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帝面色铁青,手紧紧握着奏报,地上是方才被摔得粉碎的茶盏。
殿内跪了一片伺候的内侍宫女们,额头都紧贴在地面上,身子瑟瑟发抖,陛下震怒,他们提心吊胆,半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景德帝重重地呼了几口气,胸闷得厉害。
亏他还一直以为大周国泰民安,百姓们的生活都过得不错,虽然偶有灾祸,也很快就能解决,唯一的烦恼便是西北边那些如同苍蝇蚊子一般烦人的大戎人。
然而南阳府叛军的事,仿佛在他脸上扇了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得脸生疼。
但他毕竟是在位多年的帝王,知道愤怒并不能解决问题,发泄完怒火之后便着锦衣卫和东厂联手前往南阳给他调查清楚,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的。
另一边,则是让刘用去同知内阁成员们来西苑议事。
讨论争吵了整整一下午之后,终于下旨命卫国公郑平,带五千精兵前往南阳府平叛,并让户部拟出个赈灾的章程来。
卫国公郑平,是郑皇后的亲兄,也就是太子的大舅舅,乃是大周的一员猛将,打下许多胜仗,立过不少功劳。
原本这种小股叛军,并不值得劳烦他这样的大将亲自出马,景德帝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新入阁的兵部尚书程白昱却不知同景德帝说了什么,才改成卫国公亲自带兵前去。
就在把这件事定下之后,景德帝也有些累了,正打算让他们都回去,谢首辅却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出来,交给身边的小太监,让他送上去,一边气定神闲地开口道:“臣这边,倒是有件好事要同陛下汇报。”
“好事?”
他这话说罢,不但景德帝挑了挑眉,除了褚阁老在内的其他几位阁老也颇觉疑惑。
你没看陛下都要被这件事气坏了吗,还说什么好事,老谢的脑子没事吧?
然而景德帝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结果小内侍代呈的奏折,展开往下一瞧,就入了神,一言不发地继续往下看去。
他不说话,底下得几位阁老自然也不敢出声,亦不能走人。
刚被布置了一堆任务的渠恺更是心中抱怨连连,不由得暗骂谢琢多事,有什么事儿不能等他们几个人走了再说?非要别人也陪着听,首辅大人好大的官威。
然而景德帝的脸色,却随着越往下看而越变越好。
看到最后,甚至一拍桌子,笑着道了声“好”!
几位阁老们顿时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事,能让陛下的心情由阴转晴,集体看向谢首辅,却见对方笑而不语。
景德帝现在的心情已经跟方才完全不一样了,把手中的奏折放在桌上,笑道:“朕还真是没有看走眼,你们都看看吧。”
说着,就让内侍将奏折交到其他几位阁老手中,让他们传阅相看。
第一个接过来的便是渠恺,然后他看到开篇的第一句话:“臣沈伯文……”
头皮登时发麻起来,心中有一道不祥的预感。
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看。
越往下看,心就越沉越低,最后沉到了底。
他总算是明白了,谢琢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把这封奏折拿出来,呈送给陛下。
按理来说,要呈送给陛下的奏折,正常的程序是要经过其他人的手,而不是这样直接就交了过来。
但渠恺却不能说什么,因为,奏折上的是好事,是能让陛下高兴起来的好事,证明了沈伯文先前所说的并非虚言。
既然如此,错的就是压下了他的上一封奏折的自己。
果不其然,等到在场所有阁老们都看完了这封奏折之后,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谢首辅的程序不合规矩,反而都顺着景德帝的意思,夸赞起了沈伯文来,当然夸的更多的,还是陛下目光如炬,慧眼识英才,知人善用等等。
景德帝听了果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们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夸起人来,才当真好听啊。”
他此时心情极好,不仅是因为沈伯文在折子中说兴化府那边的灾情暂时还在控制当中,还提出了能够解决福建地区大量灾民的一个措施,就是申请启动先前被搁置了的一项工程——修建锦州土城。借此提供大量的工作,以此消化吃不起饭的百姓们和附近的灾民们,做工发工钱,有了工钱,便能让灾民们有事干,能买得起粮食,不至于被叛军裹挟。
以往的事实都告诉他们,百姓们想要的很少,只要能够活下去,能有口饭吃就行。
这样有益无害的建议,景德帝自然没有异议,不过照例还是要询问殿中这些人的意见。
哪怕是对沈伯文不满的渠恺,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
因此,这件事得到了全票通过。
就在大家都准备走人的时候,渠恺的精神还是紧绷着,果不其然,谢首辅还是开口提到了沈伯文的上一封奏折。
渠恺在心里暗恨,趁景德帝还没有彻底发火的时候便站起身来,撩起袍角,下跪认错:
“启禀陛下,臣有罪。”
第一百零七章
一百零七章
“哦?爱卿何罪之有啊?”
