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安低头去拾纸,钱心一没能看见他的表情,只听他的声音从桌子底下传上来:“好球。”
那纸上全是汗,钱心一自己都能闻见,见别人去捡霎时觉得很不好意思,“诶别”还没出口那边就昧着良心夸了他一句,他忍不住嗤笑一声,骂了句神经病。
他无意识的摸了摸手腕,其实他曾经打篮球还凑合,只是后来手筋断了。
陈西安重新露出头,用下巴点了点他的电脑:“哪个项目?什么问题?需要我帮忙吗?”
钱心一对着电脑屏哐哐的打着字,边跟他说:“谢了搭档,有需要的话我会狮子大开口的。绿地的结构和管线配合没到位,我查一下原来的参数,叫梁琴出个变更就可以了。”
梁琴是他们所唯一的女性,模样生的很嫩很欺骗,其实已经三十二了,用起来能顶一个半赵东文,实打实的女汉子,是钱心一挺信任的一个设计。
陈西安被他丧心病狂的求助方式弄的哭笑不得:“算了你当我最后那句没说。”
钱心一双击了梁琴的四叶草头像,冷笑了一声:“嗨,进了一所你就没民权了,老高奴役我,我奴役你们,你们委屈自己,这是职业链。”
钱心一没听见回复,倒是收到一条消息,点开一看,是张捂着脸眼泪暴流的王尼玛。这和陈西安本人的画风差太多了,钱心一笑点忽然被戳了似的乐起来。
他对面的陈西安也盯着那张90后聊天必备的表情,心里感觉有点微妙,他以前鄙视杨江一天到晚对着手机浪费时间,没想到自己也有对此期待的一天。
——
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别墅的启动会正好在钱心一29岁生日这天。每周五下午公司例行有交流会,所以别墅的会议是钱心一和陈西安一起参加的。
早上八点半,两人在和平桥集合,钱心一开着公司的奥迪接到了打的过来的陈西安,一起去甲方的办公地点西塘私人小区。
钱心一的早餐还扔在挡风玻璃前面,陈西安见状接过了开车的任务,斜睨他啃着油条跟高远回电话,就猜他八成是不记得今天什么日子,因为他的早点很单一,买了就是豆浆油条,没买就是热水泡麦片。
西塘是个非常高档的别墅区,里头全是小二层的仿古建,灰瓦白墙和镂空地砖,连车道都高档。
这里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胡同,50米一个路口,又没有导航,两人追着打扫卫生的垃圾车大妈在巷子里转了将近半个小时,才艰难的抵达了目的地。
西塘89#院,因为没有条件做前门,大门就是一个垂花门,仿木门直接开着,错落的小院即刻映入眼底。钱心一在门口观望两秒,就和院中凉棚下喝咖啡的一个中年男人碰了视线。
昨天高远给过他甲方技术负责人的联系方式,钱心一与之沟通过会议地点。他在门口带点疑问语气的微笑道:“你好,是陈总吗?”
中年人站起来朝他走来,笑道:“你好,我是西塘的陈瑞河,是钱所吧。”
两人迎着握了手,钱心一抱了自己这边的家门,陈瑞河又跟陈西安握了,然后走到凉棚下坐了。陈瑞河朝屋里叫了声,一个刚毕业模样的小姑娘立刻端了两杯咖啡出来,陈瑞河笑着说:“gad的设计师都这么帅了,老高可真是业务脸面一手抓啊,你们先休息一下,我们老板和总包那边还堵在路上,咱们十点二十开始。”
钱心一客套道:“谢谢陈总,我们关着门才拼脸,出了门只拼业务的。”
陈瑞河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口才也是了得了,我待会得好好见识下你的业务。”
钱心一喝了口咖啡,带着满嘴的糊味说:“我争取让您这边满意。”
陈瑞河说自然,又把话题引到了很适合初次见面闲聊的天气和本市的道路情况上,很快到了时间,三人移步到了会议厅,资料已经摆放好了,陈瑞河招呼那个小姑娘打开了投影仪,坐了没两分钟,会议室忽然进来了一群人。
几乎是一瞬间,钱心一就和其中一个人对上了视线,眨眼的呆滞后,对方勾起一个极其轻蔑的笑意,而钱心一的脸色蓦然阴沉了下去。
侧身拿笔记本的陈西安将这一幕双向敌视收入了眼底,不由得抬眼去打量来人。
那人和他差不多年纪,眉细眼长有点狐狸面相,脸颊上有些陈年痘印,因为皮肤白而显得特别突出,本来就瘦还穿着很贴身的衣服,打扮和神情都挺傲的。
或许是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有点浓,其他人不发现都有些难度,陈瑞河怔了下插进来打圆场:“哟,这么巧,都省得介绍了,钱所好像和咱们总包的小张认识呢?”
