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没多久,被派出去找人的下属回来了,身后则跟着略显不情不愿的引商几人。其实若是说心里话,引商是极不愿意与朝廷的人打交道的,没有报酬不说,一不小心还会惹上一身的麻烦。可是今日金吾卫都追到他们道观门口了,哪还由得了她做主?
几人老老实实的拜见了谢十一,在听他说原委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他的背后――一个面目模糊的身影正趴在他的肩头上。看身形打扮好像是女子,穿得又很是华丽不似寻常百姓,难不成是哪家的贵族小姐?怎么不肯投胎偏要赖在这个人身边呢?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之后,谢十一心中的厌恶之感又多了几分。也许那些愚昧的百姓们在被道士这样盯着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疑神疑鬼,可是他不一样,他从不信奉鬼神之说,自然也只会觉得对方的举动让人不心生不快。
“有盯着我的工夫,不如擦干净眼睛去看看案子那边有什么古怪。”冷冷丢下这么一句,谢十一转身便上了马先走一步,根本不想再与这几人多呆。
反倒是赵漓安慰了引商他们几句,“十一哥他平日里最不喜欢插手这种事情了,如今有命在身不得不管,难免会心烦气躁的,见谅。”
本就是自己这边失礼了,引商哪还会计较这些事情,剩下这几个人又寒暄了几句,然后心平气和的一起往司家那边去了。待他们赶到的时候,谢十一已经基本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战战兢兢坐在一边的老夫人一见引商进门,连忙站起身指着她连声喊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我们家请的那些道士就是他们。”
引商也想说这件事实在是巧,算上这一次,她已经是第三次来司家了。第一次捉鬼,第二次超渡,这第三次算什么?
赵漓提出带着他们的时候只是抱着以防万一的心态,如今听说他们在这里捉过鬼,更是有种押对宝的兴奋,连忙指着眼前的屋子叫他们瞧瞧现在还有没有鬼怪。
一听这个,谢十一只觉得自己真是带了个傻子出来。上头说让他们查清鬼怪之事,意思就是无论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最终得出的结论也万万不能与鬼怪之说扯上关系。如今他肯带着这几个道士过来,是想听他们也说一句此地没有恶鬼作祟,可不是为了让他们胡说八道坏事。
可是还没等他出言阻止,引商已经老老实实的走进了那间屋子,细细打量一番才后扭头答道,“没有。”
谢十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也不管赵漓他们还想说什么,锋利的目光在几人脸上一一扫过,示意他们都闭嘴。
“鬼怪之说本就是无稽之谈,现在就连你们请过的道士都说这屋子里没有鬼怪作祟,你们可还有什么想说的?”他睇了一眼司家众人,最后示意下属们动手去搜人,“现在华家状告你们司家谋害新妇,司家六郎在哪儿?在案子尚未查清的时候,还要请他去官府里走一遭才是。”
话音未落,老夫人的脸色都白了,她真是怎么也没想到家里会遇上这么多倒霉事,不就是娶了个新妇进门吗,怎么连儿子都要背上人命官司了。
可这委屈现在没人会听她说。
知道司黎现在不在司家之后,谢十一便带人往平康坊赶去,一群人边走还边在那儿想着这事――到底是不是他杀,现在谁也说不清,但是妻子都吊死了,丈夫还流连北里1不肯回家看看的可真是少有。
“查案,无关的人都滚出去。”
虽然嘴上没抱怨什么,可因为这件破事就浪费了这么久的时间,谢十一也早就没了耐心,赶到平康坊之后,直接踹开那小楼的大门便走了进去。里面的客人们见他面色不善又是金吾卫的人,谁都不敢再耽搁,纷纷往外跑去生怕自己也被连累,唯独这里的老板慌慌张张凑上来问着出了什么事。
而就在这时,二楼却突然传出一声相当凄厉的喊叫。
听出那是司黎的声音后,本来想向金吾卫众人告辞的引商微微一怔。赵漓敏锐的察觉到了她的神色变化,很快指了指楼上叫她先上去看看。
无法,引商摸了摸兜里那几道符咒,还是扯着天灵和华鸢走上了楼。三人都走得战战兢兢,快要走到那间屋子的时候又默契的站住了脚步,果然,下一刻那房门便从屋内被撞开,趴在门扇上的司黎手脚并用的爬起身,然后跌跌撞撞的往楼梯这边跑来。
引商往墙壁那侧挪了挪脚步,本想给他让个路,叫他跑下去去见谢十一他们,可是腿还没有迈出去,便一眼瞥见了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那个身影。
已沦为恶鬼的华轩仍穿着一身青衣――那是她缢死的时候穿着的衣衫,不过与生时不同的是,眼下的她全无半点潇洒模样,披头散发帚眉凸睛,一张青紫肿胀的脸配上那两尺长的红舌,要多骇人就有多骇人。
