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莺拉过他的手,才发现他很瘦,脸上虽然看不出来,从胳膊到手掌,都瘦骨嶙峋,几乎全是骨头,哪怕有这宽大的青布衣衫遮着,却也仍然看得出他这会儿单薄的胸背。
他本来就有病,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这样瘦弱的身后,更显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
同是孩子,五岁的叶无莺,恐怕要比面前七岁的司卿还要健壮一些,虽然叶无莺本来就已经是偏瘦的体型了。
“你疯了吗?”叶无莺不可思议地说。
司卿微笑,“你心疼了吗?”
叶无莺:“……”
算了,他反正就是个疯子。
“这个给你。”
叶无莺看着塞到他手里的东西,一阵恶寒差点儿直接扔到水里去。
这是一个小孩子……的脑袋。
没错,只有一个脑袋,圆滚滚的脑袋,剪着短短的桃心发,脸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眉眼弯弯地看着叶无莺,仿佛笑得很甜。
“别扔,以后如果有想说的话,可以通过它传给我。”司卿握住了他的手。
叶无莺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巫偶的脑袋。
不管看多少次,他仍然会因为巫偶而受到惊吓。
巫之四道,卜、咒、术、偶中,最神秘的就属卜和偶,最难学的也是卜和偶,巫的学习本身需要天分,而要学卜和偶,那需要的不仅仅是天分,在巫殿之中,绝大部分的巫都会选择咒或者术,只有神选中的宠儿,才能修习卜和偶。
司卿有修习卜卦的天赋,他却厌恶整天呆在巫殿的星象宫中,因此,他选择了偶。
巫偶不是木偶,也不是铜偶铁偶,而是……与真人十分类似的,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假人。
只有巫才会培育的植物,会产生一种只有巫才能取下的凝脂,用这种凝脂做成的偶,皮肤会拥有同真人一样的质感,再用柔韧的异兽毛发做头发,最后是用世上最坚硬的奇石打磨的骨骼,每一个做偶的巫都会很用心,将它们制作地与真人一般无二也便罢了,更多的会对它们的外表十分计较,将它们做得比真实的人类更加美丽。
但再怎么逼真的偶那也是偶,它们能够像真人一般行走坐卧,但行动之间毕竟僵硬,若是猛地看去,自然会显得十分诡异。
叶无莺无意间去过司卿放置偶的偶室,当时被吓得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
就好比面前这个脑袋,若是安在正常孩子的脖颈上,这真是个漂亮得足以让长辈夸耀的孩子,发黑如墨鹅蛋脸庞,大眼睛长睫毛,雪白的皮肤樱桃样的嘴唇,笑起来甜甜的,甚至还带着两个小小的酒窝。
可当只有这么一个脑袋的时候,就不是可爱,而是惊悚了。
“我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叶无莺直接把它塞了回去。
司卿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他歪着头想了想,“好吧,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的偶,这样总行了吧?”他掏出一个麻布袋子,将那个“脑袋”灌了进去,明显这个袋子是事先做好的,因为刚刚好将这偶的脑袋装进去,又折起边缘,“回头这样缝一圈,自然就没有问题了。”
这样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布袋圆球,到底没那么恐怖了。
叶无莺皱着眉,“我说了,没什么想和你说的。”
“叶无莺。”
“嗯?”
司卿笑了,笑得眉眼弯弯,不知道为什么让叶无莺想起他手中袋子里的那个巫偶脑袋,硬生生地差点打个寒颤。
“你是重来一遍,我也是重来一遍,所以,我们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他轻轻说,“即便做不成情人,我们也可以成为盟友,不是吗?”
