从来不让臣子们失望,可是近半年来皇帝忽然转了性子,做出一件惊人之举立志打破十几年来恪守的规矩,实在令朝中臣子惶恐和不安!
原因不在于他忽然宠爱了哪个妃子从此君王不早朝,而是在于他忽然惦记起自己身为太子时的第一任妻子杨氏,并为杨氏推翻十几年前的谋反案子,执意追封杨氏为皇后,修建陵墓。
十几年前的尘封旧事如今再度掀起,扬起一地尘埃啊!
大兴宫承天门每到午时总会开放一阵子,因为午时是官员下朝之时,总有许多大大小小官员从此处经过,或乘车,或骑着马儿回家,然而今日已经开放了许久,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
午后气氛炎炎,晚春的气息已与初夏的接近,太极宫在烈日中弯弯曲曲,似水中的龙宫巍峨壮观。许久,终于有人从高大的六扇门内走了出来,依旧如上朝那般分文右武左,从两旁宽长的汉白玉雕龙尾道走下,每个人都是博带宽襟,通天进贤冠,手持玉笏,或无精打采,或长吁短叹,显然这场耗时之久的早朝都废去他们不少精力和心力。
尚书令的脚程放慢,相比其他人的长舒一口气他更显得忧心忡忡,刑部尚书上前,低唤他一声:“丞相请留步!”
尚书令张寅成等候其跟上,刑部尚书上前与他并肩而走,似两位老朋友那般低语:“陛下今晨执意平反杨家的谋反案子,追封前太子妃为孝成皇后恐怕与荥国公的支持有关。”
“此话何意?”
“您莫忘了五年前郭家功高震主,却舍弃西北的兵权换取全家的安稳,可见荥国公是多么有远见之人,他是极懂得顺应陛下的心思的,不论郭家放弃多少兵权也不比效忠陛下,表示自己与陛下统一立场来得安稳不是?”
“子嘉的意思是……陛下早有意推翻杨家的案子,荥国公只不过顺应陛下的心思主动铺了台阶等候陛下走下?”
“正是如此。”
“可郭家与我张家一同辅佐太子,那郭家唯一的女儿还坐在东宫里,身为太子妃,她就是未来的皇后,郭家何必与我张家为敌?”
刑部尚书沉吟不答,许久之后才道:“季允应该仔细回忆十几年前的案子,可还有哪些纰漏,省得一番追查下来……引火烧身。”
“十几年前的事情,死的人骨头都化成灰了,能有什么纰漏?”
刑部尚书毕竟比较谨慎,他年少时期入张家做公子陪读,是张寅成的同窗,又获张老丞相提拔才走到如今的位置,对张家非常感激。他想了想道:“那个孩子……”
“你说大皇子?”张寅成眯眼。
可这时忽然有人走来朝他们打招呼:“二位阁老心情好,下了朝还在此处闲聊公务实在令晚生钦佩,然而二老的午膳可有着落了?听闻九香楼新进一种菜品,都是新鲜海货,食客趋之若鹜,过了午时可就难有了,二老可打算随晚生到九香楼一聚?”
来着正是御史中丞,延熙十二年进士,当时的他不过十八岁,如今入朝短短五年已至御史中丞之位,实在是年轻有为,极获陛下青眼相向的寒门庶子之典范!
刑部尚书笑呵呵:“裴中丞年轻潇洒,无妻儿束缚自可随意快活,我们不同,我们都是要要做古的人了,还是回家吃闲饭陪陪妻女吧!”
裴彦辰英俊的脸露出狡黠的笑:“二老正直壮年,朝中之事还劳二位分忧,岂能轻易作古?不过再繁忙也不可忘了享受当下啊,人生变化无常,即便再努力也不抵后人的评语,正如那杨家,十几年前是逆臣贼子,十几年后便获得平反了,当真世事难料,不如享受当下二老说是不是?”
刑部尚书呵呵一笑:“想不到裴大人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深的感悟。”
“过奖了过奖了,既然二老对海货不感兴趣,晚生便告辞了!”
等裴彦辰一走,丞相立即暗骂:“竖子小儿,毛都没长齐也敢在老夫面前打暗语!”
刑部尚书却沉着脸叮嘱:“你要小心!”
丞相黑脸不语,这位御史台的二把手,寒门出身又年纪轻轻便爬到这个位置,必然有两把刷子,如今裴彦辰正配合大理寺侦查当年杨家谋反的案子,他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与刑部尚书告别之后,丞相又沈着脸走出承天门。十八年前的事情浮现心头……
当年陛下为储君,身旁有两位平起平坐的妃子,一位是他为寿王之时娶的原配杨氏,一位是在张家拥护下登上储君之位娶的张家嫡女张氏。先皇病薨,今上继位,朝中议起册后之事,在原配杨氏及贵女张氏之间争论不休,后来杨家传出了与当年谋反的东吴王有所牵扯,满门抄斩,杨氏亦自尽于东宫,张氏得以顺利登上皇后宝位。
十几年来陛下对张家的提携拥护恩情心存感激,也绝不提起杨氏的谋反案子,如今他羽翼渐成,帝王的威严已不惧怕张家的权势,却旧事提起将要彻查,于张家而言莫不是一记警钟?
