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年后的一天,距离裴长青离家过去整整一年零两个月后,裴家忽然来了一行陌生人。
这行陌生人非常引人注目。有几个军士,还有两个模样标志的丫头。丫头从车里下来,看到万氏,便下跪恭恭敬敬地叫她“老夫人”。
万氏不知所措,一个自称姓宋的领队躬身道:“老夫人,这是您儿子裴都尉孝敬您的使唤丫头!小人就是都尉大人派来的,要接您和您儿媳妇一道去梅州和裴都尉一家团聚!”
……
梅锦闻讯赶回家时,万氏正和邻居站在院子里大声说着话,扬眉吐气的模样。
自从半年前她告诉她,裴长青回不了后,梅锦已经很久没听过她用这么大的嗓门说过话了。
看到梅锦进来,万氏立刻嚷道:“锦娘!锦娘!你知道了吧?长青有消息了,长青有消息了!他原来早不在那里服苦役了!这回不但当了大官,还派了人来接我们娘俩到梅州和他团聚!你赶紧收拾收拾,我们这两天就动身!”
梅锦在医馆里时,阿凤跑了过去叫她回来,路上把刚发生的事跟她说了。
根据阿凤的说法,裴长青不知道怎么去了四川,才半年功夫,就被提拔成了都尉。现在在梅州,派了手下和丫头回来接万氏和她一起过去。
突然得知这个消息,梅锦其实并不是很惊讶。事实上,她之前就已经有些知道裴长青的去向了。
三个月前,李东庭曾再次给她来信,告诉她,经过多方查找,他大概得知了裴长青的去向。有人在四川隶属于蜀王府的一支非正规军队里看到了他。当时校场比武,他技压群雄,令人印象深刻。李东庭随后查了户籍,发现裴长青另挂到了蜀王府名下,也就是说,他现在隶属于蜀王府,有了豁免身份,不再是逃犯了。
梅锦当时自然十分惊讶。但再想,也算顺理成章。之前他原本就得到过蜀王府典军的招纳,当时是被自己阻拦了,这才作罢的。现在既然从岭南役地逃走,走投无路之下,再去投奔找出路也是合情合理。
她唯一不解的,便是裴长青既然已经没事,甚至还翻身当上了蜀王府的官,混得算是不错,为什么迟迟没有给家里传消息。
所以当时她也没告诉万氏,一直在安静地等着。
等到现在,终于等到他的现身。
……
梅锦没有回答万氏,只是问那个宋领队梅州距离此地的距离。得知那边交通不便,水路加陆路,中间大约辗转一个月才能到。
梅锦沉吟了下,道:“辛苦宋领队了。今晚你们且歇下,明日回去,烦请告诉我丈夫,说我不去。”
宋领队愣住。边上万氏急了,急忙拉梅锦到了屋里,急道:“锦娘!你方才说什么?娘先前一直以为长青这会儿还在服着苦役,没想到老天有眼,叫他竟当了大官!如今他还派人来接我们过去团聚,你说不去是要做什么?”
