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寺侧倚锦江, 景色秀丽,每逢初一十?五,数以千计的善男信女们结伴拜游,赏景礼佛,时间?久了,渐渐形成了极具特色的“佛市”,与南郊玄中观外的新南市遥相?呼应, 堪为盛景。
凌芝颜和?靳若从衙城赶到红香坊坊门的时候,已近酉初,恰好赶上?佛市收市,路上?挤满了小摊贩的独轮车和?货郎的挑子, 其?中不?乏净门弟子,看到靳若纷纷热情洋溢打招呼,鉴于净门弟子的职业素养, 自然要问一嘴少门主和凌司直打算去哪,靳若不?拿净门兄弟当?外人, 张口就来:
“陪凌司直去红香坊耍耍――诶,凌司直你走?慢点!”
凌芝颜面皮滚烫,只恨自己?出门时没将花一棠的大幂篱戴上?, 心道靳若不?愧是林随安的徒弟,将花四郎的厚脸皮学了个十?成十?, 虽说此来是为了查案,但逛红香坊这等事也着实不?应大肆宣扬,若是传播出去,荥阳凌氏的名声可就要毁在他手上?了。
靳若紧赶慢赶追上?了凌芝颜,累得气喘吁吁,心道这凌司直大人脸皮也太薄了,稍后可要盯紧些,别真让那乌鸦嘴花一棠说中了,被?红香坊的女娘们吃干抹净。
二人各怀心思沿着红香坊主街一路向前,到了坊中央的段九家。三进宅院,黑瓦白墙,斜檐陡梁,门口挂着一串灯笼,雪白的墙上?挂着门牌,红木底,青绿字,左侧写有“段九家”三字,右侧注明了地址,“红香坊水天街四十?号”。
红香坊内妓馆云集,家家客似云来,唯有段九家门可罗雀,大门紧闭,一副颓败模样。
靳若愕然:“段红凝不?是红香坊最炙手可热的花魁吗,妓馆怎么萧条成了这般?”
凌芝颜四下望了望,也甚是不?解,抬手敲了敲门,良久,门里传出声音,一个小厮将大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半个脑袋,“这是哪个不?懂规矩的,没看到外面的红底绿字牌吗?”
靳若:“红什么绿什么?啥意思?”
小厮伸出胳膊,敲了敲门牌,“段九家的规矩,红底绿字,休沐,绿底红字,迎客。二位客官改日再来吧。”
说完,砰一声关上?了门。
凌芝颜和?靳若面面相?觑。
靳若:“第一次听说妓馆还有休沐日的。”
凌芝颜叹了口气,又?敲了敲门。
小厮怒气冲冲拉开门,“听不?懂人话吗?今日休沐!休沐!你他娘的若是邪|火|泄不?出去,出了坊门左转就是锦江,跳下去什么火都消了。”
凌芝颜干咳一声,递出一张帖子,“在下姓凌,家中行六,今日请见段娘子乃是有要事相?询,还望小哥通传。”
小厮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没听说过益都有姓凌的大族,你哪来的?”
“哪儿那么废话!让你传话就传话!”靳若掏出一片金叶子,正要豪爽拍下,凌芝颜一把抢过去揣了起来,自己?掏出十?枚铜钱放在了请柬上?,“在下来自东都,劳烦小哥了。”
小厮一脸狐疑看了二人几眼,砰一声又?摔上?了门。
靳若上?上?下下打量着凌芝颜,“凌司直还准备了拜帖?”
凌芝颜眼观鼻鼻观心,“以备不?时之?需。”
“你挺懂规矩啊。”
“礼多人不?怪。”
靳若砸吧了一下嘴巴,手指晃了晃,“那枚金叶子是我的。”
凌芝颜豁然抬头?,“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厮堆着笑脸迎出来,施了一礼,“段娘子说了,凌六郎远道而来,辛苦了,快快里面请。”
段九家比想象的大,一院是四面回廊和?正堂,正堂四面镂空,地基高耸,远看像一座华丽的亭阁,正前方?建了一处广阔的圆形高台,铺着光洁厚重的木地板,显然是乐妓奏乐起舞的地方?。
二院是花园,小桥流水,花红柳绿,竹扎宫灯在树影间?摇曳,风雅幽静。
三院建了一座三层赏楼,红柱碧瓦,窗中隐隐透出光来,起码有三十?多间?风格迥异的厢房。
本以为三院已经走?到了尽头?,岂料那小厮引着二人转到赏楼左侧,从一扇小小的耳门钻了进去,里面竟又?是一处园林,奇花异草喷香扑鼻,重重树影间?隐隐传来了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再向前走?,温度湿度越来越高,白色的水雾沿着地面攀上?了二人的脚踝。
靳若闻到了水汽、皂角和?熏香的味道,倒吸一口凉气,转目一瞧,凌芝颜僵立在两步之?后,脸涨得像个熟透的红柿子。
“此处是何地?!”凌芝颜惊问。
小厮端着友善真诚的笑脸,“我早就说过了,今日是休沐日,段九家的娘子们最喜欢在后园的温泉里泡汤聊天,段娘子就在里面,凌郎君,请吧!”
靳若眼睛瞪得像铜铃,“这这这这不?不?不?不?合适吧?!”
