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面色黯然。
“咱们的小十九他――他死了。”她的哭声更大,声音几近嚎啕,嗓子几近破碎。
“小十九没了,你就不难过吗?”
事到如今,赵樽总算明白她的不对劲儿到底在哪儿了。怪不得她会千里迢迢附带一封那样的信给她,怪不得她会执意要嫁给赵绵泽,怪不得她乍一见到他,会是那样的表情。
原来她都知道了。
“为了不影响你坐月子,我――”
“我不想听解释。”夏初七抽泣不已。
“阿七――”
情绪澎湃间,赵樽顺手扯过边上的一个红布便往她的脸上擦去,想要哄她。擦完眼泪,擦鼻涕,擦完鼻涕,擦那些红白不均的胭脂,直到通通都擦完了,哭得声嘶力竭的她,仔细看了一眼那红布,脑子“嗡”一声,愣住了。
“赵十九!”
她拔高了声,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了他。
“嗯”一下,赵樽低头一看,只见手上的东西,竟然是他先前脱下的亵裤――红色的。
每一次外出作战,他都穿红色。她是知道的。可出现这样的乌龙,他也始料未及。愣了愣,他哈哈大笑。
“我以为是盖头。”
夏初七咬牙看着他,发了一会子狠,联想到二人初次见面的狼狈,又是好笑,好是好气,“你个混蛋,这东西也敢拿来给我擦?”
看她破涕为笑,赵樽心里一松,感激地瞥了一眼“不务正业”的红亵裤,长长一叹。
“阿七,你且听我慢慢说来――”
这张喜榻是为了晋王大婚找京师名匠定做的,极是宽长,作工也精致完美。可是此时,喜榻上面凌乱不堪,花生、红枣洒了一地,喜榻下面也散落着一地的衣裳,他的,还有她的,纠缠在一起,正如喜榻上的两个人,她的头枕着他的肩膀,他的胳膊垫在她的颈下,她的身子窝在他的腋下,他的腿夹着她的腰,她在左,他在右,活生生变成一个肉夹馍馍。
“阿七,小十九没有死。”
这是他的开场白,夏初七分辨着他的唇,愣了一瞬,“哇”一声便弹了起来,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似是看见了仇人。
她的头,不再枕在他的肩膀,而是撞向他的胸膛,她的身子也不窝在他腋下,而是爬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腿也再也夹不住她的腰身,只能四仰八叉着任由她在上头践踏。
“赵十九,你个混蛋,看姑奶奶今儿不撕了你――”
“呵,阿七这般凶悍!除了爷真是无人敢要。”赵樽偏着头,笑扼住她的双手,黑眸烁烁如同淬了一抹流光,“可你到底要不要听真相?”
真相二字的作用还是很大的。
夏初七手脚一顿,登时安静下来。
“说!”
“……太凶,不说。”他逗她。
“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我今儿不扒了你的皮。”
“如此悍妇!本王此生完矣!”
赵樽感慨一句,扯过被子来抹了抹她脸上的泪渍,又似笑非笑地把她从身上抱下来,像先前那般黏糊在一起,这才慢悠悠道出了实情。
那一天晚上,他在宫中为太皇太后守孝,当陈大牛说起小十九在如花酒肆被人劫走时,他就知道事情是赵绵泽干的。
那个时候,他心急如焚,急火攻心,顾不得太多,便做出了与他玉石俱焚的安排。他让陈大牛找了赵楷去偏厅,准备用他的皇城禁卫军铺以赵构手底下的人马,还有他蛰伏了良久的“十天干”人马,与赵绵泽来一个鱼死网破。
但他还未采取行动,如风就找来了。
如风告诉他,去如花酒肆确实是赵绵泽下的命令,但实施的人却是东方青玄。锦衣卫杀净了所有的人,也劫走了小十九,但东方青玄带入皇宫的婴儿,却不是他们的小十九,而是他暗地里从一个贫苦人家买来的婴儿。
如风还告诉他,时机不成熟,切忌冲动。
另外,从如风的嘴里,他还知道了一件事。锦衣卫强大的情报网,第一时间探得了乌那国与阿吁、安南联合,已然侵入了大晏的南疆,京师很快就要得到消息。
要颠覆一个根基稳固的庞大政权,将要经历的腥风血雨,赵樽不是不清楚。冲动误事,计划了这样久,也许会功败垂成,他也不是不清楚。故而,在得知孩子没有生命危险之后,赵樽的理智回来了。他思量一下,这才有了延春宫里的那一出戏。
火烧延春宫时,他是知道赵绵泽就在殿外的,他也知道他此时的决定将会左右赵绵泽会不会在乌那国来时,再给他领兵之权。有兵权,他的计划才能事半功倍,有兵权,将死的人,其实只会更少。
“一个无辜的孩子!”
夏初七叹了一下,心里酸涩。
“不是她死,就会是更多的人死。”
赵樽沉默许久,淡然地回了一句。
轻嗯一声,夏初七看着他的眼,不知该说什么。谁的生命都一样的宝贵,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每个人都有其自私的一面。虽然她也为那个孩子感觉到心疼,不忍,但做了娘的人,她没那么大度地希望死的是自家孩儿。
“小十九呢?她如今在哪里?”
这才是她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可赵樽瞄她一眼,似是不好回答。她受不得他这样的吊胃口,埋怨着,手指狠狠戳向了他的胸口,可那坚硬的肌肉铁块子似的,戳得她手指一痛,他却毫无反应。
“傻瓜!”他轻轻把她换了一个位置,低下头,下巴搁在她的额头上,拿胡碴一下一下的轻蹭着,磨着,磨得她受不住痒痒,无奈地把脸躲入了他的怀里,他才一叹。
“还在东方青玄那里。”
喜房里静静的,她没有回答。
赵樽眉头皱得更狠,默了一瞬,他把她从怀里拉出来,手指轻托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你怎的不说话?”
