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拓看过去,穆长洲一身乌袍,如平常一般束臂紧腰, 缓步而来。
迎面撞见,穆长洲步下稍停:“郡公府遗骸已妥善安葬, 这里圣人已亲来祭拜过,我与我夫人也已祭拜过,你可以进去了。”话未落,人已与他擦身而过。
令狐拓忽道:“我已自圣人处得知当初旧事。”
穆长洲停步回头:“那又如何?”
令狐拓看他一身平静,压下那份惨烈往事,脸上没有表情:“你因何对我有此安排?”
除去总管之位,是为了让那些心怀鬼胎者再无位可争,河西再无被裂土分离中原的可能。
令狐拓很清楚,只是不明白因何要将观察使之位给自己,而他却放弃了到手的权势。
穆长洲目光扫过他,如扫过遥远的曾经:“大概是因为你最像我父亲,也最像我大哥吧。”他转身离去,“继续做一枚棋子,守好河西。”
令狐拓凝着眼,看他长身阔步远去,仍觉像是从未认识过他,却又似从他身上看到了一抹当初年少旧影……
一阵脚步奔过大街,后面又跟来一阵,百姓们陆续走出家门,涌上街头,又都不约而同往东城门下聚去。
帝王亲临多日,消息早已传遍,如今战事平定,城中大庆,他们竟得到了面圣的机会。
城头之上旌旗招展,城门内外仪仗庄严。
左右禁军赫赫,华盖之下,年轻的帝王自城上露出身影,抬手免了万民拜见,朝下方轻缓点头,竟能看出脸上温和的笑意。
百姓们诧异欣喜,霎时热闹四起,欢腾山呼,奔走相告。
远处仍不断有百姓赶来,身上已穿上汉衣,人群里的说话声多了一道一道响亮的汉音。
封无疾挤在人群里,眯着眼仔细找了一圈,才在前方找到那熟悉人影,艰难地挤过去,开口先叹:“唉,你可听说了?没料到穆二哥和我阿姊竟会这般安排。”
阎会真正垫脚观望圣颜,一扭头看到他,先看他两眼,好似没见他此番来援有受伤,反应过来,又赶紧挪开眼:“听说了,能放弃总管大权是魄力,与我说这做什么?”
封无疾倒不是可惜,是感慨:“先前不是说过与你回头再说,除了我阿姊,这事我也无人可说了。”
阎会真莫名不自在,嘀咕:“回头再说,便是说这不成……”
封无疾忽然上下打量她:“你怎还穿成这样?”
阎会真顺着他目光看到自己身上的胡衣,撇撇嘴:“如何?我着胡衣只是喜好罢了,又不妨碍我身是汉民。”
封无疾想起她为抗外敌还冒险出城接应了自己,眼转去她脸上,笑道:“说得对,我现在发现你倒很不错。”
阎会真脸一红,遮掩住想笑的嘴角,看他戎袍在身,一身朗然少年意气,佯装镇定:“突然发现你也还行……”
不远处,欢闹的百姓里不知何时也混入了城中的胡民,汉衣胡裙混在一处,似也没什么分别。
人群后方,陆正念也想看一眼城上帝王威仪,奈何四周都是人影,轻易就将她挤去了道旁。
“咳。”身后一声干咳。
陆正念回头便看见来人清瘦修长的身影,紧跟着看清张君奉的脸,呆了一下。
“走啊,你不是想往前看?”张君奉朝前努努嘴,“我可以带你一道过去。”
陆正念垂头,脸上已红,小声道:“为、为何……”
街上太吵,张君奉走近一些才听清,好笑道:“当初总管府寿宴时我便见你算有胆识,那日杀敌更见识到了,你便当钦佩好了,何况你还对我……”
陆正念赶紧要走。
张君奉快走两步拦住她,直摇头:“算了算了,现在又没胆识了。”
“……”陆正念看看他,脸更红,“你怎么……这是大街上。”
张君奉道:“你这怎么行,一贯有人告诉我,要什么就得靠自己去争,看来你需学一学。”
陆正念诧异:“谁这样告诉你的?”