引商几人眼睁睁看着她追着司黎下了楼,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沉默,谁也没对谢十一他们多言。
华轩生前那般执着司黎,不惜用尽卑劣手段成为了他的妻子,最后却也间接因他而死。如今沦为恶鬼,更是不能轻易从这个生性浪荡的男人身边离开,大概会一直缠着他到死吧。
这又能说是谁的错?不过是自己种下的因果罢了。
司黎被带金吾卫那些人带走之后,引商他们就再也没关心过这桩案子。无论结果如何,他们几个都心知肚明华轩是因缢鬼而死,只不过司黎比较倒霉当了堵住悠悠众口的“替死鬼”罢了。何况,谁也不能说他是完全无辜的。
这件事了结之后,引商在道观里安安稳稳的睡了几觉,身心都舒坦了不少,这才深深感受到了世间没有恶鬼作祟的好处。
只可惜这样的安宁并没有持续多久。
“叩叩叩!”一日深夜,不知是谁突然叩响了道观的大门。
有门上那幅门画在,能触碰到门扇的都是活生生的凡人,这道观又穷的连贼都引不来,引商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快步跑到门边后便直接拉开了大门,“什么事?”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麻衣的男子,从相貌上来看相当的年轻,身形略显清瘦,眉眼生得比引商这个女子还要秀气几分,唯独那惨白的脸色在这深更半夜看起来吓人了些。
他面无表情,声音清冽,“找人。”
华鸢是在听到外面的动静之后才想着出来看个究竟的,只是还未等他走出门呢,便见引商匆匆忙忙跑了过来,一脸惊恐的说了句,“外面有个姓谢的朋友找你。”
☆、第12章
引商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华鸢在见到那个很有可能是来找他索命的谢姓朋友之后,第一句话不是求饶也不是念经,反倒是,“你来得正好,这匾额的字都快掉没了,修修吧。”
而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那个姓谢的朋友冷冷扫了他一眼之后,竟也默不作声的开始思量着如何修修这匾额了。
引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手已经不由自主的动了,伸手便把一脸悠闲的华鸢拽到自己身边来,低声急道,“他是人是鬼啊?你就不怕人家是来找你索命的啊!”
“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华鸢觉得她这种说辞实在是莫名其妙。
天天把人家吊死的事情挂在嘴边还不算对不起?引商深深觉得这位姓谢的朋友来找他索命才是来对了。
两人还在这边你一句我一句的拉扯着,那边姓谢的年轻人似乎已经想到如何修匾额了。想要让“二道观”变回“一间道观”有些困难,所以他只是抬了抬手,凭空一抓,那匾额上的“二”字被迫飞到了他的手里被他扔在地上。剩下“道观”两个字,他仍是随手指了指,便将这两字从原来的位置挪到了匾额中央,直接给这道观改了个名字。
现在看去,这匾额已经没有一丝灰尘,连上面的名字都像是原本就叫“道观”一样。
“这样可以了?”他扭头看向华鸢,面上表情仍是没什么波澜。
华鸢倒像是不怎么满意似的,仔细看了半天,评价了一句,“勉强。”说完,扭头又揽着对方向引商介绍道,“谢必安,他在家中排行第七,你随意叫。”
这还是引商第一次知道这个人的全名,听完之后连忙也报上自己的姓名,然后莫名的觉得谢必安这名字有些耳熟,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在哪里听过。
那边华鸢已经拉着谢必安进了门,态度热络得好像见了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倒像是真的与这个朋友关系匪浅一样,亏得引商原本还以为这两人有仇呢。
“这是谁?”进门打量了一眼这个小院,谢必安的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正屋那尊神像上。
“这是……”引商刚要回答就被华鸢捂住了嘴。
“什么也不是。”抢着说完之后,华鸢就想拉着谢必安去别处坐坐,可这小院统共不过三间屋子。引商是个姑娘独占一间,另一间有天灵在睡着,最后还是得坐到供奉着神像的这间屋子里。
引商去关了道观的大门才进来,三人就这么挤在酆都大帝的神像下面说起了话。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名为谢必安的年轻人早已经死了多年,可是就这样面对面的打量着对方,引商却看不出这人与寻常生人的区别来,如果他想,他可以为自己投下一个影子来,又有些法力在身上,甚至还不会畏惧道观大门上那道门画。都说鬼怪之中也分三六九等,那这人定是众鬼之中道行最高的那等了。
该不会还是什么阴差吧?
