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钗上前道:“我们姑娘和善,不与你们计较, 记得管好自己的嘴,若有下次,叫殿下听见了, 看不拔了你们的舌头!”
那两名宫人冷汗涔涔, 赶紧行礼, 然后匆忙离去。
这二人一走,露出不远处另一个身影来。
冕图青茵站在一颗树底下,朝着地上觅食的松鼠投了几颗松子, 那松鼠捡起来立刻呲溜一下跑远了。
她冷眼看着这边, 见两名宫人走了, 走到近前来,说道:“云舟姑娘真是好性子, 若是换了我,下人敢背后说我的小话, 我好歹要抽上十鞭子。”
云舟道:“青茵郡主威严, 云舟学不来。”
青茵哼了一声:“当年我们大君宠爱的魏妃也是像你这样, 行事柔弱, 话都不会大声讲, 大君怜爱的不得了, 反过来常常说大妃行事过于严肃冷硬, 只可惜, 当大君一朝病重, 那个需要他护着的宠妃, 一点寒风凄雨都受不得, 很快就枯萎凋零了,要我说娇弱易枯的花朵还是不要学坚强的藤蔓爬的太高才好,它们受不得多少风雨的。”
云舟默默的听完,笑了笑,道:“听青茵郡主的话,您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世间女子的处境,被迫攀附于人才有一条活路,多强的生命力也都只是颗藤蔓,藤蔓与树下的娇花不过是半斤八两之间,郡主又何必瞧不起花朵?”
说完,她微微颔首与青茵擦肩而过。
冕图青茵看着云舟的背影,又看了看远处凤梧宫的殿顶,自语道:“藤蔓是不如树,可那又如何?只要爬得够高,攀得够紧,织得够密,世人只见藤蔓而不见树,等于取而代之……”
萧铮在大典之前,斋戒三日,三日一过,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当日,天未亮时,萧铮就带领群臣到城外奉天台,祀天地祖宗,焚烧祭天表。?0?8?0?6?0?5?0?3
至日出时,行祷祝仪式,帝王亲自上香,求风调雨顺,国祚绵长。
礼官唱诵祝词九遍,再鸣钟,让祝祷随鼓乐之声共达天听。
冕图王与庆国公站在一处,轻轻哼了一声:“这仪式,燕不燕魏不魏,成何体统。”
庆国公嘴唇不动,仿佛腹语般回道:“陛下亲自监督修订的新《礼篇》,王爷少说为妙,那些魏臣耳朵尖的很,听见了,参您一本。”
冕图王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奉天太祭祀后,皇帝率群臣回宫,将在承天殿外行接传国玉玺,群臣朝拜之礼。
今日是个天高地爽的好天气,碧空万里无云,无风无雪,日头照下来,琉璃瓦顶金光灿灿。
承天殿外,无官职的皇亲贵胄们在两侧殿阁里敬候。
大妃携岷山王萧锐还有青茵同坐,望着外头。
与他们一帘之隔就是被萧铮特许观礼的云舟。
青茵对大妃道:“恭喜陛下,亦恭喜娘娘,今日过后,您就是太后娘娘了。”
大妃微笑点头:“都是托铮儿的福,也叫我这老婆子到新的地方看看。”
萧锐等得久了,有些心不在焉,他忍不住频频往那隔断帘子看,轻薄但细密的织物后,只能微微看到一点云舟模糊的虚影。
那身影淡静如画,萧锐忍不住出神。
忽然,远处传来依稀的鼓声,有人上来通报:“陛下已率众从奉天台回宫,此时已至宫门。”
“终于来了。”大妃道。
伴着庄重的鼓乐,御辇在承天殿阶下停落,萧铮身着玄色满绣金龙的衮服,头戴十二垂珠冠冕,迈步徐徐向着殿中的龙椅走去。
他接过覆着明黄缎子的传国玉玺,将其举过头顶,正式宣布改国号为胤。
百官此时齐跪,俯身于地,山呼万岁。