钱心一不肯退让的还在用视线对峙,一边在心里气得吐血。他从没有一刻像这样,对高远心灰意冷过,商人逐利他可以理解,可是他没料到高远会为了利益这么爽快的卖掉他。他就说这项目怎么就非他不可了,弄半天是人家总包这边翻了他的牌子,让他领辱来了。
换做五年前他可能还会掀桌子走人,可现在的他不会,所以张航的如意算盘白打了。
这时,手腕上蓦然传来一股箍紧的压力,是陈西安在桌子底下捏他,钱心一回过神,没回头却翻过手腕在他小臂上拍了拍,表达出一种我没事的意味来。
他微微挣了挣陈西安便松了手,然后站起来,露出笑意朝最前边的人伸手道:“你好,我是gad的钱心一,怎么称呼您?”
陈瑞河隔着桌子介绍:“钱所,这是咱们总包的聂总,咱这项目就仰仗他和你了。”
聂总是个五十来岁的光头,面相看着还算讲理,人有点架子但也还能接受,他伸手来握,边严肃的客套道:“这么年轻就当负责人了,钱所真是年轻有为,我听小张说你们还是同学呢,小张,见了你老同学没表示啊?”
那细长眼走上前来,挺高兴的语气,腔调却拿的怪怪的:“哎哟老同学都当所长了,心一,咱们有七八年没见了吧,有时间一起出去喝一杯啊。”
钱心一看他的眼神有些冷漠,跟他握了下手,特别使劲的掐了一把然后飞快的缩了回来:“张航,好久不见了,机会……有得是吧。”
张航忍痛的皱了下眉,陈西安一瞥他虎口那层还没回血的白印子,心里不由好笑,从他听见张航两个字他就知道这人是谁了……钱心一那个村的支书的儿子。
陈西安微笑着跟离的远些的聂总打了个招呼,然后去握张航的手:“张工,这么说我们也是同学了,你好,我是陈西安。”
张航疑惑的看着他,期间瞥了钱心一一眼,发现钱心一扭着头在看他身旁的人,他觉得有些怪,还没来得及探究,虎口便传来一股无法忽视的闷痛。
他咬着牙抽掉手,背到裤子边握成拳,抬头见对面的男人一脸温和的补充道:“是心一的高中同学。”
钱心一虽然不明白陈西安忽然抽什么风,但是张航的表情让他觉得很爽,他笑着推了一把陈西安:“瞎套什么近乎,我和人张工是初中同学。”
陈西安立刻说:“不好意思。”
张航连吃两个闷亏,并且一点不好意思的意思都没从他神情里看见,偏偏他还只能说:“不碍事。”
第12章
西塘的大老板姓赫,挺少见的一个姓,陈西安惯性一样的留了个意。十点四十的时候来电话,说他要先去考察一下一个厂家朋友的窗料,看看效果,陈瑞河扬了扬手机,肩膀一耸说他们开始。
一群人陆续落座,那小姑娘给每人发了叠项资料,陈西安打开一看,大都是些建成别墅的实景照片。陈瑞河依照社交场上的惯例说了些套话,然后坐下来开始阐述他们老板的审美和大致需求。
钱心一跟着他讲的翻,把他对每个小楼的评论都做了笔记,一边回答他的一些问题。
“我觉得这黄色的石材怪好看的,钱所这什么品种?”
