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小就爱爬树,爬这根杆子再容易不过了。
这几日喂给牛二哥他们的饼子不完全是他一个人省出来的,还有其他几个看不过去的同伴,不过上杆这件事就是他一个人干的,本来先前还有左大哥来帮自己望风的……
一想到被带到牢房里还在受折磨的左大哥,姜大郎难过地咬了咬牙,继续往杆子上头爬。
然而就在他刚刚好不容易爬了上去,还没把饼子从怀里逃出来的时候,底下忽然传来一道亢奋的声音:“抓到了!抓到了!”
这道声音响起后,姜大郎的头脑倏地一片空白,只觉得手跟脚都不是他自己的了。
他内心满是绝望,手脚无力地从杆子上掉了下来,神情激动的举报者嘴里说着什么,他都听不见,毫无抵抗能力地被拖行在地上,像是一条失去了生机的狗,他的嘴唇无意识地抖动着,一瞬间想了许多,想到雷大哥,想到左大哥,想到牛二哥,然而想到最后,唯一的念头便是:
谁能来救救我们……
就在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打斗的声音,伴随着惨叫,还有兵刃碰击的声音。
不等里面的人们反应过来,一群举着火把,握着刀兵的人们就一拥而入,将那些穿着明显不同于矿工们的监工和看守们制服在地,一一绑了起来。
而各处房舍之中与牢房里,自然也没有被这些人漏过,一一仔细地清理过去。
待到场面逐渐平息,沈伯文手中握着一根火把,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先前便有所预料,矿场里的这些人,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真正的硬骨头,还在方指挥使亲自带着人过去的卫所,那些已经被腐蚀了的,有着秦千户带领的卫兵们。
不过银矿到底也关键,不可掉以轻心。
而这边,不等他开口,小曹百户就赶忙让人帮着把吊在长杆上的人都放下来,江百户等人带着其他人去四处搜寻漏网之鱼们,比如房里,树林里,自然也包括矿洞里。
而沈伯文则缓步走到不远处那个瘦小青年面前,人声嘈杂之中,他蹲下身来,温声问道:“还好吗?”
姜大郎浑身瘫软地坐在地上,满心满眼都是不敢置信,耳际嗡鸣,并没有听清楚对方在问什么,可对上沈伯文温和中透着关切的目光,他微张着嘴,不由自主地想:
希望真的来了。
第九十五章
我……我没事。”
姜大郎结结巴巴的说。
方才拽着他往牢房方向走的那个看守, 现在也已经被按倒在地,正面带恐惧的看着这些闯入的人。
沈伯文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这个瘦弱的青年,或许用少年来形容也并不勉强。
确认他身上除了一些鞭子留下的痕迹之外, 似乎并没有多余的伤势,沈伯文便放下心来,朝他伸出手, 温和地道:“能站起来吗?”
姜大郎看着眼前这只修长干净的手,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 沈伯文主动握住他的手腕,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谢……谢谢大人。”
姜大郎站稳以后,下意识的又道了一声谢,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的人,但看着有这么多的人都听他的命令,一定是一位大人物吧。
是的,在小老百姓的眼中,凡是个当官的,都是他们眼中的大人物。
沈伯文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刚要向他打听一些事, 眼前的青年面色一变, 忽然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面露惶恐地跪下, 用力地朝他磕头,一边磕一边急声哀求着:“大人,求您派人救救左大哥, 求您……”
“不必如此。”沈伯文欲拦住他, 没想到却拉不住, 只好主动问道:“你的左大哥在哪儿?”
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解救这些百姓们, 自然不会拒绝姜大郎的请求。
况且左宏吉此人,他已经听雷茂说过了,是他们仙源村的同乡,有秀才功名在身,原本也是为了保护家人才参加的,如若不然,凭着他秀才的身份,秦镇那些人是不能把他强拉进来的。
甚至雷茂他们这些人出逃的计划和路线,也是他所制定的。
听到他这句话,姜大郎才终于停下磕头,额头上已经青紫一片,头也有点晕晕乎乎的,但还是凭着意志力开了口:“左大哥……左大哥被他们带到牢房里了!”