萧铮再不是北燕的渤阳王,而是大胤的第一代国君。
自此,天下万民正式奉萧氏为尊。
观礼阁中,除大妃外,其余人也都跪地行礼,整个殿前广场上,满是臣服在地的身影。
萧铮命众人平身。
萧锐起身,抖平袍摆,侧脸之间,风正吹起隔帘,萧锐终于看清云舟的面容。
云舟起身后,向前走了两步,微微向外探身,凭栏而望,目光跟随着萧铮的身影。
萧锐看着云舟的眼神,心中忽然一空。
他是看得懂那种眼神的,他喜爱的旎旎,好像到底还是被他的皇兄,把心给摘走了……
登基大典结束,云舟搭上小钗的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被帘那侧的几人听到:
“我的头有些晕,我们去寻一处安静的地方歇歇吧。”
小钗扶起她来:“想是起的太早的缘故,姑娘本来身体就不好,眯一会该能好转。”
云舟点头,向帘后的大妃行礼。
大妃早不愿意看她,巴不得她早点走,于是允准她离去。
云舟被小钗扶着,下楼去了。
大妃瞥了萧锐一眼,见他目光追着人家还颇有留恋,不悦道:
“你们哥俩怎么就与你们的父亲这么像?专喜欢这种风吹就倒的样子。”
萧锐被说得坐不住,寻了个更衣的由头也从观礼阁上下来,正看见云舟转弯间消失的一片衣摆。
他从后头追上了云舟,叫了一声:“旎旎!”
云舟闻声回头,见是萧锐,有些诧异,但还是行礼:“岷山王殿下。”
萧锐凭着一股冲动追上来,真与云舟面对面,反而没法开口,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心一横,道:
“旎旎,在王府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十分喜欢你,后来你被皇兄召走,我还想着你被迫回去,实在可怜,但今日一见,或许是我多虑了。”
他抿嘴笑了笑:“我皇兄是不世出的英雄,你会心慕于他也是必然的,登基之后,想来皇兄就会给你册封,不管封什么,你都是我的皇嫂了,那我就祝你和皇兄白首齐眉吧,不管怎样,你不是被迫的,我就心安了。”
萧锐之前在云舟面前多是嬉皮笑脸,这样郑重其事的样子倒是少见,云舟也认真起来,又想起自己曾装病骗他,后来救晨霜时又将他算计在内,心中愧疚,听他的话,他是真心实意牵挂自己是不是被萧铮强迫,此种真诚,该当珍视,于是她道:
“我有些话,想对岷山王说。”
小钗拉了拉云舟的袖子,附耳提醒道:“公主,我们得快点,人家等着呢。”
云舟摇摇头,使了个眼色,小钗自觉退后几步。
她循着一处僻静的回廊走着,边走边对萧锐道:
“人生因缘自有定数,我与陛下之间的事情,不是他迫我那样简单,我可以与您讲讲,岷山王听了原委自然不会再为我忧心。”
无人的回廊走到尽头时,云舟也说完了她要说的话,萧锐听了,仰天叹了口气,好像卸下什么重担一样,他感叹道:“果然因缘天定,这样我也不必纠结了。”
“我的姐姐还在殿下府中,希望岷山王殿下能够照顾好她,云舟谨记这份恩情,他日必将相报。”
云舟这就要行一个大礼。
萧锐连忙托住她的手臂,慷慨道:“你是我皇兄的人,怎么能给我行大礼?你放心,晨霜姑娘我定然将她照顾好的,还有她的母亲我也会帮她接回来。”
“岷山王殿下洪福无尽。”云舟感激地深深颔首。
送走了萧锐,云舟转身回来,加快了脚步,和小钗来到一处空房。
薛尚宫在此等候多时,她将一件宫女冬服抖开,罩在云舟身上,将风帽拉紧,道:
“姑娘谨慎些,莫被外人认出来了,落人口舌。”
云舟点头,随在薛尚宫身后,一路穿廊过殿,来到平时群臣等候上朝时待的群英阁外。