梅锦道:“娘,我这里有医馆,每日有人找我看病,我实在脱不开身。且听方才那个领队的意思,是我们过去长期定居了。梅州那边,我听起来便道远险阻的,长青落脚那里应也没多久,我们这么草草过去,我总觉着不合适。从前没他的消息,你只担心他。如今既然有他消息,又知道他过的好,我料你也可以放心。若要我说,不必这么急于一时地跑过去,等再过些时候,等长青那边稳定,咱们再商量。”
搬迁毕竟是大事,路也远,万氏在马平县住了大半辈子,如今还积攒了这么些家业,心里终究牵绊,听梅锦这么说,便迟疑了起来。
便在此时,有人敲了敲门,听见那个领队声音传来:“老夫人,大娘子,开开门,小人另有一事相告。”
万氏过去开了门,见领队站在门外躬身道:“方才外面人多,小人有一句话不敢讲。裴都尉日前受了重伤,甚是想念老母和大娘子……”
他话还没说完,万氏便跳了起来,大惊失色,一把捉住宋领队胳膊,追问个不停。
梅锦也是吃了一惊,问究竟才知道,月前裴长青带队去扫荡梅州附近一伙山贼,不小心着了暗算,受了伤,这个宋领队出发前来这里前,他还躺在那里养伤。
万氏已经急得掉出眼泪,不住催促梅锦赶紧和自己一道动身去梅州,又呼阿凤阿宝收拾包袱准备出门。
……
第二天,梅锦匆匆闭了医馆,把家里庭院事交代给长喜,与万氏一道匆匆忙忙出发去往梅州。沿江坐了七八天船,随后改陆路。
进入四川后,所谓蜀道难,一直辗转走了多日,最后,一行人才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梅州。
梅州有刺史,刺史之下,就是裴长青这个都尉了,他管着一城军队,在梅州也有了一所很不错的宅邸,里面奴仆俱全,大门口蹲了两只石狮子,看起来很气派。
裴长青并不在家里。问家中奴仆,说都尉大人早上出去了,再问受伤情况,奴仆道前几日已经好了。万氏闻言,一路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了下去,说我儿吉人自有天相,稍整憩过后,也不觉疲劳,开始在奴仆陪伴下逛起了都尉府,喜笑颜开。梅锦却觉得有些不对,只是人都已经到了这里,也就先安顿了下来。
到了晚上,婆媳二人吃饭时,万氏不住挑剔这里厨子菜做的不合口味,嘀咕早知道要把阿凤带出来,又说儿子整日吃这些怎么受得住,明日要自己下厨给他做饭云云。
梅锦这一路过来,原本担心着裴长青,不想到了后,却发现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根本就没心思吃饭,听万氏还在念叨个不停,觉得耳烦,放下碗筷正要先起身,忽然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扭头望去,见一个男子从外头大步奔了进来,正是已经别了一年多的裴长青。
虽然中间也就隔了一年多,但面前的这个男子,看起来却和梅锦印象中的裴长青仿佛有些不一样了。他身穿武官制服,个子似乎拔高了,皮肤也黑了许多,除了这些,梅锦总觉得他身上还多了些和从前不一样的东西,只是一时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而已。
“娘!锦娘!你们来了!”
裴长青奔进来,看到万氏和梅锦,大叫了一声。
梅锦从桌边慢慢站了起来,望着他,唇边露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叫了声“长青”。
“我儿!总算见到你了!”
万氏激动地迎上去,一把拉住裴长青的胳膊,不住地捏,又上下打量他,嘴里道:“高了,瘦了,黑了!我儿,娘总算……见到你了!”
她哽咽了一声,眼泪便掉了下来。
裴长青跪了下去,磕头道:“娘,儿子不孝,叫你和媳妇为我担忧了这么久。如今儿子出息了,往后我们一家团聚,再也不分开!”
“好,好,一家团聚,再也不分开了――”万氏擦着眼泪,笑道。
☆、第四十三回
万氏和儿子分开这么久,几乎没有一日不想念的,此刻终于相见,拉着裴长青道离情,话一句接着一句,一直说个没完。裴长青起先还一一应,到了后来便有些走心,时不时地瞥一眼边上一语不发的梅锦。万氏落在眼里,终于醒悟过来,拍了拍自己额,笑眯眯道:“看娘,老糊涂了,只顾自己说个痛快,你们小两口分开这么久,还没好好说过话呢!”一边说,一边半拉半推地将梅锦带着往屋子方向送去,裴长青跟了上来,万氏笑眯眯道:“长青,你不在的这一年多里,家里可全亏了你媳妇儿,里里外外都照顾着,对娘又孝顺,邻居里哪个提起她不是翘大拇指的,都说娘是个福气人!”
裴长青应着,跟到了房门口,见梅锦进去,自己也要进时,万氏忽然扯了扯他衣角,朝他丢了个眼色。裴长青见她似乎还有话要跟自己说,便掉头随她来到边上一个廊角里,停了下来。
万氏看了眼左右,见梅锦没出来,凑到儿子耳边,低声道:“长青,方才那些话是说给你媳妇听的。娘悄悄跟你说一句,你媳妇看着和和气气的,娘瞧她就是个不好说话的。你不在家时,有些话娘都不敢搁她跟前说,就怕被她一句话说出来给噎死。你们成婚快两年,起头根本没圆房,中间又闹出这样的事,趁如今好容易又在一起了,晚上该怎么做,不用娘教你吧?我跟你说,女人啊都这样,她要还不是你的人,这心就不可能真向着你……”
万氏把声音压得更低:“娘早就看出来了,你就一直被她压住一头。从前也就算了,如今你也当官了,出骑马入坐轿,手底下带兵,那么多人见了你还恭恭敬敬喊一声大人,你趁这机会,要在她跟前好好把威风立一立,免得往后她还一直不把你当回事,懂了没?”