叶无莺沉默下来。
他知道,司卿说得没有错,其实拥有司卿这个盟友,于他而言简直百利而无一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面前这个人的可怕,哪怕这会儿他还只是个小孩子,但不管是前世的他还是现在的他,都是个很可怕的人。
他狠辣无情,不仅仅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往往是个难以预测的疯子。
司卿或许很难成为朋友,但是,只要想着他若是成为敌人会有多麻烦,那就什么都可以容忍了。
叶无莺自问背着外挂开着金手指,又是重头来过,哪怕这个世界的难度是地狱模式,他也有勇气去闯一闯了,可他毕竟不是个天生的疯子,面前的司卿却是。
所以,他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握住了司卿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好吧,只是盟友。”
司卿甜甜地笑了,“好。”
在旁人眼里,那不过是两个小萝卜头一块儿玩耍,好似真的把对方当做了朋友,十分投缘的模样。
不远处的青素瞟了一眼这个方向就回过了头去,她需要同琉绮大人单独谈一谈,然后和京城的那位联络上,在她的心里,这会儿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
等到叶无莺走回了宴会大堂,司卿这才收敛了笑意。
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地落在水中一尾叶家养着的锦鲤身上,轻轻地伸出了手。
即便是逃家,他也不会落下巫力的修行,巫的修行讲究悟性和天分,而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过一回,天巫之前的道路于他而言再没有任何难度和瓶颈,他的巫力轻轻释放而出。
那条锦鲤在水中缓缓挣扎起来,却是根本无法挣脱他的束缚。
直到司卿带着笑意,将那锦鲤浮空,最后抓在手里。
“无莺最喜欢吃糖醋鱼呢……”他轻轻说,拨了拨那颜色漂亮的鳞片,随手弄下来两片觉得可以给他的新巫偶做装饰品,然后将它又抛回水里去,眼见这条可怜的锦鲤受到了这样的惊吓火烧屁股一样飞快游遁远走。
嗯哼,盟友?
他知道,叶无莺才没信这种说法,当然,本身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和叶无莺只做盟友?
怎么可能!
第14章
叶无莺带着司卿的“礼物”回去,一脸乖巧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比起一脸高兴几乎是带着炫耀的叶慎一,他的亲生爷爷,不,应该说是外公叶慎之就低调多了,木木地坐着,别人敬酒他也笑,然后就坐下,低调地好似一个透明人。
这个样样平庸,被他那三个兄弟姐妹映衬地一无是处的叶慎之已经显而易见地苍老了,他不是高阶武者,更没有炼气士的资质,所以他这样苍老应该是正常的,只是比起他的哥哥叶慎一,比起他的姐姐叶慎敏,他反倒是瞧着最年长的一个。因为苍老,他的眼睛都已经开始浑浊,因为苍老,他脸上的皱纹遍布,甚至开始生出淡淡的斑点。
这样一个老人,怎么都看不出来,他是一个也曾鲜衣怒马过的世家子。
他早年丧妻,中年丧子,这一生只有两个孩子,一个被巫殿夺走,另一个……死得不明不白,他就这样在这个大宅里压抑着沉默沉默沉默……
叶无莺忍不住看向他,他察觉到了叶无莺的目光,转头朝他看来,然后露出一个慈祥的笑,这个笑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要让叶无莺觉得只是自己的错觉。
没错,他连对自己的“亲孙子”叶无莺这么笑上一笑,都要那么小心翼翼,可是,他的目光总是忍不住悄悄朝着叶无莺看一眼,偶尔还看一下另一桌上的叶无若。
但叶无若连一个眼神都没给自己的亲爷爷,因为他知道,即便是讨了叶慎之的欢心,也是丝毫没有用处的,在叶家,他根本没有任何话语权。
叶无莺心下叹气,不禁有些悲伤。
要说这个叶家有谁对他是真正有亲人的感情,那无疑只有这个叶慎之,他再平庸又如何,只有他是一个真正善良的好人,所以,在这个叶家他格格不入,只有在那个小庄子上得享安宁。
叶无莺记得自己上辈子过得最安心的一段日子,就是在叶慎之打理的庄园里。
但是很快,叶无莺就收回了目光,他知道,哪怕心里再怎么觉得叶慎之好,也不能够去亲近他,因为只需维持现在这样,叶慎之就能够继续平静地过他的日子,哪怕一天比一天苍老,至少衣食无忧,无病无痛,安安静静地走完这一生。
这也算是叶无莺给这个爷爷最大的孝顺了。
这场宴会本来他想做的事有好几件,却最终被司卿的到来给破坏了,总算稳定了心绪,谢家人早早走了,这种士族里的边缘人物,又不是掌权的嫡枝,能来这里就已经够给面子,难道还指望能跟叶家人说上话?别开玩笑了。
他不知道的是,即便是他找到了谢家人,这会儿也是见不着谢玉的,尽管叶家邀请的是全家,但她那位恶毒的继母并不会让她出门来。这位未来的小伙伴……这会儿还只是个怯懦胆小的小姑娘。
叶无莺在等待,果然,等叶慎一派人将最后一波客人送到客院,就将他和叶无暇一块儿叫到了他的书房。
仍然是那个十分宽敞的书房,之前还带着笑意的叶慎一沉下脸来,叫人给他们两人都放了一张椅子。
叶无莺的身后跟着青素,叶无暇的身后也跟着一个人,却是一个瞧着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她长相普通面无表情,瞧着气质有些冷漠,而且一看浑身就充满了一种所谓的高手气质。
这是一位六级武者,确实算得上是高手,她表情高傲,却压根儿没有发现自己的身边站着一名八级武者。
只要青素愿意,即便是叶慎一都没有发现她是个八级武者,这位又怎么会发现?那时被叶慎一的护卫副总管发现端倪,只不过是她不曾真正隐藏罢了,赵家的敛息之术如果那么容易被发现,也就不会成为赵家绝密的法门之一了。
平日里青素也是很难见到叶慎一和诸位供奉高手的,自然也就不必那么在意,只要她刻意隐藏,本就很难被别人探出深浅,只不过那夜为救叶无莺声震叶家,才让一些供奉对她生出了疑心,直到叶宝山亲自下令,才算抹过这一节,可是叶无暇身边这位自然不知道。
一看叶慎一这公平的做派,叶无莺就知道叶慎一并没有相信刺客的招供。
“那三个刺客还在吗?”