夏初七一愣,猜测他一定说了什么,而她却错过了,神色不免微微一暗。但转瞬间,她又笑开,恢复了淡然,也恢复了没有失子的愉悦。一只手搭过去,她在他腰上一掐。
“我是没听清,只顾闻你身上的味道去了。”
“我?什么味道?”他低头嗅了嗅,“没有啊?”
“臭!”她扬起眉,“怪不得人人都说臭男人――”
“……”十九爷的脸色难看了。
“还有啊!”她笑着揪了揪他的下巴,“你这胡子,有多久没有刮过了?这样急匆匆的跑回来,就这般来碰我,亏得我脾气好。若不然,早与你翻了脸。”
赵樽是何等爱干净之人,又何时受过这样的调侃?夏初七发现,他俊朗的眉目间,罕见地浮起一丝尴尬,就连声音也不若平常的从容。
“这回是我太急,下不为例。”
“噗”一声,夏初七不再损十九爷的威风了。实际上,她说也是假话,仅仅只为逗他而已。他虽然风尘仆仆,可他一向爱整洁,身上除了那一股子难以言表的男人味儿和虬人的胡碴子,其实并无不妥之处。
“说吧,小十九在哪儿?”她目光烁烁,旧话重提。
他疑惑于她竟然真的没有听见,但想了想,却是换了一种说法,“我也不知。”
夏初七一听就急了,“如风没有告诉你?”
他摇摇头,“如风也不知,这事是东方青玄一手安排的。”
夏初七双眼微微一眯,奇怪了。
如风是东方青玄的贴身侍卫,心腹之人,估计连东方青玄每日里穿什么颜色的亵裤都能一清二楚。如果连如风都不知道,那么原因恐怕只有一个――东方青玄不想他知道。或者说,东方青玄在故意瞒着他。
一系列的疑惑,排山倒海。
她脑子激灵灵一醒。
在清岗县时,她被东方青玄掳过一次,虽然路上她有暗号留给赵樽,可在锦衣卫防得滴水不露的情形下,赵樽还能够那么迅速的找上来,一定还有别的渠道消息。回到京师之后,东方青玄也掳过她一次,还困在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可赵樽还是轻松找了来。这些年,在他与东方青玄的一次又一次交锋中,为什么他总能在关键时候,耳聪目明地抢在东方青玄前面?
不会是巧合!
洪泰帝布了“哨子”在朝中的各种重要人物身边。
东方青玄的锦衣卫秘谍更是无孔不入,甚至她都差一点被他招至麾下。
那么,像赵十九这般睿智腹黑的人,为了不受人摆布和控制,又怎会没有他自己的耳目?他那传说中的“十天干”,到底有多少人?到底又有哪些人?除了他,恐怕也无人得知。
“赵十九,如风是你的人。”
她不是用的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赵樽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静默了好一会才出口。
“他就是乙一。”
这个消息太震撼。“啊”一声,夏初七倒抽一口凉气,脊背上蹿起一层寒意来。先前她只道后世的“谍中谍”惊险刺激,让人防不胜防,不曾想穿越时空,到了这大晏王朝,重重谍影,竟是更加无声无息。
每一个人的身边,都似乎悬着一把利剑。
这样的利剑,顷刻间便会夺人性命。
迟疑了一会,她才恢复了平静,“赵十九,东方青玄……应是不会为难咱女儿吧?”
想念孩子的心情,急如潮水,她说完,就要从他怀里爬起来,要去穿衣,找东方青玄要人。可她的动作还未做完,门口就传来了丙一的咳嗽声。
“爷!”
“说!”赵樽身躯微凛。
丙一道:“皇城里已经得了消息,皇帝大怒,急调京畿三大营的兵马入城,便下令关闭了京师九城,不准任何人出入。这会,城中百姓惊悚,商铺恐慌,纷纷关门闭户。还有……皇帝除了派遣重兵驻守承天门和玄武门之外,已将晋王府围得水泄不通……领头的人是兵部尚书谢长晋,他正在门外,求见殿下。”
求见,这就是先礼后兵。
赵樽身子微微一顾,揉了揉额头,沉了声,“知道了,按计划办。”
“是。”
丙一的脚步声离去了。赵樽想,他两个的说话的声音这样大,楚七是应当听见了。可他凝视了她好一会儿,也没有见她有任何的反应。依她的性格,发生这样大的事,怎会不吭半声?
“阿七――”
他停下穿衣系扣的手,半敞着衣襟,把她的身子纳入胸前,又问了一句。
“你紧张吗?”
夏初七看着他的唇,怔了一瞬,不明所以。但她是心思活络之人,从他先前那一句“知道了,按计划去办”,也可以肯定外头出大事了。仔细一推敲,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能出什么事儿?一定与赵绵泽有关。
她润了润唇,折中的回答。
“不紧张。与你在一处,我啥也不怕。”
“好夫人!”时间太紧,赵樽来不及想太多,只狠狠搂她一下,便要拉上甲胄。可甲胄太硬,大概触到了他胳膊上的伤口,他面色一变,身子微微一僵。夏初七察觉了出来。她侧过眸,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伤口上渗出的鲜血,透过了衣衫,带着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
她责怪着,强行扳开他抗拒的手,挑开衣襟,扯下一块红盖头便缠在了伤口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直到那狰狞的鲜血再不触她的眼睛,方才松了一口气。
“事急从权,回头再弄。”
“嗯”一声,赵樽并不在意。
他一生征战,像这样的伤,若非是李青所伤,他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不过,瞥着她心疼不已的小脸儿,他嘴角一勾,心情愉悦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