裴长青哎了声,道知道了,推万氏走。万氏又叮嘱几句,这才走了。
裴长青回到门口,进去,转身关上门。
外面天已经有些黑了,屋里更暗,梅锦掌了灯,将灯放到桌上。
裴长青朝她慢慢走了过去,望着她,眼睛里反映了两点灯苗火光,眼神显得略有些不自然。
“锦娘,一年多没见,你比原来更好看了!”他忽地低声道了一句,随即转身来到衣柜旁,打开门,从里头拿来一个匣子,放到梅锦面前,道:“你打开。”说完,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梅锦打开。见匣子里有两对绞丝金手镯,两对金丁香,还有几支金钗。
“都是送给你的!你戴戴看!喜不喜欢?”裴长青转身要帮她去拿镜子照。
“不必了。”梅锦对他笑了笑,“长青,你坐下吧,我有话问你。”
裴长青见她似乎对这些首饰不感兴趣,眼睛里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慢慢坐了下来。
“宋领队来马平的时候,说你剿山贼受了重伤,你是在骗我,是不是?”
裴长青清了清嗓子,眼睛盯着桌上烛火,低声道:“也不是全不对……当时我是受了点伤……”
梅锦神色微微转冷,声音也凉了下来。
“长青,你有事情瞒我。你知道你要是说实话,我是不会来这里的,是不是?”
裴长青道:“算是吧……”他踌躇了下,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抬眼望着梅锦道,“我还是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怕你不来,所以才让他把我伤情说的重些。我想你能过来,往后我们一家聚在一起。要是再晚,道路恐怕不通。蜀王……蜀王可能很快就要起事了……”
梅锦眼皮子跳了一跳,呼吸也滞住,沉默了片刻,望着对面正看着自己的裴长青,缓缓道:“其实我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听到有人在传了,人心惶惶。长青,听我一句,不要当这个都尉了,趁现在还能回头,和我一起回去。我去求一下李大人……”
裴长青脸庞倏然涨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再去求李大人,让他赦了我的潜逃之罪,然后再把我送回去继续服刑?锦娘――”他蓦然嘎声,神情也激动了起来。
“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又要犯事逃走?那里的差吏简直不把我们当人!我的一个同伴明明生病快晕倒了,他们还逼他干活,骂他偷懒,拿鞭子抽他,我看不过眼说了一句,他们就拿鞭子抽我,我……”他打住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梅锦望着他,神色渐渐缓下来,道:“世道原本就是这样,即便一千年后,再光明的制度之下,也会有阴暗角落的存在,没有绝对的公平。长青,我们不说过去了,只说现在。蜀王府要起事,我知道你是想跟着赌一把。但是长青,这赌注太大了,赢面却很小,万一输了,就是死路一条。听我的劝,悬崖勒马,跟我回去吧!”
“我既然已经逃出来,就不会回去的!”裴长青摇了摇头,“我今天这里的一切,都是我拿命和血汗换过来,叫我走就走?”
“锦娘,在我砍断铁索跳下江逃走的那一刻,我就发誓,我裴长青不会一辈子都这样落魄,每次出事,都要你替我去求人!锦娘,我是个男人,你知道你每次去求人时,我是什么感觉吗?我恨自己没用!我恨这世道不公平!李东林那些人,他们哪里比我强了?只不过命比我好,投胎时投了个好人家,就可以一世富贵!我却没有!我只能靠我自己!现在老天爷把这个机会送到了我面前,我是不会放弃的。我投奔的那个典军很器重我,看好我日后必能成大器!他就要升司马,等他升司马,他就会提拔我做典军!我的手下对我也很服气,没有不听从我号令的!锦娘,我求你了,不要阻拦我,留下来陪我一起,等我有一天真正出人头地,我会让你跟着我享福,再也不用去看别人脸色了!”