沈伯文听罢便“嗯”了一声,让人将他扶起来,道:“那边已经有人过去了,放心,会把所有人都救出来的。”
他话音刚落,视线便越过姜大郎的肩膀,看到王百户抱着一个人朝这边大步走了过来,身后的下属还压着另一个人,好像被打断了双腿,正哀嚎着被拖在地上。
姜大郎似是对这道哀嚎的声音极为熟悉,闻声就激动起来,立马转过身看了过去,然而目光忽然凝固住了,整个人愣在原地,半晌都一动不动。
王百户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人,毕竟这个矿场里其他的矿工们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他抱着人几步走到沈伯文面前,沉声道:“禀大人,这位是我们方才从牢房里救出来的,他说他叫左宏吉,仙源村人,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被那个狗日的上了酷刑……”
随着他的话,沈伯文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他怀中奄奄一息的人身上。
本就不如何齐整的衣裳在被鞭子抽打之后更是破破烂烂,血迹斑斑,身上也没有一块儿好肉,像是随处都在渗血一般,以至于王百户抱着他的动作都极其小心翼翼,生怕稍微一不注意,就把这微弱的呼吸给颠没了。
然而他身上最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却是垂下来的手。
从上面焦黑的痕迹就能看出来,是被人用烙铁烫过……
沈伯文内心的怒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冷静下来,对王百户道:“山下有一辆马车,是专门用来接伤员的,上面还有一位大夫,让唐阔带着你过去,先将这位左秀才的伤势控制住。”
“是,沈大人。”
王百户有点诧异这位沈大人居然想得这么周道,不过这份诧异只持续了一瞬间,就变回了对怀中之人的担心,应了一声之后,便带着人快步下山。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正是担心左宏吉伤势的姜大郎。
这种担心,已经压过了他对沈伯文的敬畏,顾不上请示,就小跑着跟了过去。
沈伯文都看在眼里,并没有阻拦的意思,至于看守双腿都被打断了,胳膊好像也折了,应该也算是伤员?但就凭他做的那些事,就不配跟左宏吉他们躺在一辆马车上,沈伯文忽视了他接连不断的哀嚎声,走到长杆下,看小曹百户带着人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人放在地上。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轻重不一,然而共同的特点是每个人都干的爆皮的嘴唇,以及苍白的面色,还有涣散的眼神。
不等沈伯文发话,小曹百户就赶忙指挥着人去舀水过来。
其中有一个人,许是看出了沈伯文是这些人里面领头的,他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沈伯文再次蹲下身子,凑近才听清,他近乎一字一顿,费力地说出口的话是:
“您是……雷大郎……请来的人吗?”
“是。”
沈伯文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复杂的情绪,但他颔了颔首,给了对方一个确定的答案。
许是听到了自己期待中的答案,这人才呢喃着闭上了眼。
“好……真好啊……”
沈伯文心里一突,赶忙伸手去试探他的鼻息,温热的鼻息扑在他的手指上,虽然微弱,却实打实的存在。
他这才松了口气。
他重新站起身来,将方才对王百户说的话又对小曹百户说了一遍。
小曹百户表示明白,等到给地上这几人都喂过水之后,他便指了几个人,让他们把这些人都送到山下的马车上去,而自己则是带着手下配合江百户他们继续搜寻漏网之鱼。
沈伯文没有习过武,便不跟上去给他们添乱,留在这片空地上,手中拿着方才从看守房中搜出来的名册,就这火把的光亮仔细翻阅。
不多几时,江百户与小曹百户就都带着人回来了,手下人的手里还牵着一串儿的人。
只看衣着,便知不是劳苦矿工们,而是些奴役矿工们的看守。
沈伯文对这些人毫无多余的怜悯,他收回视线,走到负责清点矿工们数量的鲁师爷跟前,开口问道:“名册上一共有三百一十五个,这几年死了将近五十个,算上雷茂还有方才送下山的那七个,应当还有二百五十八个,这边有多少人?”
