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文笑了笑,温声应了,示意让他进去,珏哥儿听话地放下了帘子。
依旧是老谭赶车,马车很快上了路,很快便消失在沈伯文几人的视线中。
待他收回视线,阎师爷便道:“大人,马车已经备好了,咱们也出发吧。”
“嗯。”
他嗯了一声,便先行上了阎师爷这边的马车,随后是阎师爷,最后上车的是唐阔。
负责赶车的,则是阎师爷家的下人。
马蹄哒哒,车轮缓缓开始转动,日头也逐渐升高了起来。
车内倒是避免了直接被晒,但是也没凉快到哪里去。
不过车内之人,此时都无心计较这一点罢了。
“大人,清溪村那边的银矿,看样子应当是没多少产出了,这个应该是实话,最近我向不少人打听过关于清溪银矿的事儿,百姓们的说法都差不多,老何与小吕那边,说法也一般无二。”
阎师爷说罢就叹了口气,接着道:“只是兴化府这边的官府,收起银税来倒是半点儿没手软,还是按照肥矿那会儿的数量在收税。”
阎师爷此人,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大体上的人品却是没问题的,如若不然,韩辑也不会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得意弟子了。
沈伯文听罢,心头也是一沉,沉默地颔了颔首。
前两天,按照规矩,他带着人去了兴化府明面上的银矿——清溪银矿,查看了一圈。
秦千户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消息,听说他要过去,还特意派了两个手底下的兵来保护他,按照传话的人的说法,便是矿上做活的除了那些来服徭役的百姓,还有一部分是触犯了《大周律》的罪犯,孔知府便把他们发配到这里来挖矿了。
不过罪犯就是罪犯,怕他们突然暴起,伤到了沈伯文,才特意派了人来保护他。
这理由,别说有多光明正大了,任谁听了,都得夸一声秦千户想得周到。
沈伯文不管心里是如何想的,面上没有露出分毫,客客气气地谢过来传话的人,还道:“待到本官忙完了这阵,定然上门拜谢。”
只是真的到了矿场之后,沈伯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放眼望去,压根儿分不出来哪些是来服徭役的百姓们,又有哪些是犯了律法的罪犯们。
因为在矿场中干活的人们,清一色的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神色麻木,佝偻着腰在干活儿。
而负责监工的吏目,也一视同仁地甩着鞭子,对着他们吆五喝六的。
直到看见新来的通判大人面色不虞,这甩鞭子的吏目才收敛了些许。
负责管理矿场的官吏过来见过上官,他长着一双吊梢眼,一看就显得有些刻薄,走过来的步子也不紧不慢的,对里头的惨状不置一词,显然是已经看习惯了,拜见过沈伯文之后,立马就开始哭惨。
“大人啊,下官负责的这矿场,当真是快要被采空了啊……”
“您若是不信,下官引着您过去瞧瞧,当真是再开不了两年了。”
沈伯文不出声,他也能一个人唱独角戏,丝毫不见尴尬:“大人啊,小官知道您心肠好,关心爱护这些百姓们,下官也是没法子啊,这边的产量一年不如一年,到时候受苦受罪的还是我们这些人。”
很显然,他把自己也归在了百姓们里面。
回忆到这里打住,沈伯文又回想了一遍那日的情景,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事实上,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当天便有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今日的计划。
他打算带着阎师爷,从后面绕道去矿场后面,想要深入看看。
那日他原本打算去后面看看,却被吊梢眼以后面危险的理由给拦住了。
……
马车行驶在林间的小道中,树影重重,若不是走到跟前,都不能发现这边还有一辆马车,阎师爷家的下人显然不是头一回走这条路了,这两天没少熟悉路线,赶车赶得极为平稳。
正当他勒令马停下来的时候,马车之中的对话也恰好告一段落。
唐阔先跳下了车,然后掀开帘子将自家老爷跟阎师爷都接了出来。
阎师爷下车站稳,环视了一圈,对沈伯文点了点头:“大人,到这儿之后,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清溪矿场的后山了。”
他话音落下,沈伯文亦收回打量环境的视线,于是颔了颔首。
阎师爷见状,便走了过去,对自家下人交代道,将马车和马都藏在前几日过来踩点的地方,万不可被旁人发现了。
然而他还没有交代完这番话,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自家大人一声厉喝:“小心!”
他心下巨震,一时之间脑子懵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竟是呆立在了当场。
还好沈伯文并没有呆住,阎师爷离他也并不远,往前迈了一大步,一把拽住他衣服后领,将他用力往后一拽,与此同时,前面那道暴起扑来的身影临时改换了目标,朝着沈伯文扑了过来,若是他没看错的话,这人手中还握着一块儿带有尖角的石头。
电光火石之间,沈伯文下意识侧身避开,随即立马对着这人便重重一踹。
那道身影顿时被踹出了两步远,在地上滚了两圈,便没有动静了。
阎师爷方才脚步没稳住,被沈伯文拽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如今歹人被踢飞,自己却是已经吓得三魂去了六魂,五魄去了十魄,满头冷汗,双手发抖。
想想都在后怕,若不是自家大人动作快,拉了自己一把,那块带着尖角的石头,岂不是已经扎在自己身上了!