凌芝颜攥紧拳头?,豆大的汗从额头?滚落,又?退了两步,“不?必了,凌某只是问段娘子几句话,烦请小哥替我传话――”
话音未落,就听段红凝的声音飘了过来,婉转柔媚,还带着湿|淋淋的暧|昧,“六郎,进来说话。”
凌芝颜当?即撩袍席地而坐,不?肯再近半步,靳若伸长脖子瞅了瞅,吞了吞口水,也只能坐在了凌芝颜的身边,万分幽怨看了眼凌芝颜,嘴里嘀嘀咕咕,“不?愧是荥阳凌氏,木讷的紧。”
小厮看着凌芝颜的表情好像看到了孵蛋的公鸡,万分不?可思议,摇了摇头?,踏着小碎步跑进了园林,不?多时,里面传出了女娘们的哄笑声,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讨论,小厮跑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盘热腾腾的水煮蛋,放在的二人面前。
“这是段九家的特产,温泉煮蛋,里面的娘子们特意请二位郎君尝个鲜。”
靳若大喜,抓起一颗蛋,烫得连吹带抛,换了几次手,总算剥开了蛋皮,整个蛋填到嘴里,豚鼠一样咀嚼着,甚是满足,连连竖大拇指。
小厮暗暗翻了个白眼,一个木头?似的,一个只知道吃,真是不?解风情。
“段娘子说了,凌六郎是正人君子,不?愿坦诚相?见亦是情有可原,六郎想问什么就问吧,她听的到。”
凌芝颜长吁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敢问段娘子,可认识连小霜?”
段红凝的声音幽幽飘了出来,“认识。”
“如何认识的?”
“弥妮娜介绍的,说有个叫连娘子的绣工颇为精湛,尤擅绣海棠,我自幼喜欢海棠,我这儿厢房里许多的屏风都是连娘子绣的。”
“你们何时认识的?”
“一年前……不?,差不?多两年前吧。”
“之?前可相?识?”
“从未见过。”
凌芝颜顿了顿,“弥妮娜身边有个蒙面的琵琶女,段娘子可曾见过?”
“见过,也没见过。”
“何意?”
“我见过她的人,却没见过她的脸。”
“那个琵琶女叫什么?”
“我听弥妮娜唤她十?五娘。”
“两年前,这个琵琶女突然失踪了,段娘子可知缘由?”
段红凝的声音沉默良久,“弥妮娜说,有个贵人喜欢十?五娘,替她赎了身,改了籍,成了亲。”
靳若嘴里塞了两个鸡蛋说不?出话,飞快拍着凌芝颜的肩膀“唔唔唔!”。
凌芝颜皱紧眉头?,“连小霜是否就是十?五娘?”
段红凝笑了一声,“十?五娘成亲后就离开了益都,怎么会是连娘子?”
“段娘子如何确定她们不?是同一人?”
“虽然看不?到脸,但身形、声音、举止、习惯皆不?同。”
“十?五娘去了何处?”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段娘子可知还有谁见过十?五娘的真容,或者知道十?五娘现在的住址?”
“我与弥妮娜虽然相?识多年,但毕竟不?是永昼坊的人,这些问题,六郎还是问永昼坊的乐人们更清楚吧。”
“段娘子可知连小霜有个情郎?你可曾见过此人?”
段红凝再次沉默了,良久,又?笑出了声,“可惜,我没见过。”
“那弥妮娜可曾见过――”
段红凝没有回答这句话,女娘们笑声突然变大了,紧接着,响起了稀里哗啦的水声。
“好热好热,出来透透气。”
“今日泡得舒服,瞧我这大腿,是不?是肤若凝脂?”
“你闻闻我的头?发,可够香?”
“啊呀,身上?好烫。”
林中人影晃动,那些女娘已然出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还咯咯咯地笑着。
“外面的小郎君还在吗?”
“听是两个俊俏的小郎君呢。”
“来者是客,姐妹们,咱们去打个招呼吧。”
靳若喷出一口蛋黄,疯狂去拍凌芝颜的肩膀,拍了个空,一扭头?,凌芝颜已然奔出了二里地,只留了个英姿飒爽背影。
靳若火烧屁股般跳起身,捂着嘴,一路“唔唔唔唔唔”追了出去。
姓花的说的果然不?错,别看这凌家六郎浓眉大眼的像个好人,其?实一肚子坏水,做人恁是不?厚道!
段九家的女娘们穿着宽大的袍衫走?出树丛,身姿婀娜,赤脚如玉,看着落荒而逃的二人,发出一阵爆笑,段红凝拢着衣襟,嘴角含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
林随安有些失望,眼前的方?圆赌坊只是一座很普通的二层小楼,和?广都城五层高楼的南乡赌坊比起来,堪称天壤之?别。外墙上?长满了暗绿色的苔藓,一丛爬山虎的叶子从牌匾下面长长吊了下来,每个进门的客人都要被?扫过头?顶,像只绿色的扫帚。
门口站着四名汉子,满脸横肉,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肌肉纠结的胳膊,凶巴巴盯着花一棠。
花一棠今夜这身装扮的花哨感更创新高,飘动的衣袂在黑色的江风里闪动着璀璨的银光,簇拥着一张俊丽明亮的脸,果木香缠绕着他,像一层淡淡的星辉。
汉子甲皱眉:“阁下有些眼生,是谁介绍过来的?”
花一棠笑得十?分矜持,“无人介绍,在下是慕名而来。”
“可有本金?”
“有。”
林随安将肩上?扛着的五十?贯钱袋子抛了过去。
汉子乙盯着林随安和?伊塔,“一个人五十?贯。”
“啊嘞?”花一棠一怔,“涨价了啊,罢了罢了,”又?摸出两片金叶子送出,“在下出来的匆忙,没来得及换那么多铜钱,可否通融一下?”
四个汉子瞪着金叶子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互相?递了个眼色,让开了路。
伊塔第一个上?前,抬手拨开了爬山虎叶子,请林随安和?花一棠依次入内,自己?走?在了最后。
汉子甲面色微变,暗示汉子乙迅速去后堂禀报坊主。
林随安当?然注意到了,有些好奇,“那枝爬山虎有什么说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