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也好奇陈麓川的留学生活,但两片嘴唇像是被人拿针线上下一缝,死也张不开。她只好死死盯着电梯门,打算用目光凭空剜出一个洞来。
静了好半晌,陈麓川轻咳了一声,“林叔叔和何阿姨身体还好吗?”
林阅飞快回答:“挺好的。”末了,觉得自己语气太过生硬,便借着这话题问道,“冯阿姨康复了吗?”
“已经出院两周了。”
“哦,那挺好的。”
这下,又是相对无言。陈麓川有些无奈,他很早就发现林阅似乎对他有成见。当然这成见要追溯起来,恐怕还得从两人小学时候说起。
冯蓉和何珊素有矛盾,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并且这矛盾还波及到了子女身上――陈麓川和林阅自小被叮嘱不要跟楼上/楼下那个野丫头/泼皮猴一起玩。
小孩子惯会看人脸色,跟着大人有样学样。因此,陈麓川自记事起,就几乎没跟林阅说过一句话。而且他小学时候贪玩,成绩总是吊车尾,林阅却一贯年级前十。他每每在期末考砸之后被冯蓉揪着耳朵训斥“你看看林家那野丫头都比你考得好”,三番四次下来,他对这“别人家的孩子”就更无任何好感了。
然而五年级有次摸底考试,扭转了陈麓川对林阅的印象。
那次年级打乱了顺序排座次,他恰好坐在林阅后面。家里早下了最后通牒,要这回再考不好,暑假就得准备在补习班里度过。偏那次英语题目出得难,他一拿到试卷就两眼一抹黑,抓耳挠腮,半天也只做出了一半的内容。他一着急,恶向胆边生,眼看着监考老师正埋头看报,丝毫没注意到这边,便将身体伏在桌上,伸出脚尖轻轻踢了踢林阅的桌子,低声说:“林阅,卷子立起来一点。”
前方那道瘦弱的身影滞了一滞,没有动。
陈麓川急了,又踢了一下。
谁知林阅噌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椅子腿儿在地板上划拉出一道刺耳的声响,整个考场的目光都汇聚而来。
陈麓川心想,完了完了!
监考老师抬头,“什么事?”
林阅涨红了脸,“我……我想去厕所。”
林阅是全校有名的好学生,监考老师只看了一眼,便点头放行。
经过这么一番波折,陈麓川吓得收起了心思,埋着头再不敢轻举妄动。十分钟过去,教室门口响起脚步声,陈麓川抬头,却见林阅紧蹙着眉,用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迎着他步履沉重地走来。
陈麓川吓得不明所以,却见林阅到了座位旁,趁着落座时忽飞速将手一抬,往他桌上扔了个纸团儿。林阅坐下之后,两手搬着椅子往前挪了一大截,离开了他脚尖的辐射范围。
陈麓川心脏噗通直跳,赶紧将那纸团捏进手心。
感谢这纸团,陈麓川英语上了七十分,暑假顺利逃过一劫。之后,他琢磨起这事儿,觉得有些不对劲。照理说两家势同水火,两人又阵营分明,林阅跟老师打报告才符合她的立场,犯不着冒着风险帮这么一个对她没有一点好处的忙――后来,他自己想出一个解释,林阅这人聪明着呢,打算放长线钓大鱼,捏着他的把柄,今后就可以对他发号施令。他觉得这个解释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甚至想好了一旦林阅以此相威胁,他该如何反将一军。
当然,直到小学毕业,他搬家去了另外的初中,他预想中的“威胁”也没有发生。之后,两人再次重逢,就是上高中了。高中同校不同班,自然没多少交集。偶尔在楼梯口或是食堂遇见,林阅都好似不认识他一般,飞快别过了目光。他最初还打算跟她打声招呼,数次下来,也就作罢。
后来,上大学时第一次组织开班会,他在女生堆里再次见到了林阅,心里不由对她生出一丝同情,心道她这么讨厌自己,却还得跟自己同班四年,真是可怜。
大学时候的林阅,也并未对他这个旧时邻居表现出过多的热情,甚至更多时候,是避之犹恐不及。这种避让并不刻意,若不仔细探究压根觉察不出,但他从高中三年过来,当然能感受到林阅对他淡淡的排斥,似有如无。
此时此刻,他再次从林阅这分毫不觉热络的语气里,觉察到了这种排斥。
所幸在尴尬进一步蔓延之时,电梯已停了下来。
林阅带着陈麓川,去技术部领了显示器、主机、键鼠、排插等全套设备。他们来得不巧,技术部的推车全都借出去了。林阅便趁着清点设备的时候,去楼上借来一个。
技术部同事已全部清点完毕,林阅自觉帮忙将电脑搬上推车。刚抱起主机,陈麓川伸出双手,“我来。”
林阅朝他挽起衣袖的手腕上瞟了一眼,又赶紧移开目光。
重回电梯,林阅佯装研究一道领回来的入职手册,避免了与陈麓川进行交谈。回到工位上,陈麓川开始组装电脑。他动作利落,井井有条,不过片刻全部组装完成。
陈麓川拍了拍手上的灰,直起身。随着他的动作,一截衬衫从皮带里溜了出来,露出腰部些许精实的线条。
林阅不知道目光该往哪儿看,恰好口袋里手机嗡嗡震了一下。掏出一看,是柴薇发来的微信:进展不错?