沈伯文见那人不动了,心中也稍稍松了口气,刚想走过去看看,便被亦是一头冷汗地唐阔给拉住了,他结结巴巴的:“老爷,还是我去检查一下吧。”
他自己也不过是刚有个青年的体格,沈伯文不怎么放心,便摇了头道:“无事,咱们一块儿过去瞧瞧。”
唐阔却很坚持,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手中还拿着方才捡起来的石头,手虽然有点儿颤抖,却将石头握得很紧。
……好在这人是真的被沈伯文踢晕了过去,眼睛紧闭,没有半点儿反应。
见状,唐阔与被自家下人扶起来的阎师爷都不由得看向沈伯文。
以一种奇妙的眼神。
沈伯文:“……”
不是,你们都不看看这人瘦骨嶙峋的,身上还带着伤,可能本来就是强弩之末,撑着一口气罢了,真不是自己这一脚有多大的威力啊。
第九十章
顶着身边人奇异的视线, 沈伯文装作看不见,仔细想了想,便对还在查看这人的唐阔道:“将这人身上的衣摆撕下来, 把他的双手负在身后捆起来,搬到马车上。”
这点小措施,也算是对自己这几人的安全多些保障。
唐阔会意, 立马哎了一声,然后照做。
阎师爷家的下人也过去帮忙, 二人合力,才将这人抬上了车。
沈伯文站在一边,摊开手掌看了一眼, 方才拽阎师爷的时候太用力了,掌心留了一道红痕,现在缓过劲儿来了,还有点疼。
不过他也没把这放在心上。
阎师爷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刚刚那一摔,可是把他这身老骨头给都要摔散架了, 屁股到现在还疼着呢, 他好不容易走到自家大人跟前, 见沈伯文盯着这人若有所思,便也看了过去。
这一看, 倒是看出来点儿门道,刚想说什么,就被沈伯文抬手止住了, 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回车上再说。”
阎师爷一想也是, 这里虽然是山林小道, 但也不能完全就说没人经过了,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尤其他们说的,更加不能让别人听见,便点了点头应了。
毕竟带着这个人,他们也不方便去矿场后山那边,不过在这个人身上,应当能得到他们想知道的消息。
几人都上了车,马车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阎师爷才将自己方才的推测道出:“大人,这人看起来,好像跟咱们前两天去清溪矿场瞧见的劳工们,有颇多相似之处。”
沈伯文颔首,他也是这么想的,才开口让唐阔将这人抬上马车。
他没有开口,只示意阎师爷继续说,对方便接着道:“首先,是他们身上的衣物,都比寻常百姓的更加褴褛,最关键的,衣裳上还站着石渣;其次,身上都带着伤,而且都是用鞭子抽出来的,除了前两日在矿场看到的情景,老夫暂时还想不到别的出处;最后,他们都实在是太瘦了,按照兴化府这个年景,就算吃不饱,也不至于瘦成这样……”
说到这儿,他便沉默了下来。
不过片刻之后,他又道:“不过也不能放松警惕,大人让小唐把他捆起来是对的,毕竟咱们也不能确定,他究竟是逃出来的百姓还是十恶不赦的罪犯。”
想到方才这人躲在草丛里,拿着那块带着尖角的石头就要扎自己,阎师爷立马收起了方才流露出来的同情心,后怕起来。
还偷偷摸了摸自己现在还在隐隐作痛的地方。
沈伯文听罢,看了眼正躺在他们脚下,眼皮动了动,呼吸也有些不自然的人。
“嗯”了一声,才道:“您说得对。”
同时用眼神示意阎师爷看过去。
阎师爷接收到了这个讯号,自然而然地也观察了一番,得出了跟自家大人相同的结论。
这小子,装昏呢。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阎师爷立马懂了,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他轻咳了一声,便道:“大人,陛下派您来查兴化府银矿上的事,这都好几日了,咱们还没有点儿头绪……”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沈伯文赞赏地瞧了眼阎师爷,然后沉稳地道。
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了,开始闭目养神。
阎师爷则是又瞧了眼躺在地上这小子,他眼皮又动了动,似乎是在心里做着强烈的挣扎一般,不过最后也还是没有开口。
嘿,这小子还挺能忍,阎师爷在心里笑了一声,便也不说话了。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一路进了城门,又驶进了阎师爷一家所租的院里,他们这间宅子位置不错,周围邻居都是安生人,除了当天互相拜访了一番,送了点儿瓜果蔬菜,后面就各过各的,没事儿基本不上门。
阎夫人倒也落得清静。
沈伯文这几日在这边落脚,是一早就说好的,尤其是在他发现了老金并不老实的情况下。
阎夫人带着自己最信任的下人在院子里接他们一行人,儿子和女儿已经打发到内院去了。
“见过大人。”
最先下来的是沈伯文,他态度很温和:“夫人不必客气,这几日便叨扰了。”
“大人说哪里的话。”阎夫人沉稳地道。
随后便是被下人搀扶着下了马车的阎师爷,看着他明显沾了灰尘和皱起的衣裳,阎夫人有点儿吃惊,她犹豫了一下,便上前去,轻声问道:“老爷这是怎么了?”
阎师爷想到当时的场景,不由得无语地摆了摆手,只道:“没什么大事儿。”
沈伯文见状便清咳了一声,主动替阎师爷解除了尴尬:“马车上还有个我们半路上捡到的人,身上带着不少伤,听说夫人家学渊源,我们又不方便请大夫,还望夫人出手相帮。”
在先前几家人一道往兴化府这边过来的船上时,闲聊中,他听阎师爷说起过,说阎夫人的娘家是当地有名的医学世家,阎夫人虽是女子,却也读了不少医书,跟着她家祖母帮过忙。
因而沈伯文才有方才一说。
就在他说这话的同时,阎夫人也瞧见了唐阔与自家下人一道搬下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