华鸢抬眼一瞥她那副神情,就心知她定是有许多困惑想要问出口,于是好心咳嗽了一声,“咳,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引商就等他这句话呢,再看一旁的谢必安也没什么反对的意思,便不客气的开口问道,“您生前可曾婚配?”
华鸢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她关心的不是谢必安的身份,也不是他此行的目的,更不是其他本该问一问的问题,反倒开口就问人家有没有娶亲……这打得是什么主意?
谢必安也被这问题问得一愣,还没等反应过来呢,就听华鸢已经迫不及待的替他解释了,“他已经娶妻了,不要说生前,死后也一样,而且他家那个媳妇剽悍得很,寻常人可打不过她,地府里那些阴差们都被她打了个遍,人见人愁鬼见鬼怕。”
他这话说得有声有色的,那语气甚至有几分气急败坏,谢必安那始终无波无澜的神色终于变得有些尴尬,不自然的抬起手揉了揉眼角,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制止对方继续说下去。
一瞥谢必安这尴尬的神情,引商就知道华鸢说得定是真事了,心中难免叹了声气,丝毫不掩面上的遗憾。自从上次被青娘叮嘱了要找个相好之后,她便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日日想着。可天下之大男人不少,会捉鬼的却十分稀罕,该到哪里去找才是?由此,在见到谢必安的时候,她可以说是眼前一亮。是人是鬼不重要,有本事才是真的好,何况对方成日被华鸢这样“欺负”着都没发火,可见脾气也很好。
只可惜已经娶了亲,是别人的相好了……
这一整晚,引商都因为遗憾而唉声叹气的,不过倒也不会因此怠慢了客人,仍是殷勤的准备把自己的房间让出来给谢必安住,结果遭到了华鸢的严辞反对,“他已经死了好久了,用不着睡觉。”
这话惹来谢必安冷冷一瞥和引商的一个白眼。
这到底是哪门子朋友?说是有什么仇怨还差不多。
结果这两个男人还真的在神像旁边将就了一宿,第二天引商起床的时候还看到他们两个站在院子里说着什么。艳阳当空,谢必安就站在烈日下面,全然不像是其他低等鬼怪那样惧怕阳光。如果不是华鸢信誓旦旦的告诉她这个人已经死了很久了,她一定会以为这是个活生生的凡人。
“师……师父,你要去……去哪哪里啊,怎……怎么穿成这这,这个样子……?”早就起来的天灵也跟着那两人手舞足蹈的说着话,一见她走出门才瞪大了眼睛。
听了这话,华鸢也跟着扭过头看过来,然后难免变得和天灵一样目瞪口呆。
“怎么样?好看吧。”引商拎着自己的裙摆在他们面前转了个圈。这是现下长安最受女子青睐的石榴裙,也是青娘送给她最珍贵的一件礼物,颜色鲜丽,连布料都是她们这些平民百姓能买到的最好的。
来道观已经有半年了,华鸢还是第一次见她打扮成这副少女模样,一时间吓得连瞌睡都不打了,跟在她身边连声问着她这是要做什么。
“我……我知道……道了!”天灵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连连挥着手,“师……师父是……是见,见她……她的心上人!”
“心上人”这几个字说得多了,天灵都不磕巴了。
华鸢看向引商的眼神一下子就直了,“心上人?什么心上人?”