此时群臣大多都还在登基大典处,薛尚宫打开群英阁角落一处房门,云舟进去,摘下风帽,对里面等候的人道:
“云舟多谢李相愿意相见。”
房中的桌案后,坐着一位老人,须发皆白,但目光炯炯有神,老人正是当朝左相――李斯之。
他是如今前魏一派的首领,与崔元弼一起得到萧铮的重用,二人被称为帝王的左辅右弼。
李斯之恭敬道:“公主愿意来,是老臣该称谢才是。”
称呼云舟公主是不合制的,只有小钗和薛尚宫私下里才会这样叫她,萧铮偶尔听见,不曾管过。
只是前朝和臣子和后宫仆役是不一样的,李相叫她公主,严重了说,是还对前朝有留恋之心,他愿冒这样的大不韪,可见对云舟的重视。
他们能会面的时间不多,所以李斯之也是长话短说,开门见山。
“当初城破之前,南逃者甚多,先魏帝将小朝廷迁至春江以南,很多魏臣本也打算继续追随,只是后来……”
他看了一眼云舟,轻咳一声:
“太子弑君,自封为帝,加上陛下举旗南征,太子节节败退,逃至南兹国苟延残喘,失了人心。”
“陛下登基之前,广发了集贤诏,宣布曾追随魏帝南逃的旧臣若有真心归顺大胤者,可不计前嫌,老臣许多的旧日同僚便又生出重回都城的心思,就在不久前,一位曾经供职天机阁的神官投奔到老臣府上,告知一事,让臣决定见公主一面。”
云舟道:“神官?还请大人明言。”
李斯之道:“那神官说,他曾算出下一任凤梧宫的主人,是大魏的女子。”
云舟迟疑:“这……”
李斯之接着道:“老臣读圣贤书,对这推演星命之事并不尽信,但如今朝中魏臣命运好坏都在帝王一念之间,根基不稳,如若凤梧宫贵人与我们站在一处,那又大不相同,且天命之事,臣不信不代表天下人不信,若公主是天命皇后之说流传到民间去,正合了万千魏人的心意,要知道魏人乃是北燕人三倍之多,民意如潮,君王也不能不顾啊……”
“只是,民间若有这样的传言,恐怕陛下会觉得被人左右,若迁怒了公主,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老臣来见公主,问问星命皇后一事,天下能传还是不能传?”
李斯之说是问云舟,实际上是在问萧铮的意思。
这也是他们要在宫中找助力的原因,因为或许从云舟那里,他们才能得到前朝看不到的帝王真意。
云舟思忖片刻:“李相无需顾及我,陛下重视魏人,定不会为了民间一点传言生气的。”
李斯之这便得了准话,他捋了捋雪白的胡子,起身深鞠一礼:“臣拜见未来的皇后娘娘。”
待得从群英阁出来,天上落起了雪。
云舟在风帽下抬头看天,朗朗的晴空,居然有星星点点细小的雪花落在脸颊上,冰冰凉凉的。
她深呼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
在见到李相之前,所谓皇后的身份不过是一个空虚的高贵名头,在这个身份下到底要承担什么,其实云舟并无实感。
可如今见过李斯之,她才从这位做过国丈的老臣言语之中感觉到,皇后站的有多么高,与前朝实际连结的就有多紧密,那几乎是站在政治洪流的漩涡边上。
一步踏错,便可能要万劫不复。
她沉思着一路跟在薛尚宫身后,妥善地换回衣裳,然后回双鸢阁。
薛尚宫为她备了轿辇,在乘辇回双鸢阁的路上,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
那人跑近了,云舟才认出,是常跟着徐勿的一个小内监。
只见小内监气喘吁吁跑过来,道:“姑娘这是去哪了?叫奴才好找,陛下召您去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