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但没有在内侍搬来的凳子上坐下,而是撩衣跪下来。
“臣请陛下成全。”他说。
皇帝一怔,反应挺快啊,这是看出意图了,不愿意啊。
皇帝不说话了,看着跪下的年轻官员,威严顿时压了下来,殿内一瞬间宛如凝固。
站在帘帐后的朱川撇撇嘴,这小子还是太年轻了,根本就不了解皇帝。
是,他是长得很好看,是才学很好,是皇帝钦点的官员。
但皇帝为什么要钦点这些官员,就是要他们听话啊。
既然不肯听,那就算了。
等着当天子臣的有才学的长得好看的多的是。
皇帝才不会在意这一人。
他陆异之可有可无。
皇帝声音响起,打破了凝固,还带着笑意:“陆翰林,这是何意?朕可有哪里委屈你了?”
皇帝这样含笑说话,就证明生气了,朱川在后幸灾乐祸,这小子要倒霉了。
陆异之看着皇帝,神情没有丝毫惊恐。
“臣欺瞒了陛下。”他说,“臣带来花灯宴的女眷不是臣的妹妹。”
皇帝微怔。
朱川挑起帘缝。
陆异之迎着皇帝的视线,神情坦然。
“她是臣的未婚妻。”他说。
未婚妻!皇帝心里嘶一声。
未婚妻!朱川心里呵了声。
……
……
“她自幼父母双亡,养在我家,我们青梅竹马。”
陆异之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听到这里时,朱川忍不住一掀帘子跳出来。
“你撒谎。”他说,“你既然有未婚妻,还与夏侯家谈论亲事?”
陆异之与夏侯家的关系,自然逃不过都察司的眼。
皇帝也知道,皇后甚至还私下议论过夏侯小姐今年还是明年成亲。
与人有婚约,还与人谈论亲事,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皇帝眼神沉寂看着陆异之。
“我并未撒谎,老师……之看着皇帝说,“知道这件事。”
竟然……眼神再次微微惊讶。
难道夏候先生竟然要让女儿嫁给有妻子的?还是说,打算让陆异之背弃婚约?
不管是哪一种,说出来都有辱门庭啊。
到底也是自己的老师,皇帝按下了纷乱的猜测,没有再追问。
陆异之也没有再说,只神情决然又一丝哀戚:“陆异之如今寒窗苦读入仕,不能弃她不顾,请陛下成全,让霍都督还我妻子。”
说罢俯身重重叩首。
如果是妹妹还可以赐婚,但如果是他人的妻子,再赐婚,他这个皇帝的脸就丢尽了!
这真是意料之外的状况。
皇帝的脸色沉沉。
朱川忍不住要再次说话:“陛下――”
皇帝一腔怒火,抓起砚台砸向朱川:“还敢说话!让霍莲滚过来见朕!”
……
……
都察司的牢房里,秋娘仔细给朱川包扎头上的伤,但朱川已经不耐烦了。
“可以了可以了,死不了。”他推开秋娘,摆手将她赶出去,再对霍莲说,“就是这样,那小子让陛下大发脾气。”
话是对霍莲说,但视线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女子。
还是第一次见到五花大绑也要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躺床上不更舒服吗?
这个牢房里,不止有床,还有椅子桌子,还多了一个书架。
怎么,还要看书啊?
都这样了,怎么反而比以前更宾至如归了?
朱川心里愤愤。
“七星小姐的未婚夫真是情深,为红颜一怒敢告我们都督夺妻。”
霍莲淡淡说:“告我可不是为红颜。”说着看向七星,“怪不得七星小姐不用给这位陆公子写封信……
当时七星说要往外送两封信,他以为除了给玲珑坊,会给那位陆公子一封,没想到只给了那个高小六。
“原来是不用写信,也能让这陆公子出力。”
七星靠着椅子笑了笑:“是啊,他聪明,又无情。”
朱川在旁有些听不懂了,陆公子不惜冲撞皇帝得罪都督,还不够情深意重吗?
怎么都督说不是,这位小姐干脆说人是无情。
第41章 人后说
日光投满室内,桌上的茶水已经散去了热气,清冷平静。
忽地一只手扫过来,白瓷茶杯落地碎裂,茶水瓷片四溅。
这声音也让盘坐在罗汉床上的一手支颐一手盖头宛如睡着的夏侯先生转过身来,他看了看地上的碎瓷,再看桌案旁坐着的夏侯夫人。
夏侯夫人面色青白,胸口不断起伏。
“你……先生要说什么,最终化作一声轻叹,“茶杯无罪。”
“那谁有罪?”夏侯夫人喝道,看向夏侯先生,一向端庄的妇人神情凌乱,“我们有罪吗?为什么陆异之这样待我们?”
听到这个名字,夏侯先生眼神灰暗,面容也更添一分憔悴。
就在适才陆异之来了。
夏侯夫妇也不意外,因为夏侯小姐已经告诉他们了,陆异之要去皇宫见陛下,告霍莲的胡作非为,然后“我会和他一起去登门接七星小姐回来。”
夏侯夫人并没有阻止女儿这种做法,还问夏侯先生:“他们两个年轻,不会被霍莲看在眼里,要不我也去吧,也不跟霍莲闹得难看,拿着礼物去,谢谢他救治,这样那位姑娘声誉多少也能好很多,至少不会被流言蜚语逼死表清白。”
夏侯先生说:“他们两个年轻,跟霍莲闹起来,还能有转圜的余地,你若此时就去了,霍莲对你无礼,陛下就不得不出面了。”
他说着摇摇头。
“陛下此人最忌被逼迫。”
说到皇帝,夏侯先生神情复杂,当初他为了避世,才特意教授这位不受宠的皇子,谁能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位皇子当了皇帝。
天命真是难测。
这位皇子因为不受宠,亲信的人不多,他算其中一个,所以本想避世躲清闲的他,被学生皇帝一礼“请老师助我。”他当然不能推辞,进了太学,为陛下广选太学生,新官员。
皇帝尊敬他,但他也很了解这位学生,因为自小不受宠,被太子抚养大,性情敏感多疑,且无情。
“这件事闹一闹,异之再把与这位女子的关系说清楚,表明为她做主的态度,也就可以了,大家不会轻视他。”他说,“至于那位女子……
他摇摇头。
夏侯夫人也明白,说句难听话,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人难道能跟一条狗拼命?
这边夫妻两人闲聊,不多时仆从报陆公子来了。
夏侯夫人原本是要叫夏侯小姐过来,叮嘱他们两句,就让出门,但陆异之进门制止“先不用请师姐来。”说罢撩衣跪在递上一拜。
夏侯夫妇吓了一跳。
“有话说话。”夏侯夫人忙嗔怪说,以为是跪谢让夏侯小姐与他同去抛头露面,且还是那等人人避之不及的恶人门庭,“快起来,读书人,哪能动不动就跪。”
陆异之没有起身,跪直身子看着夏侯夫妇,说:“学生负了老师师母师姐。”
负了。
那轻轻的两字,当时就宛如一直箭射过来。
夏侯夫人伸手按住心口,此时此刻犹自隐隐作痛。
他说,进了宫面了圣,更明白霍莲的权势地位,知道要回七星小姐几乎无望。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丢弃七星小姐不管。
“七星小姐孤女托付陆家,纵然可以不再成姻亲之好,但必须护她一生平安。”
“陆家不能让托庇之女如此不清不白。”
“更不能让老师有与权奸有姻亲的学生。”
所以,他就对皇帝表明,七星小姐是他的未婚妻,他非她不娶。
未婚妻啊。
非她不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