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茂说到这儿,声音越来越低:“我们在那儿干了两年多,一天一天数着日子过来的,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一道逃了好几个兄弟,其他的在半道上,就都被抓回去了……”
他的话停在了这里,头也低了下去,沈伯文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粗糙的手上落下的水痕。
沈伯文此时只觉得心中有一股火在烧,却又被自己惯常的冷静给压了下去。
但此时他却有些讨厌自己的冷静,此时此刻,他只想痛痛快快地骂几句脏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了出来,沉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定然会还你个公道。你好好歇息,有什么事会让人再来找你。”
他此时已经连本官都不想自称了。
说罢便转身出了厢房。
阎师爷此时心中又是震惊,又是心痛,又是匪夷所思,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块儿,让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安慰了雷茂几句,便也出了门。
刚出了门,就看见自己这个一贯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上官,此时面色紧绷,立在院内的树旁,用力地朝着树干擂了一掌,这棵树没那么粗壮,他这一掌下去,甚至有几片树叶掉落。
就当阎师爷还在犹豫要不要走上前去的时候,沈伯文闭了闭双眼,复又睁开时,已经恢复了面上的平静。
雷茂此人所说的是真是假,用最简单的验证方法都可以知晓。
他的身份,让雷老爷子过来就知道了,老人家还算康健,怎么都不会不认识自己的儿子。至于他话中所说那个被私人所开采的银矿,存在与否,更是一看便知。
但最能让沈伯文快速冷静下来的,实则是雷茂此番话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量。
见阎师爷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沈伯文忽地想起自己方才的动作,心梗了一下,只觉得结合先前雷茂晕过去的事儿,自己恐怕是洗不清了,但此时,他也无心计较这些,等到阎师爷走近之后,道:“按照雷茂所说,军中应当问题不小。”
那些海盗怎么能来的这么巧,究竟是官府与海盗相勾结,还是干脆直接找了人假扮海盗,沈伯文不得而知,但最后的结果是秦千户的人来了个黑吃黑,这是一定的,毕竟先前他让唐阔出去打听的时候,百姓们都说,海盗被诛灭,甚至尸身都被吊在了刑场上,这是真实存在的事。
阎师爷闻言也沉着脸,“嗯”了一声,然后才道:“幸亏大人您有所准备,如若不然,咱们就太被动了。”
沈伯文不置可否,只道:“希望鲁师爷那边一切顺利吧。”
……
晌午时分,阎府的大门忽然被敲响,看门的下人打开门之后,忙将来人迎了进来,口中还对身后的人道:“赶紧去跟夫人说一声,沈夫人来访。”
他们两家人是一道来的兴化,阎家的下人自然认得沈大人家的夫人。
自己则是关上门之后,引着周如玉往后院儿走去。
走到半道上,迎面碰上了葛妈妈,她对周如玉行了个福礼,才道:“见过沈夫人,我家夫人请您去书房一叙。”
周如玉心中了然,谢过引路的门房,便带着唐晴跟着葛妈妈一道过去了。
进了书房的门,沈伯文起身来迎她,阎师爷也同她见礼。
周如玉客气地回礼,落座之后,便道:“早上我让晴娘和灵慧借口出去买菜,在附近躲好盯着老金,后来一路跟着他,发现他去了燕塘巷的一所宅子里,打听了一番,那座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姓孙的行商。”
不需要沈伯文他们细问,她便几句将这件事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借口过来找阎夫人闲聊,实则是过来给沈伯文送消息的。
倒是让阎师爷对这位沈夫人有些刮目相看了,先前大人说要把盯着老金这件事交给夫人,他还有点儿不太信任,现在看来,大人还是有识人之明的。
沈伯文谢过自家娘子,然后将雷茂方才说的话都告知于她。
他话音落下之后,周如玉许久没有说话,她满心已经被震惊所填满了,双手气得发抖,“他们怎么能,怎么能……”
把活人变成消失的人,这样的事,实在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沈伯文安静地等她情绪平静下来,才接着道:“娘子,雷家的事,我先前跟你说过,你还记得吗?”