钱心一对材料其实不太了解,一般做外墙的才需要有这类知识的储备,但是开发商往往对这些更在意,因为直接涉及到效果。他刚准备说不太清楚,桌子底下的膝盖就被人撞了一下,力道不重,却也不容忽视。
钱心一稍微侧过脸,发现正在写字的陈西安用眼神瞥了一下他的笔记本,他顺眼一看,发现他在边角上写字:帝皇金,别……
陈瑞河还在等答复,钱心一忽然把左手往陈西安肩上一搭:“让我们陈工跟你说吧,他对这种石材比较了解。”
这无异于变相承认他不知道,不过行业面太广谁都会有不了解的东西,这其实并没什么,但如果有人想挑刺,那就是无错也错。
陈瑞河还没说什么,张航却先插了进来:“诶哟,我们钱所可真是个好领导,这么给机会。”
陈西安虽然外形比较出众,但因为几乎不发言,搁一群领导里反而容易被忽略,加上钱心一的姿态又比较犀利,他又一直在记录,所以被张航误认成了下属。
陈西安没觉有什么,他是用实力说话的人,不会做无所谓的争辩,倒是钱心一因为陈年旧恨,没听出张航在讽刺他,反倒是觉得这话是在攻击他的搭档:“这误会大的!陈总聂总我必须解释一下,我们陈工的机会只有我们老板才给得起,你们别害我啊。”
陈瑞河稍微有点吃惊,因为钱心一独断专行的作风在业界还挺有名,他会这么说,足以证明这个人远不如看起来这么中庸,但他笑着把话题掀过去了:“那以后麻烦陈工的地方也少不了了,陈工这石材?”
陈西安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笑了笑,说:“陈总,这是帝皇金,属于米黄到金黄系的一种花岗岩,国内也叫黄金玫瑰,产地蒙古,价位在300到400元/平。”
效果之内业主最关心成本,陈西安的表达既切入目标,又没有材料商那种需要推销的赘述,陈瑞河不自觉的坐直了一点,接着问道:“那按照陈工的经验,这个石材做下来的平米造价大概是多少?还有它的效果持久度之类的都怎么样?”
陈西安:“跟石材的厚度和处理面关系不小,我大概提供一个数吧,30厚的火烧面,做下来接近1500元一平。效果还不错,持久度厂家保证的是五年以上不褪色。”
陈瑞河点点头,推着图册去和聂总讨论他家老赫会不会喜欢这种风格。钱心一在本子上记了下价格,凑过去和陈西安挤成一堆,小声的咬耳朵:“你觉得这个石材好看吗?我怎么觉得太光了呢。”
陈西安能闻到他头上洗发水的味道,也很小声的说:“看放在哪吧,挺好看的,但是做别墅效果应该不如罗马金沙、黄金钻麻这些。”
他一口一个专业词,钱心一觉得他的知识面起码比自己广,就夸他说:“行啊你,去干材料销售都绰绰有余了,这个金沙和钻麻都多钱的?”
陈西安抿了下嘴角:“我去干销售你帮我推销吗,金沙近500,钻麻450左右。”
“必须推销啊”,钱心一笑了起来:“你这么靠谱的律师。”
能搞推销的陈律师默默的在心里转了个行,心道我当对象也挺靠谱。
前期总包是没什么话语权的,因此张航一直没说话,净打量钱心一了。他虽然模样没大变,但是性格好像变了很多,以前阴险的挺明显,现在却阴险的很内敛,真是怎么看怎么不爽!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的陈西安,根本就不记得有这号人,却似乎对他抱有某种和钱心一狼狈为奸的敌意。
其实要是不重逢,他的日子里都没有钱心一这号人,但是有些旧恨难平,一经提起就成星火燎原,因为不甘心。他曾经把钱心一整的死去活来,自己却也弄的自伤八百,明明对面是个一根稻草就能压倒的弱者,却能神奇总不显落败,甚至还嘲笑他可悲。
可悲?这么多年张航都没想明白,以背井离乡的下场收尾的钱心一有什么资格笑他可悲。感谢人生何处不相逢,他现在有了上下求索的机会。
钱心一懒得看某些让他心烦的人,因此错过了张航复杂多变的眼神。
接着陈瑞河又就某些工程的窗和铜门和设计院进行了一系列的探讨,很快就到了十二点,陈瑞河叫那丫头定了盒饭,宣布大家休息半个小时。
89#院是个居住户型,因此只有两个厕所,男女各一。陈西安总是谦让的,于是钱心一先去,陈西安在外头等候。钱心一洗手时忽然想起握手事件,隔着嵌了磨砂玻璃的门心血来潮:“你高中是不是也被张航找人打过?”