“一个死了,两个还活着。”回答的是青素,说的话很简洁,口吻却很温和。
叶无暇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才柔声道:“这一招一箭双雕当真太狠毒,即便是失败了,也能离间我与无莺堂弟的关系呢。”
“正是如此。”叶慎一点头,他满意地看了看叶无暇,又看了看叶无莺,心下十分骄傲,他叶家的人才,自然是越多越好。
叶无暇很能干,可是叶无莺这样的天才人物更是不可或缺,否则叶家谈何发展壮大?
“无莺堂弟乃是我叶家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资质,不管未来如何,为了我叶家的发展,都该尽力保全他才是。”叶无暇说得十分真心实意的模样。
叶无莺内心冷笑,他知道,叶无暇的意思是哪怕她得了家主之位,也需要叶无莺这样资质的兄弟才能将叶家推上高峰,事实上,正常心胸宽大的家主都该如此为家族着想,有一些家族中也不乏一心向武的天才人物,他们往往并不适合家主之位。
但叶无暇不是那等心胸宽大的人,她有极强的掌控欲,更何况,叶无莺根本不是一种一心向武的痴人——
他很聪明,出乎意料地聪明,又有这样的资质和可怕的进阶速度,他以一种一骑绝尘的速度将其他人甩在了身后。
因此,叶无暇立刻想要将他扼杀在还弱小的状态。
当然,这会儿的叶无暇还不知道这一点,因此这种心理也没有几年后那么迫切。
“伯祖父,虽然无暇堂姐说得也有道理,但总要将这件事查清楚才是。”叶无暇显得很稳重大方,叶无莺自然要比她更懂事从容。
叶无暇微微一笑,“如此我愿与那刺客当面对质。”
仿佛对她的识大体十分满意,叶慎一点点头,“无莺说得不错,惠山,去将那两个刺客提来。”
“是。”
等到那两名刺客被提过来,以前叶慎一能感觉到的那种诡异扭曲已经不见了,他们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是瞧着已经毫无问题,当然,他们不会知道,现在这两名刺客每走一步浑身都如刀割般痛苦。
他们低眉顺目地走过来,几乎不敢抬头看。
“伯祖父,就是他们吗?”叶无暇仔仔细细朝那两个刺客看去,试图瞧出些什么,可是怎么看他们也没有丝毫异常。
听到她的声音,刺客没有丝毫反应,叶慎一板着脸说:“你们招出背后指使之人为我叶家无暇,怎么如今当面相见,反倒好似素不相识?”
那两个刺客闻言抬起头来,然而眼神并没有落在叶无暇身上,反倒是一眼看到她身后的中年女人,随即脸色大变,竟然挣脱带他们过来的青年,想要往外跑去!
“原说是对质,却是想杀人灭口!”其中一个刺客尖锐地叫起来。
他们毕竟不是什么高阶武者,一下子挣脱了束缚跑出书房,却也没跑几步就被叶慎一的护卫围住,根本就跑不了,他们的身体抖得厉害,却是看也不敢看叶无暇身边那人,叶慎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
叶无暇的心沉了下去,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发展。
而因为此刻跑出了书房,又大声喊着他们要杀人灭口,恐怕已经惊动到了其他人——
今夜叶家设宴,一些稍远的人家也有借宿在叶家客院的,他们之中可不乏高阶,这里距离客院虽远,却未必瞒得住他们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