“这边只有二百三十四个。”鲁师爷对于数字相关的东西很是敏感,数过一遍就不会忘。
在人数与刀兵的压制下,这些矿工们原本就不大的胆量越发小了,一个个像是鹌鹑一般蹲在空地上,一个挨着一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这几年的鞭打高压之下,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麻木了,虽然有些人看出他们好像是来救自己的,但却还是在他们没有发话之前,半点儿不敢动弹。
不过在沈伯文与鲁师爷说完这两句话之后,旁边忽然有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传来,竟还是个女声。
“大人……那些被绑起来的看守里面,有七八个就是从以前的矿工里出来的……”
沈伯文与鲁师爷同一时间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说话的的确是一位女子。
尽管穿得灰扑扑的,但整体上却能保持一定程度上的整洁,沈伯文猜测,她或许是被某个看守掳来的。
鲁师爷对她倒是还真有点儿印象,先前就是她主动告诉他看守的名册放在哪个地方的。
“原来如此。”
他想了想,走到沈伯文旁边,跟他耳语了几句。
沈伯文听罢,沉思了片刻,便点头应了。
……
而另一边,在得到秦镇今晚设宴邀请黄林的消息之后,方指挥使与沈伯文商议过后,便指派方指挥使的得力干将——福州府的余千户,带着手底下的严百户,还有六十个兵卒去将秦府围了。
事实证明,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任何的阴谋诡计都是无用的。
余千户没有花多大功夫,便将这所宅子里的人都控制住了,包括黄林与秦镇本人,也包括方才那个在后院里准备悬梁自尽的女人。
这个女子自然是霜娘。
在傍晚的时候,秦镇就让下人给她带话,让她把自己收拾得好看点儿,晚上黄大人会来赴宴。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窗前,毫无焦距地看着外面,带话的下人口气也并不恭敬,见她不回应,便撇了撇嘴,只要在这个宅子里的人,有谁不知道这西跨院里住着的这位霜姨娘的底细呢?
不过是个死了男人又被自家老爷看上带回来的乡下妇人罢了,要不是长了一张好脸,恐怕还在乡下种地呢,不过连同下人们也看不起她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秦镇压根儿就没有多疼惜他后院的姨娘们,只不过把她们都当做宴客的工具罢了,下人们不敢议论自家老爷的癖好,只能瞧不起这些女子们了。
这下人渐渐等得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扔下一句:“霜姨娘还是早点准备得好,免得老爷到时候发了火。”
然后就转身走了,压根儿就没说什么告退的话。
他走了之后过了好一会儿,霜娘才像是回了神,动了动手指,动作缓慢地站起身来,走到妆台前坐下。
看着铜镜中模糊的自己,容颜还在,心却已然枯槁。
她拿起青黛,一笔,一笔,为自己描起眉来。
早点准备?
准备什么?
一想到自己曾经遭遇过的事,她就忍不住浑身颤栗起来,几欲作呕,手中的青黛都拿不稳了,“咣当”一声掉落在桌面上。
又过了许久,她重新拿起它,继续给自己画好眉,然后再抹上殷红的口脂,最后从妆匣中翻出一支做工粗糙的木簪,上头雕着一枝梅花。
看得出雕这支簪子的人手艺并不怎么好,甚至有点笨手笨脚的,因为梅花的样子并不怎么好看,甚至要辨认半天,才能认出来是梅花。然而在细节处,却又能看见其中的用心,上面没有一点扎手的地方,打磨得很是光滑,在梅花的背部,还有两个小小的刻字——霜娘。
一滴泪水落了下来,滴在梅花并不精细的花蕊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霜娘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而下,她握着簪子痛哭,口中无声唤着两个字:“茂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