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三国打工人 第326节
张辽忽然突兀地说起了以前的事,她有点迷惑,盯着他看,不理解他怎么讲起了这个。
“其实除了刘使君与云长和翼德将军之外,以我观之,自将军之下,很少有人打过这么久的仗。
“日复一日,甚至是年复一年,一直在行军,一直在打仗,打得久了,再懦弱的新兵也会变成无畏的老革,生死离别渐渐习以为常,都看得淡了,”张辽缓缓地说道,“精兵便是如此历练出来的。”
“……我也察觉到了,”她下意识地应和,“我的队率,什长,伍长,都与以前不同了。”
张辽眼睛弯了弯,点点头,“主帅也会变得不同。”
……她也历练出来了?
但张辽的声音慢慢变冷了:
“仗打得久了,人就会变得迟钝,我曾以为只是一路辛劳,太过疲累,因此不愿意去多思多虑。伯逊却对我说,兵事是生死间的大事!心志再刚强的人,若是日夜都在生死之地搏杀拼斗,于许多事上也会变得鲁钝的。
“――温侯便是如此。
“时逢乱世,他能带着我们这些并州人闯出一条生路,何等的艰辛,何等的不易!
“但这条路走得久了,便容易令人生起惰心。
“温侯之勇武,堪比项王,却不能看明白这世间种种,因而处处碰壁,”张辽缓缓地说道,“将军,且细思。”
张辽似乎出去了。
留她自己坐着,盯着那杯冷掉的水发呆。
冬日里,水总是容易冷的。
但她想了很久也没想到她和吕布有什么相似之处。
吕布是会后退的,会畏惧的,会打败仗的。
而她不会。
她凭着钢铁一样的意志力,凭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本能,她始终可以不断地取胜!她可以赢下一场又一场战争!
将那些冀州人赶出去?
将他们留下!永远的留下!
她打了一路的胜仗,也死了一路的人,她甚至一度以为自己需要放弃她的家园!
而田豫、陆白、祢衡,他们为了保住北海,保住这半个青州,他们又付出了多少!
凭什么冀州人就可以全须全尾地回去?!
凭什么她要交还袁谭?!
她坐在那里执拗地盯着那杯水,脑子里混乱着,爆裂着,转过许多个念头。
她忽然站起身来,决定将这些纷乱的战势与地形都暂时丢开。
“……将军?将军要出去?”
“没事,”她一面披上在营中常用的打了补丁的氅衣,一面说道,“我自己出去,你们不用跟着。”
市廛变得热闹起来。
封城结束,附近郡县的,徐州的,甚至是冀州的商贾都有人来剧城,卖些货物,而且生意也很好。
有些生意气味有点大,比如卖牛马的,卖猪羊的,商贾在那里扯着嗓门喊半天,生意做得好不好且不说,粪蛋倒是被这些没有公德心的牲口洒了满地。
……对面就是卖汤饼的,还有人就在摊边的草席上坐着吃东西。
那边热气腾腾,这边也热气腾腾。
她在市廛里溜达来溜达去,心里想着要买一点什么小吃。
那些她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心心念念的美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气腾腾的缘故,似乎没有了食欲。
……她的食欲跑到哪里去了?
她最后还是在一家卖蜜糍――其实就是米糕――的摊前停下了。
这种小吃比较金贵,寻常人买不起,因此装米糕的陶罐被严丝合缝地盖着,看着就干净了许多。
尽管这个也没什么食欲,但她还是决定为培养一点胃口努努力。
“给我来点儿这个吧。”她指了指。
摊主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陆悬鱼一瞬间有了一种熟悉的,不太得劲的预感。
这个长得就有点大哥气质的摊主从陶罐里寻了一块米糕,称了称递给她。
米糕通体洁白,仿佛散发着蜜糖的香气。
但她一手接过来,一手递钱时,顺手掂了掂。
“你这不足数?”她说道,“这蜜糍绝对没有八两。”
大哥气质的摊主一瞬间变脸了,“银货两讫!你在那里瞎说什么呢!”
“我怎么瞎说了?”她分辨道,“这就是不足数!”
摊子左右又围上来了几个人,大哥冷哼一声,“小郎君,看你眼生,言语间也不似剧城人,你是逃难来的吧?”
“你这蜜糍不足数,跟我是不是剧城人有什么关系?”她立刻说道,“你要是想威胁我,我便去告官。”
那人斜着眼睛看了她几眼,“实不相瞒,这半个市廛,都是咱们王善人的产业,你便是去寻官吏,吃棍子的也只有你一个!”
……王善人又是谁?她迷茫地盯着这个大哥看。
看这个穷酸的年轻文士站在寒风里发呆的模样,旁边一个帮佣凑过来拉开了她,又好心开解了一句:“小郎君,你怕是不知,那位王善人与田将军是有亲的!”
“……田将军?”她思索了一会儿,“田豫?”