景德帝此时心情正好, 听到渠恺这句话也只是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问道。
渠恺却不敢掉以轻心,简略地将自己压了沈伯文上一封折子的事说了, 但却并不是简单地陈述,自然用了些春秋笔法,将自己的过错修饰成考虑到其他地方的灾情, 而不是故意使绊子。
他以为,既然兴化府那边灾情控制得不错, 就证明并没有那么严重,自己的说法是站得住脚的。
然而,这只是他以为。
景德帝听他说完这番辩白, 并没有让他起来,自上而下地睨了一眼,只对身边的内侍道:“去一趟文渊阁,把那封奏折取回来。”
内侍连忙应下,出了殿门。
渠恺闻言,心头一紧。
他也为官多年, 对景德帝有一定的了解, 若是陛下信了自己方才那番话, 自然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但让内侍去取那封奏折,就证明自己会有麻烦了。
就在这会儿工夫,其他几位阁老们也互相看了看, 谢首辅自然是八风不动地端坐在凳子上, 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褚阁老老神在在的, 仿佛这件事同他无关,至于杨阁老和程阁老,就更没什么反应了。
渠恺此人,人缘一向不太好,而跟他关系最好的韩建并未入阁,此时也就只能自己一个人承担。
内侍很快就将奏折取了回来。
景德帝低头翻看,半晌后,终于开了口:“谢相公。”
“臣在。”谢阁老起身,拱手应道。
“你先前就管着户部,这次赈灾的事,就先交由你负责,尽快让户部拿出个章程来,切莫拖延。”
谢阁老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躬身应下:“臣领旨。”
还跪在地上等待处置的渠恺也闭了闭眼睛,等到了景德帝的下一句话:“至于你,罚一年的俸禄,既然暂且还不会做事,那就干脆先别做了,在家待几天吧。”
渠恺面色灰败,但只能跪地领旨。
帝王所说的“不会做事”,其实是很严重的批评了,读书人最重名声,至少对于渠恺来说,哪怕是降职贬官,都比这句评语来得好。
而在家待几天,却又没有说具体是多少天,完全取决于景德帝的心情以及灾情的情况。
这个处罚并不重,但谢阁老可以理解,毕竟将渠恺放到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的是陛下自己,若是在还没坐稳几天的情况下就又把他给撤下去了,伤的是陛下自己的脸面。
况且对朝廷的二品大员,惩处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但不管怎么说,若说这件事对渠恺毫无影响,那是不可能的,谢阁老了解景德帝,渠恺自己也定然了解,暂且只有罚俸和闭门思过,但心里一定给他重重地记了一笔,日后若是还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怕是难了。
……
渠恺带着浑身的低气压回了府,吩咐下人去传话,让家里人这段时间都安分点,自己要闭门谢客。
且不提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着急忙慌去寻自个儿好儿子的渠老太太,还有那些个忙着去献殷勤的妾室们,渠婉在听完这件事儿之后,却撇了撇嘴,继续挑选待会儿出门要换的衣裳。
她的大丫鬟踌躇了片刻,不由得问道:“小姐,老爷说要闭门谢客,咱们还能照常出门吗?”
“他闭他的,又不是我被陛下申饬了,我怎么不能出门了?”渠婉毫不在意地道。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
丫鬟顿了顿,又道:“可老太太那边,许是会对您不满。”
渠婉挑衣裳的动作停了一瞬,心道也是,没思考多久,便道:“那干脆多收拾几个箱笼,我带上睿儿去郊外的园子里避暑。”
自己待在家里,老太太没事儿都要找事儿,更何况现在她的宝贝儿子被陛下下令闭门思过,心情不顺,回头又要自己作筏子,才不受她这个闲气。
一个孝字压在头上,迫使渠婉不能做什么过分的事,不过不搭理总行吧?
惹不起还躲得起呢。
她说完这话,丫鬟立马应了,出门去交代伺候小公子的人,赶快将东西收拾起来。
她办事,渠婉放心,又继续挑起衣裳来。
挑到一半,她忽然又觉得只有自己带着孩子去园子里避暑,也挺无趣的,心思一转,便走到窗边的书桌前,写了几道帖子,放下笔,吩咐下人送出去。
既然出去玩儿,还是得多邀几个人才有意思。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惜如玉跟着沈伯文去了任上,如若不然,只请她一个人过来,她们都有聊不完的话,怎会像现在这样。
就连自家睿儿,先前也同自己问起,怎么见不到沈家哥哥了。
既然想起来了,她又把负责管总账本儿的丫鬟叫了进来,问起:“聚仙楼那边要分给沈夫人上半年的分红,算出来了没有?”
原本周如玉只想把方子卖断,然而渠婉却看得出来这几个方子的价值,况且自己家大业大,又大致了解沈家的家境,自然不会占她的便宜,强行给她定了分红,周如玉无法,也只能受了。
“回大小姐的话,您问得巧了,那边早上刚送过来。”丫鬟笑盈盈地道。
说罢又道:“二掌柜的过来的时候,还被老太太那边的妈妈给瞧见了呢。”
“瞧见就瞧见罢。”渠婉轻哼了一声,半点儿不放在眼里,转了转腕上的镯子,道:“她若是还敢伸爪子,她娘家那几个铺子,怕是都不想往下开了。”
丫鬟也是这么想的,闻言便眉眼弯弯地附和道:“您说得是。”
想到周如玉临行前同自己说过,这些分红就不必千里迢迢地送到兴化府了,倒不如帮她在京都买一处铺面,或是购置些田产。
渠婉收回心思,对眼前人吩咐道:“去挑两处位置讨巧的铺面,还有上等的良田……”
思索了片刻,才继续道:“若是上等的买不到,中等的也行,数量上就要多一些了,拿分红的银子买了,都写沈夫人的名字。”
既然是如玉自己的方子赚的钱,购置的产业写如玉的名字,有什么问题吗?
渠婉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防患于未然嘛。
哪怕夫妻感情再好,女子手里都得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大到铺子田地,小到首饰银两,只要手里有东西,就多几分底气。
她跟如玉关系好,自然是为如玉考虑的。
长久跟着她的丫鬟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异议,等她说完就福身应了,保证定然会办得妥妥当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