丞相心事沉沉地上了马车,帘子拂动间露出承天门内走来的郭家的族长荥国公,张寅成气从心来,却忍着脾气下马车假惺惺地打招呼:“荥国公为国家之事殚精竭虑,如今才从禁中走来,莫非是从两仪殿奏对而出?”
荥国公虽已头发花白,行动不便,双眼却还睿智灵活,他笑眯眯道:“从禁中走来不假,然而从两仪殿奏对却不是我这把老骨头能做的了,陛下即便要见,也该是丞相才是。”
丞相哈哈一笑:“难为国公三朝元老还这般自谦,您精神大好,将来定还能服侍太子一朝啊!”
荥国公打了个马虎眼哈哈一笑就走了。
张寅成暗骂一句:这老狐狸果然没把心思放在太子身上。他气闷地上车回府。
丞相又怎知郭家的这一举动乃是出自郭家小女儿――太子妃郭云澜之手!
此时东宫之内,冰镇的西瓜已经头批进贡了,太子妃身子有恙,传了母亲柳氏进宫陪伴。她坐在太师椅上闭眼享受,母亲正给她揉着太阳穴,宫人皆被屏退出去,漪兰殿中只有母女两人,案前焚香袅袅,透着一室清凉很是安逸。
“还疼么?”郭柳氏问她。
郭云澜道:“好些了,头疼病唯有母亲能治啊。”
“你呀!”郭柳氏顶了一下她脑门,“明知自己受不住寒还在夜里饮酒,即便是晚春天气炎热,夜里还是冰冷的!太子不曾关心你?”
“太子送来了狐裘暖毯地热,母亲说关心不关心?”郭云澜悠然睁眼,语气慵懒而自得。
郭柳氏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望着仰躺双手搭在扶手上,姿态霸道的女儿,轻声叹息:“太子四年来待你如此,已属不易,你怎么一直无所出?”
郭云澜自然不敢告诉母亲她不曾与太子同房的事,只沉默不答。
郭柳氏道:“你即便不喜欢,也不该耽搁太子。听说皇后前年送来的三个美人儿,一个重病在榻了,一个削发为尼,另一个前几日犯了错被你廷杖三十,你看你这一个个恶名传出去,都被京里骂成什么样子了。你即便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也该为太子和你的将来着想。你的夫君身为储君,若一直无所出,陛下又不喜欢他,将来如何自处?他若落魄了,你能安稳?”
“重病在榻,又不是我让她病的;削发为尼,也没人逼着她;另一个犯了错理应受罚,否则如何立规矩?至于太子……”郭云澜沉默了一会儿,才冰冷说道,“祖父不该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弃子身上,未来皇位是谁也说不定,我郭云澜只管保郭家平安,我定能安稳。”
“你这话也忒令人心寒了些,也不知你的性子似谁,都被家里的男人宠坏了的,我以前的女儿可不是这样!”郭柳氏嗔怪她,又说道,“太子即便不得宠,他还是储君,你再不喜欢他,他也还是你的夫,你不该胳膊往外肘。瞧瞧你劝说你祖父做的那些事,怎么公然与张家为敌,若是张家倒了,你置太子于何地?你自己又能安好?”
郭云澜怅然叹息:“母亲,自从四年前我嫁与太子,便已把个人生死与感情置之度外了,郭家与其千方百计为太子谋划,不如跟定皇上,毕竟大权在陛下手中,将来不论谁当皇帝,只要郭家走对了路必能安稳。”顿了一下她补充道,“哪怕我随太子倒了,我也甘心。”
郭柳氏又觉得心疼,拍拍她的手背道:“是郭家对不住你,澜儿!”
此时宫人敲门,送来了一座珊瑚雕,说是太子在廉王府里看到的,想来太子妃定会喜欢,便千方百计讨来了。
那座珊瑚雕很是精致,属海底珍宝。廉王喜欢搜罗稀罕物品,这座珊瑚雕如此珍贵,太子讨来定不容易,一定花了不少心思吧!
“太子真是有心了!”郭柳氏连连感慨,之前还十分心疼女儿为家族牺牲的,此时又不忍心太子的痴情,对女儿说道,“你应当惜福啊,即便不喜欢他,也该放他生养子嗣,别人所出的孩子由你养着,将来也能保住你的地位。”
郭云澜哂笑,语气冰冷而自负:“我不要的东西,哪怕放坏了也不许别人抢走,母亲不必操心!”