“不知死活!田将军的名讳也随随便便说出口!”
“你岂不知,他纳了王善人的阿姊,否则岂会将这半个市廛都交给他!”
“……不是娶吗?”
“你又不知了!王善人论出身毕竟比不上北海的高门大户,田将军也是一郡的使君,年轻有为,又在小陆将军麾下效力,岂会娶一个商贾家的女子做正室?但我听说,那女子的确是花一般的容貌,也不怪田将军……唉……”
大哥继续回去坐稳了,一脸的睥睨天下。
但是围观这场小小争执的百姓们并没有立刻离开,还在三三两两地继续讨论着市井玛丽苏和霸总田国让的传奇爱情故事。
这个年轻士人注意力也不在那块米糕上了。
他的嘴巴张开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形,两只眼睛里闪着大彻大悟。
第304章
砚台里堆着黝黑的墨汁。
它一般是浓稠的,饱满的,带着墨汁特有的光亮,并且随时准备由那支秃了毛的笔蘸起,为它的主人不眠不休的工作添一点助力。
但现在它的表面出现了淡淡的纹理,在主人偶尔呼出的白气中变得模糊。
屋子里很冷,炭盆什么时候将要熄灭了,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进进出出的每个人都很忙碌,而始终坐在屋子里的人尤其忙碌。
对于陆廉来说,“辎重”是一个词,但对于田豫来说,它意味着一堆小山一样的竹简,以及竹简所带来的工作。
与曹操需要操心的事一样――除却筹集粮草,征发民夫之外,现在的天气下,过冬需要的寒衣和木炭同样是必不可少的。
军队一旦缺少寒衣,紧随而来的是大规模的冻伤与瘟疫。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打赢一场战争,当瘟疫来临时,甚至主帅自己也经常不能幸免。
因此田豫为了征调足数的布匹来制造寒衣,必须要整理出一个计划。
他首先得知道剧城能调集出多少布匹,其次是整个北海,然后是东莱,必要时也要向琅琊与东海求助,但他对后者没有多少信心。
大量的平民滞留在琅琊,想将他们慢慢迁回来也是一件工作量惊人的工作,但没有了这些平民,这半个青州哪来那些布匹呢?
他需要大量官吏负责从附近郡县征调人手和物资,而那些官吏也不见了,那些人里一大部分混杂在青州南下的民众当中,努力维持着流民的生活,一小部分四散着乘车或是坐船北上或是南下避难去了。
当他打开剧城城门,统筹北海郡的庶务时才发现底层官吏数量已经严重不足了。
底层官吏数量严重不足,这意味着什么?
这对官府来说,意味着竹册上写明的每一个村庄,每一户人家,每一个人究竟还在不在那里,是生是死,能不能服役,能不能交赋,那些人耕种的农田,能不能拿出粮食来,没有人知道。
对那些百姓来说,意味着当他们遭受了天灾,不知道该去寻谁上报,减免赋税,不知道他们遇到匪类,该告向哪个官,又何时能有郡兵前来,剿灭流寇。
剧城是有官也有兵的,这毫无疑问。
但对很多乡下人来说,即使遇到天大的冤屈也不会想要跑去剧城,去刺史府里,将正在做学问的孔融拽出来,或者去郡守府里,将忙于军务的田豫拉出来,就为了替他们做那两石粮食的主。
只有真的闹出人命,甚至是不止一条人命,百姓们才会想来剧城,寻一个活路。
但在这个冬天,黔首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可是刚刚打完一场大战的剧城――看看城下,遍地都是尸骨啊!
在围城结束之后,清点战场时,田豫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并且尽力地从剧城里调拨了一些官吏去了各地,努力维持秩序。
但这远不足够。
光北海就有十四县,县下面自然有乡,乡下又有亭,乡令不知道哪里去了,亭长也带着家小去逃难了,他调拨人手去做各县的令长,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有起色呢?
于是自然而然的,这些维持秩序的官吏找到了更加接地气的办法:
他们不挑品行,不挑才学,只从当地选出些精明能干的人来替他们管理百姓,这些人里,素有名望的耆老是有的,纯粹的地头蛇也是有的,反正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熟悉每一家每一户的情况,能将留在土地上的百姓管理明白,也就够了。
……至于那些人里是不是有品行可疑,欺男霸女,强取豪夺的土豪劣绅?
……管不得那许多!
……剧城外的尸体叠起了小山,民夫搬了几天还没搬完哪!
抱持着这种想法的官员很多,甚至连城内也有了这样的苗头,都觉得只要能暂时将秩序维持好,不要过分欺压百姓到揭竿而起的地步,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
田豫放下了笔,搓一搓已经冻僵的手指。
――不该是这个道理,他想,百姓们会扶老携幼地南下,信任的不是这样一位昏聩无能的使君。
但他已经无暇再去处理百姓的事务,他必须要集中精神,为下一场战争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