裴长青越说越激动,带着边上那盏烛火跟着他的说话动作晃了起来,连同他背光一半侧脸里的那片阴影,也一起在晃。
梅锦定定地望着他仿佛微微晃动着的脸庞轮廓,就在某一个瞬点,忽然有所顿悟。
今天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觉得他仿佛有点陌生了,只是当时不知道哪里不对。
现在她知道了。
她面前的裴长青,脸庞上再也找不到她在新婚之夜第一次见到他时看到的那种尚未脱尽的少年稚气。
那时候,或许就是他面上带着的那点少年纯净稚气,让她对他生出了一丝本能般的好感,产生一种想要保护他的错觉,还可以用宽容之心看待他做出的新婚夜抛下自己去救白仙童童的举动,以及之后他一次次所犯的无心之过。
而现在的他,完全是个成年人了,眼睛里闪动着对前程的强烈渴望和决心。
烛火摇曳光里,梅锦神色渐渐转为冷淡,道:“长青,我对做人上人没兴趣。你以为跟着蜀王就会有好结果吗?”
裴长青从桌边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道:“我知道蜀王府声望不佳。但典军大人说,世子听他的劝,已经在整顿了,去年开始就做了不少利民之事,以后会更加好的!且我自己做我自己,行的正坐的端,不做鱼肉百姓的坏事,对得起自己良心就可以了!”
梅锦沉默片刻,道:“长青,人各有志,你既然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坚持自己的决定,我多说也无用。我这次过来,原本以为你真的受了重伤。既然你没事,现在过得也不错,我也没必要留下了。明天我便回去。”
裴长青呆了一呆,随后咬牙:“我若不让你走呢?“梅锦淡淡道:“长青,我人已经在这里了,你真不让我走,我也不可能寻死觅活。但你觉着,这样有意思吗?”
裴长青盯着她,呼吸声越来越粗浊,忽然吼道:“是,我知道我没用!但我以前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你说不和我同床,我就一直忍着!你摇头的事,我也不去做!你一直就是这样,自己认定什么,就觉得一定是对的。但我是你丈夫!现在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你说回去是什么意思?要和我断绝夫妻关系吗?好,好,那我就先和你做了真正夫妻,我看你还能怎么办!”
他说着,朝梅锦走了过来,抬手抓住了梅锦的两边胳膊。
他手劲很大,五指几乎紧紧嵌进了她肉里,十分疼。
梅锦盯着他,冷冷道:“长青,你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你觉得我是那种被睡了就会死心塌地的女人吗?现在我们还是夫妻,你真要,用不着这样,我自己就可以给你。但我告诉你,今晚你睡了我,非但不能留下我,只会让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远,变的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裴长青僵住了,死死盯着她依然平静的那张脸,呼吸越来越重,手背青筋一根根地暴起,忽然猛地甩开她胳膊,挥手将桌上那个金饰盒子扫到了地上,稀里哗啦声中,掉头打开房门快步去了。
梅锦被他推的打了个趔趄,撞到了身后桌子,才没摔倒在地,抬起头,见万氏进来了。
万氏方才其实并没走远,猫在房门附近听房里的动静,只觉越来越不对,两人最后仿佛还吵了起来,正心里嘀咕着,忽然听到房内哗啦一声,又见门被打开,自己儿子怒气冲冲地跨了出来大步离去,叫也叫不住,急忙进到屋里,见梅锦一只手扶着桌子站在那里,地上掉了个首饰匣,滚了满地的金手镯金钗,顿脚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还把首饰撒了一地?这些都是长青送你的?”
梅锦慢慢坐了回去,手肘搁桌上撑住额头,闭了闭眼:“你收好放起来吧,归你的。”
☆、第四十四回
裴长青半夜回来了,找万氏说了许久的话,中间时,屋里传来几声万氏仿佛用力拍打儿子的声音,跟着就静悄了下去。
次日早梅锦起身,听到敲门声,开门发现他站在门口。
可能昨夜也没睡好的缘故,裴长青眼睛通红,精神看起来有些萎靡。
梅锦看了他一眼。
“锦娘……”
裴长青叫了她一声,喉咙嘶哑,垂着眼睛道,“……昨晚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向你发脾气。只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那样回去。昨晚上头突然来了调令,要我今日就去成都,估摸要十来天才能回。我走后,你和娘就安心住下来,我已经和刺史大人说过,他向我保证,会保你们的周全。你一个人别胡思乱想,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咱们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