“总管。”张君奉一顿,“不对,往后需改口叫郡公了。”
陆正念无言以对,却见他拨开了一旁拥挤的人群,回头示意她赶紧跟上,怯怯地看他好几眼,心跳得飞快,又隐隐藏着一丝欢喜,到底还是乖乖跟了过去……
城中正热闹,府门前却安静,大门上的匾额被换了下来,昌风和胜雨忙碌着,领人悬上去一块新的。
上面五个遒劲的大字:武威郡公府。
主屋里,舜音坐在榻上,一手拿着自己的折本,另一手却搭在一旁案头的软垫上,被面前端坐着的老大夫仔细地把着脉。
不能动,因为左耳周围还扎着几支银针,她只能翻一翻折本,算打发时间。
已经很久,她都快犯困,头一偏,被一只手托住,身侧贴来挺拔身影,让她倚靠在他锦袍收束的腰间。
舜音眼看去,穆长洲刚走近,正垂眼看着她,动了动唇:再忍忍。
老大夫一身官袍,总算起身,过来小心拔去几根银针,见礼道:“请夫人放心,未见大碍,但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需慢慢来。”说罢又朝穆长洲见礼,收拾了东西便离去了。
舜音才算能动了,转头看一眼身旁:“我没料到你连这也安排了。”
这是远自长安而来的宫中御医,是穆长洲在奏折里的另一个请求。
帝王至此才知晓她因封家之事落了这暗疾,一概应允,亲征而来时特地带来了一名擅长此道的御医。
穆长洲一手拢去她左耳,俯身说:“无妨,慢慢会好的。实在不行,再痛时我也还会替你捂耳。”另一手抽走她手中的折本,“这也慢慢来,反正往后还长。”
舜音唇边轻轻牵起,点了点头。
穆长洲抓住她手,拉她起身出门……
帝王的仪仗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城中的欢腾却还久久未退。
从白日到夜晚,凉州城又找回了久违的繁华喧闹、鼎沸人声,四处灯火通明,舞乐欢语。
舜音走到街上,眼前到处都是穿梭的人影,抚一下耳,倒没像往常那般嫌吵闹得难受了,转头看向身后。
穆长洲刚被乐颠颠走来的胡孛儿找上,站在那里说着话,眼还看着她这里。
“夫人。”一旁有人唤她。
舜音转头,看见陆迢从道边避开人群走来。
他已收回凉州民政,做回名副其实的刺史,身上也换上了簇新的刺史官袍。
两个差役紧跟在后,捧着刚刚从信驿屋舍上除下来的驿旗。
从此之后再用不着了。
陆迢近前见礼,笑道:“还未向夫人道贺,夫人已受圣人诏封,我却还照常称夫人,委实失礼。”
舜音笑了笑:“还一如平常就好。”
那日帝王说并未忘记她和封家之功,自有安排,后来竟真有安排。
穆长洲被诏封为武威郡公后,次日她便被封为郡公夫人,却非因夫位而封,而是有专门的封号,号为河西夫人。
帝王没有公开封家钻研多年的暗探密传之道,也没有直言她曾对中原传讯递秘的功劳,只以她与穆长洲数次互为策应,铲除谋逆,同保凉州为功昭示封赏。
私底下,武威郡公府和她本人都有直报朝中的权力,此后若再有探知急情,也可随时传至御前。
路上又一群百姓欢闹着经过。
陆迢看见他们身上的汉衣,感叹道:“我早说过,夫人入凉州,就如长安吹来的一道强风啊。终于等到今日,果然我当初没有看错。”
舜音看他一眼:“看来陆刺史过往对我诸事相告,是一早就在期盼这日了。”
陆迢抚须而笑,望向远处:“谁不在期盼呢,这里的百姓分明也惦念着中原。”
舜音转头看了眼身后,低声说:“你没看错,我也没看错。”
身后的人已走近,悄然伸手过来,捉住她手臂,轻轻一拉,借着涌来的人群,将她带离。
远处街边,有刚刚远行而来的商旅在好奇询问:“听闻战事艰难,究竟是如何稳住了河西啊?”
“凉州有武威郡公府啊!”有人回。
“什么郡公府?好似有些印象,这都多少年没听说过了。”
“哎,多听几回,往后不就记住啦!”那人道,“还有中原,很多人都来了……”
舜音远远避开人群,站在街角,看过远处灯火明亮的大道和摩肩接踵的人影,转头看向右侧:“你就不觉得可惜?”
穆长洲一手揽在她腰后,偏头过来看她:“可惜。好在我已得到了最想要的,便没那么可惜了。”
舜音借着灯火,从他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心口一灼,伸出手臂,搭去他腰上,声已轻了:“虽有人会传扬你保住凉州的功绩,可也会有人继续散播你那些过往流言。”
穆长洲转头看向远处:“那也没什么,我已达成目的。过往诸事,百年后皆为尘烟。我做的那些,迟早会被彻底掩藏,不会被记住,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舜音看着他:“无妨,我记性好,我会替你记住,无论好的坏的,我都会替你记着。”
穆长洲迎着她目光,手已将她揽紧:“你做的一切,哪怕无人知晓,我也会替你记着。”
舜音低声说:“不仅要记着,还要一起,不是你总说与我是一路人的?”
穆长洲笑了,低头贴近她右耳:“不止……”
舜音掀眼,听见他贴在耳边的低语,露出笑,轻轻动了动唇:你也一样。
尝过世间百苦,各自行于暗处,久别再逢,唯你是从沥血痛楚中寻到的一丝蜜意,藏于心尖,拽我前行,此后哪怕长夜漫途,亦知来路归处……
夜风吹过,似抚慰过这片大地孤忠,又拂向城中未歇的百姓。
穆长洲揽着舜音,转身离去,彼此轻依,偏头低语,身影渐行渐远,走入暗处。
背后所过之处,却是满街灯火,一片灿烂。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