周如玉怎么会不记得,尤其是今天听过这件事之后。
于是她点了点头,不等沈伯文主动说,她便抬起头问他:“是不是要我多去探望他们一家人?就以通判夫人的身份。”
沈伯文稍显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欣喜与自家娘子与自己心意相通。
“好。”周如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开始计划了起来:“我今日下午就过去,正好我也想见见相公你先前所说的那位老人家和小娘子。”
说到这儿,她的情绪忽然有些低落:“就当是暂且替那位看望家人吧。”
虽然自家相公与阎师爷都没有明说,但她心里也清楚,雷茂还活着并且逃出来的这件事,定然是不能暴露出去的,哪怕是对着雷老爷子和雷小娘子,也需要暂且保密。
旁边坐着的阎师爷听他们两三下定了接下来引蛇出洞的计划,终于忍不住面露担忧地道:“夫人这般以身涉险,不太安全吧?”
沈伯文顿了顿,才道:“不必担心,他们此时当我在福州府,就算我家娘子有什么动作,也不会太过紧张,顶多只是派人盯着。”
说到这儿,他又道:“况且,后日早上,鲁师爷与珏哥儿便能到达福州,方指挥使那边接到信,保护的人手便不成问题了。”
这番话说完,阎师爷才放下心来。
至于周如玉,她看着沈伯文笑了笑,并不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不过是看望老人罢了,堂堂正正地带着人过去,光明正大地回来,这样一来,他们顶多是觉得自己这个通判夫人是想在百姓面前做什么面子活儿,不会联想到别的。
沈伯文却在想着镇受灾福州的福建布政司卫所的方指挥使——方凯。
自己上任之前,景德帝又将他叫过去谈过一次话,那次谈话中透露了不少讯息,比如这位方指挥使,便是景德帝的亲信,兴化府的银矿有问题,还是方凯最先察觉到的,但自己没有权限去查,只好秘密报给景德帝。
沈伯文将自家娘子送到书房外,道别时,他轻声道了句:“辛苦娘子了。”
周如玉温柔地看向他,摇了摇头,柔声道:“不辛苦,能帮上相公,能帮上百姓们就好。”
目送她带着下人离开,沈伯文半晌没有回到房中,站在廊檐下,思考着前几日的计划。
他以自己带着儿子去紫阳书院为借口,实则是安排鲁师爷带着自己的亲笔信去拜访方指挥使,信中还有自己私章与通判官印所盖的印记。
而信中所述内容再简单不过——向方指挥使借几个人。
他在写信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这边人手不足,尤其缺身手利落的人,做什么事都没那么方便,束手束脚的,还要担心自己和属下以及他们各自家人的安危。
毕竟在兴化,自己才是外来者。
就像是现在自己仅知秦千户不妥,但在这偌大的兴化府,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旁人同他勾结。
沈伯文抬起眸子,看一只黑色野猫从墙上路过,心道:不,一定有旁人同他勾结。
如若不然,单凭他一个武将,做不了这么多的事,也瞒不了这么严实。
……
就在雷茂的伤势逐渐好转,周如玉在三天内往雷家去了两趟,并且与雷金凤这个小娘子很是投缘的时候,鲁师爷也幸不辱命,带着沈珏与方指挥使给的几个身手不错的手下回到了兴化府城。
两厢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雷茂便自告奋勇地要领着他们去那几处私矿附近观望。
沈伯文自是无不可。
不过在临出发之前,雷茂满脸诚恳地对着他道了一声谢:“草民多谢大人。”
通过阎夫人,他已经知道了沈夫人替自己去探望家人的事了,如今已是满心感激。
还悬在心弦上的事只剩一件——那便是将兄弟们救出来。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他又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对沈伯文道:“大人,您到时候千万别靠近了,在远处看看就行,千万要小心。”
沈伯文知道他的紧张从何而来,因为据他所说,这些私自开采银矿的地方,聚集了千余人,若是不小心被他们发现了,那些心狠手辣之徒,说不定会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这些人都干掉。
到时候哪怕是有方指挥使派来的这几个好手保护,也不一定能跑得掉。
沈伯文自然心里清楚,若是真的聚集了千余人,定然要靠数量差不多人,才能剿灭这些人。