不同于往日说自己要找个相好时的坦荡荡,引商在谈起心上人的时候,脸颊上甚至攀上了一抹红晕,那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足以用“娇羞”二字来形容。
华鸢只觉得自己后背一阵发寒,连连抚了抚自己胳膊上竖起的寒毛,但仍是直勾勾的盯着她,等着她回答。
引商被他看得更害羞了一些,忍不住用双手捂住了脸颊,娇滴滴的答了一句,“就是亲仁坊的青玄先生,今日是他的寿辰。”
华鸢在脑子里拼命回想了下这个名字,眼看着她要走出门了才猛然想起一个人来,“亲仁坊的青玄先生?那个老道士?他不是已经八十了吗?”
“说什么呢!”快要踏出门槛的引商扭头瞪了他一眼,“青玄先生看起来明明只有五十岁。”
直到她拎着裙摆一路走远,华鸢都没能想出反驳她的话来。
天灵在道观呆的久,早就习以为常了,见他一脸难以置信,不由过来拍拍他的肩,“九……九哥……师,师父她……她可喜欢,青……青……青玄先……先生了。”
独自支撑这个道观这么多年,引商较之寻常女子也算是成熟稳重了,但是唯独在青玄的事情上像是个懵懂少女一般,一提起这个人就是满心欢喜。
可是那个青玄先生今年真的已经八十了啊……华鸢呆立在原地许久,半天才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小声嘀咕了一句,“其实我今年年纪也挺老了是不是。”
旁边的谢必安默默点了下头。
*
亲仁坊北临宣阳坊,南临永宁坊,就在朱雀大街之东。
引商每次来到这里都有些惴惴不安,一来是因为即将见到青玄先生而抑制不住心中激动,二来这亲仁坊住着的都是些名门望族、公卿大臣,若不是因为有青玄先生在,她这样的身份很少有机会出入此处。
与往日相同,青玄先生早已经派了人来接坊门这边接她,因着住处离坊门不远,那侍从与她都未坐马车,而是选择慢悠悠的走回去,两人也算是见过几面了,一路上有说有笑的倒也不觉得无趣。就是这天气实在是炎热了一些,眼看着就要到六月天了,现下烈日当空,刺目的阳光几乎晃得人睁不开眼来。
快要走到青玄的宅子时,引商也顾不上女子的仪态了,双手往额上一叠,算是给自己搭了个遮拦。旁边的侍从见了,不由一笑,“小娘子再忍忍,就快到了。”
引商应了一声,正准备迈开步子继续随他往前走,却见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正直直的往她这边走来。在这青天白日下,那人的打扮着实是有些古怪,一身黑衣不说,还撑着一把血红色的纸伞,低垂着的伞面几乎遮盖住了他整张脸,只能从身形勉强判断出这大概是个男子。
眼看着这不看路的人就要撞上自己,引商连忙往旁边避让了一下,可还是不可避免的与对方擦身而过。就在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站在烈日之下的引商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仿佛一脚踏进了冰窖,那冰冷之感几乎渗入骨髓,还是在他渐渐走远之后才缓解了一些。
一旁的侍从见身后的人突然站住脚步不走了,好奇的问了一句,“小娘子,您怎么了?”
引商仍抱着臂膀站在那里,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之后才扭头看向那人的背影,可是仅仅是片刻不到的工夫,那人竟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好像刚刚看到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没事。”引商知道自己不必问那个侍从有没有看到刚刚那个男人了。
这又是白日撞鬼了。
☆、第13章
青玄先生的宅子就算是在亲仁坊这种地方也算是一等一的好了。北邻昌乐公主的府邸,东面还有一座正在修建的宅院,远远望去,窗牖绮疏,高台曲池,宛若天造,极尽华丽。
青玄先生的侍从见她的目光在那宅子上停留,便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据说那是圣人为了新拔擢的御史大夫的安姓胡人特意修建的。”
安姓胡人?那不就是近来蒙受圣宠的那个突厥人,名为安禄山来着?不过这种事情与寻常百姓也没什么干系,至多只是在心底慨叹一下圣人越来越宠信那个胡人罢了。
又看了一眼那宅院,引商很快便跟着侍从进了门。
今日是青玄先生八十岁的寿辰,但却谢绝宾客们到访祝寿,只邀请了几个关系匪浅的好友小叙。引商过来的时候,万安公主刚刚离去,这让她不由松了一口气,虽说自己倾慕青玄先生已久,可是每每来探访青玄先生的时候就难免会与这些王孙公侯打交道,这实非她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