张航以前挺花心,他带的小弟和他一个水平,看不上职高浓妆艳抹的小太妹,喜欢上二高食堂门口蹲纯天然美女,有那么一些先下手为强的早恋少年们都被打过,自然传的沸沸扬扬。
陈西安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好笑道:“我高中没谈过恋爱。”
钱心一哦了一声打开门:“我看你和他好像有点爱恨情仇的样子。”
他洗过脸又用卫生纸擦过,左下颌侧边沾了片润湿的纸没自觉,陈西安指了指自己脸的近似位置,擦着他进了厕所:“我和你同仇敌忾嘛。”
这是他第一次跟陈西安通话时候提的要求,三十年河西的钱心一明明很满意,却转身照着镜子笑着说他幼稚。他刚把纸片揪下来,张航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照的镜子里,钱心一眯了下眼,偏了下身体假装去看风景。
张航意味声长的笑着靠近来,口吻简直翻天覆地:“钱心一,我是真没想到你混了个人模狗样的,挺厉害的嘛,你老板知道你曾经手很长吗?”
钱心一像是听了个笑话,斜着眼看他笑的不怀好意:“应该不知道吧,那你老板知道你曾经被人绑在酒吧女厕所,身上什么都没穿吗?”
张航的脸瞬间就黑了,他非常愤怒的骂了个“你”,“他妈”还在嘴边,厕所门却忽然开了,陈西安带点好奇的俊脸出现在门口,疑问随之而来:“心一,谁被绑在女厕所?”
张航的嘴角不由一抖,那是他生命里的奇耻大辱,现在想起来还能火冒三丈,他狠狠的剜着钱心一,心想他要是敢掀他的丑,那就谁也别要脸。
钱心一当他的敌意是空气,让出门口对陈西安说:“你听错了吧,张航问哪里是女厕所。”
张航立刻被陈西安奇怪的看了一眼,登时气的吐血,就是他理智被点燃了他都感觉得到这两人沆瀣一气的很有默契,便话也懒得说,撞着陈西安的肩膀进了男厕。
陈西安感受着肩头的撞击感,一脸正直的火上浇油道:“我好像还听见了什么都没穿?”
厕所门砰的一声被摔上,劲风里两人对视一眼往回走,钱心一忽然觉得陈西安似乎有点阴险。
陈西安到底是没能抑制住好奇心,女厕所、脱光……下了小台阶忽然说:“所以是谁把张工绑在女厕所了?还脱光了他的衣服?”
钱心一一脸“这些城里人真会玩”的表情说:“他自己脱的咯,他跟一个小太妹躲在女厕所玩……额,那什么。”
陈西安听懂是捆绑了,但是还没听到重点:“我比较想知道你怎么能威胁到他?”
钱心一无辜的说:“和我没关系啊,是他自己班一个胖子喜欢那姑娘,还有点跟踪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你懂的。”
陈西安虽然是万万没想到,却觉得这意外听着不赖。
第13章
午餐的氛围还算和谐,话题围绕着中美日之间的国际形势等,在场的男人谁都能插上两句,而且观点基本不会有很大的分歧。
饭后方案讨论会议继续,陈瑞河陷入纠结模式,又把图册从头往后翻了一遍,每发现个新东西他都要问一嘴,栏杆、檐口、屋脊……在不能确定老板到底喜欢什么的时候,准备工作自然是越有选择性越好。
材料方面的东西钱心一确实不太懂,懂的他就说两句,不懂的就寄托于陈西安,至于连陈西安都不知道的,那就说实用太少回去查。
过了两小时实在没得翻了,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陈瑞河终于开始提室内使用功能和这个项目想偷点室内面积的事,钱心一打起精神专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