不过自己这次过来,也只是确认一番雷茂所言是真是假,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景德帝的密旨当中,自己才是那个做决定的,方指挥使则是起着辅助的作用。
因而他定要亲眼见到,才能决定他们接下来的计划。
第九十二章
仙庸山, 东北边的一座矿场中。
入口前的一小片空地,平日里是用来放饭的地方,然而今日, 空地中间却立着几根长杆,而每根杆子上面,都挂着一个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的人。
被掳来的矿工们正在排着队等饭,大锅就放在吊着人的长杆下面。
锅里的米汤清的能照出人影来, 都不用拿筷子搅和,都看得出里面没有几粒米,一口喝下去跟喝水没什么区别, 两个咽下去能把人嗓子割到的糙饼子就是最主要能顶饿的东西了,至于菜?前些日子还有,这两天没了。
但饶是如此,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也不敢说什么,一个个老老实实地排着队,想抗议?等着挨鞭子吧。
“都抬头看看, 别光顾着吃啊, 看看上头吊着的这几个小畜生, 好好记住,就是他们想着逃跑, 才让钱老爷发了火,减了你们这些日子的饭食。”
手里握着鞭子的看守人就站在锅边上,阴沉着脸, 声音倒是不大, 但在这一片噤若寒蝉的气氛当中, 却格外的清晰。
鞭子现在不是展开的, 而是在他手上绕了几圈。
他说完这些话,底下排队领饭的矿工们有的依旧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看,而抬起头的那些人们,反应也各不相同,有的以一种厌恶的眼神看向长杆上吊着的人们,有的眼中却尽是冷漠,仿佛上面吊着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前几日还在跟他们一道挖矿的队友,而是几块腊肉一般。
而不敢抬头看的人里,也不光都是胆子小,不敢看的,真正心有不忍,甚至对这个看守恨之入骨的,也默默低着头。
姜大郎死死咬着牙关,紧握着手里的破碗,不敢抬起头,生怕自己仇恨的目光被发现,不能偷偷照顾牛二哥他们……
这该死的!
把牛二哥他们抓回来,吊起来暴晒还不够,每天就喂点水,一星半点儿的吃食都不给,如若不是在长杆底下看管的这人是个老醉鬼,大半夜的偷偷出去喝酒,自己这几个人都找不到机会给牛二哥他们喂点吃的。
现在又克扣他们的饭食,还把原因都推在牛二哥他们逃跑上面。
姜大郎气得心颤,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这招太毒了,在这矿场中,他们都要是干苦力活儿的,就指着中午这一顿饭,以前好说歹说,还能吃个七八分饱,毕竟吃少了也没力气干活,现在呢?一碗清水样式的米汤,两个巴掌大的小饼子,哪个青壮年能吃饱?
就这么饿了两天肚子,他周围的工友们,就从一开始对牛二哥他们的同情,怜悯,变成了今日的漠不关心,甚至埋怨,憎恶……
可偏偏那个拿着鞭子的恶人还没完,他绕着他们这些人走了一圈,满意地看着他们大部分人的神情,又清了清嗓子,声音大了些:“要是有人知道,还有谁是牛二郎和雷大郎他们的同伙,或者知道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就过来找我,能领一个肉夹馍。”
人群中顿时躁动起来,姜大郎痛苦地闭上了眼。
同时心生绝望的,还有人群中的另外几个人。
“大人!我知道!姓左的也是跟他们一伙儿的,我看见过他们在东边林子那儿说话!”
一道因为太过激动甚至破了音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看守闻言,笑了两声,满意地把这人叫了出来,亲手把一个肉夹馍递到他手里:“不错,吃罢。”
那人连道了几声谢谢大人,随即顿时狼吞虎咽起来,好几天没吃饱,现在闻见这肉味儿,口水都要下来了。
他一边吃一边想,在这儿就要吃完,以免带回去被同屋的人抢了,现在吃到肚子里就安心了。
跟他说完话,看守立马就变了脸,眯着眼睛招来几个手下,“哪个是姓左的,给我抓起来!”
半晌后,人们连推带搡地推出来一个身量颇高,体型却瘦的汉子。
与告密者完全不同的是,他看着看守的眼神没有一丝害怕,平静极了,他走到看守跟前,只说了一句话:“我就是左宏吉。”
可不知是这句话,还是他平静的眼神,亦或是他说话的语气,顿时激怒了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