“你怎么还是这般任性呢,你做的这些事情,时日久了,太子也会心寒……”
“母亲放心便是,我与太子相识多年,他若变心,早就变心了,何至于等到这一刻?”
“唉……”郭柳氏长叹,但又心想,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凭着这份傲气才与众不同,倘若她跟别家女儿一样,恐怕太子也不会喜欢她了!
郭柳氏走后,郭云澜对着珊瑚雕观赏片刻,美丽而稀罕的东西总令她新奇,可她不喜欢残缺品,那珊瑚雕虽然美丽可足底有残缺,即便此品独一无二郭云澜也不能容忍了。她恹恹摆手吩咐:“扔了吧!”
宫人大惊,因为这是太子磨着廉王三天才讨来的东西,太子妃摆了不过一个时辰便扔了,她们惶恐,但她们极了解太子妃的脾性,也不敢劝说,抬着出去了。
太子适时走来漪兰殿,在门口碰到抬着珊瑚雕的宫人,好奇询问:“怎么了,此物太子妃不喜欢?将要摆往何处?”
两位宫人大惊,连忙跪下,却不敢声张。
太子瞧她们紧张的模样,他是何等聪明玲珑的人,心思一转便明白了,对于郭云澜的脾性他已见怪不怪,心下亦不嗔怒,只无奈笑道:“送走吧!”
他走进漪兰殿寻找郭云澜,宫人为难地禀报太子妃已经歇息了。
太子轻声询问:“太子妃的头疼可有好转?”
宫人点头:“郭夫人探望之后,娘娘病恙已经好很多了。”
太子寻思片刻,折扇轻敲掌面点头:“那便让她好好休息吧!”他走了,去了九光阁。
郭云澜没歇息,她依然坐在太师椅上,只不过她不愿意见太子而已。
这些天来她觉得太子颇为反常,极少往她宫中走动了,即便这一次来了,也没有看到她便走了。往时他若知道她病了必要亲自探望的,而不会无功而返,如今他却轻而易举地走了,走得倒是潇洒和冷清。
联系起之前的种种,郭云澜警惕地察觉到了什么,连忙找来宫人询问:“太子近日都在做什么?”
李公公回答:“娘娘,太子若无事皆在九光阁研香。”
“研香,研的什么香?”郭云澜皱眉。九光阁令她印象极不好,上次她引火欲见丹毓,九光阁周围却冲出刺客,把丹毓、太子和假门主一同卷走了,她一个也没见着!
李公公小心翼翼瞅着她,低声道:“奴才不知,不过殿下前两日请教了宫里的嬷嬷,似乎……似乎研制少女所使之香。”
“少女所使之香?”郭云澜再度皱眉。
☆、第21章 二十一较量
五月十日,端午节过后不久苏青禾再度出使大兴宫。此次配合户部盘点国库物资而来,所费时日较久,不比上次那般来去匆匆,她可呆在东宫一段时日。
画扇门除了掌管歌舞礼乐,以及令人闻风丧胆的影卫之外,更是掌管全国的商业命脉,大周王朝农耕桑织、瓷器茶叶每一个产业皆经画扇门,即便外国进贡物品,第一道门也先经由画扇门把关。画扇门抵同于大周朝的另一个户部,甚至比户部更权盛更富有,基于此丹毓才拥有世人无法仰望的权力。
苏青禾并不懂得赋税核账之事,盘点物资如此大事本不应该交由她处理,可惜丹毓不打算出面,似乎除了面见皇帝他任何人也不想接触,只好派遣她出来。
好在苏青禾身后跟着御青,御青是画扇门内的第二把手,若论九司十二殿只是画扇门的三省六部,御青必是朝宰。御青有着极其精明敏锐的头脑,十岁便拿账本,至今二十几年没有任何商业之事瞒得过他的眼,因此,丹毓十分放心地把头等大事交由他打量,有御青在,苏青禾完全可以做个撒手掌柜,既保留了门主的矜持高贵,也掩藏了自己的弱点。
画扇门的马车低调而来,相比上一次觐天子的隆重仪仗,这一次实属轻装从简,因为苏青禾懒得与户部打交道,免去了一切官场外交之礼。她从东宫北门玄德门进入,太子老早在门口等候了。
苏青禾下辇,与太子相行见礼,太子请她入宫。碍于众人在场,太子即便心中雀跃仪态仍是端方有礼,可脸上的笑容显然比往时灿烂了些,好似盼了这一刻已经盼了好久。
请苏青禾入使馆之后,太子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等左右的人鱼贯而出,殿中只剩两人之时,苏青禾长吁了一口气,挥了挥袖子以祛除炎热的闷气。
太子忍俊不禁:“瞧着苏姑娘方才有模有样的,还以为你已经适应了丹毓的架子。”
苏青禾尴尬笑笑:“殿下明知我的身份,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像门主那般的,鱼目与龙珠岂可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