林阅抬头,便见前方柴薇正起身活动筋骨,见她瞟过去,暧昧地冲她挤了挤眼。
这边陈麓川已打开了电脑,林阅没回柴薇信息,赶紧将手机揣回兜里,“电脑要改一个登陆密码,六位以上,包括数字、大写字母、特殊符号。”
陈麓川点头。
林阅翻开入职手册,引导陈麓川一一完成了邮箱激活、打印机设置、内部通讯工具账号激活、无线网络账号认证等所有的项目,又简单演示了后台系统操作,等结束时,已快到下班时间。
“大致就这些,其他的可以看这个手册。”林阅将入职手册递给陈麓川,忽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干了多余的事。陈麓川本就是学计算机的,技术水准高她几个数量级,这点皮毛一看就懂,哪里轮得到她煞有介事地指导。
然而陈麓川却点头笑道:“谢谢,耽误你时间了。”
“没事。”林阅飞快说。
“你下班了有安排吗?”陈麓川抬腕看了看手表,“我请你吃饭。”
“呃,我得回家吃。”
陈麓川笑了笑,“行,那改天吧。”
林阅静了片刻,“那……那你先看看吧,我先把推车给人事部还回去。”说罢,不待陈麓川反应,飞快推着推车走了。
进了电梯,她不由在心里将自己狠狠骂了一通,真是没出息到家了。
☆、第05章
林阅觉得现在这事儿有点难办。她清楚自己从小到大就是怂包一个,偶尔胆量爆发,还全不在正点上。但木已成舟,除非她现在立即卷铺盖走人。可要她有辞职不干的勇气,和陈麓川和平相处,自然也不在话下了。
思前想后,还得拿出十几年的战斗经验――躲,躲不过再硬着头皮上。
待她还完推车从人事部下来,大家各已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林阅见陈麓川正在打电话,趁机飞快溜回自己工位上。
坐下没多久,柴薇走过来,“明晚上聚餐,欢迎你这位新来的老同学。”
林阅还没来得及开口,柴薇紧接着堵住她退路:“单哥请客,特意叮嘱你也得去。”
林阅对此表示怀疑,然而她作为陈麓川的同学,迎新聚餐不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第二天是周五,连日阴沉的天色较之前两周敞亮了些,正午时分还出了一小会儿太阳。林阅怕晚上聚餐要喝酒,便没开车去公司。
临近下班,林阅已经有些坐不住了。她把手头工作处理完,四下看了看,没人注意,便拎起随身的小包飞快起身去洗手间。
她这人对自己外表不太在意,虽说出于对衰老的自然恐惧,平日里用的护肤品全都价格不菲,但对化妆一项始终兴趣缺缺。偶尔兴起涂上两笔,对着镜子一看,颇觉别扭,又赶紧洗掉。
况且家里还有个无时无刻不对她行程寻根问底的何珊,要瞧见她化妆了,又要大呼小叫。
她简单化了个淡妆,往镜子里瞧了一眼,气色确实好了不少。然而临到要出去,又一时踌躇,总觉得这口红颜色是不是太亮了,眼线是不是画得有些重。越看越不满意,正要扯出湿巾抹掉,听见推门的声音。
她慌张地往门口看了一眼,是美术组的同事。同事冲她笑着打了声招呼,林阅回以一笑,赶紧将东西揣进包里,匆匆出去了。
下班之后,一行十几人,浩浩荡荡地进了电梯。经过一整个白天,陈麓川似已将工作室的人认了大半,这会儿差不多都混熟了,一路上笑谈不断。
林阅默默跟在后面,心想,这人就有这样的本事,不管到了哪儿,都能迅速成为人群的焦点。
正胡思乱想,肩膀让人一揽,柴薇探头凑上前来,“有猫腻。”
林阅笑了笑:“有什么猫腻。”
“跟你认识五六年了,你化妆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是为了什么?”
“买了新粉底,试试而已。”
“接着装……嗯,让我猜猜看,你跟你这位老同学过去是不是有什么?谈过?”
“没这回事。”
柴薇瞥她一眼,“那简单了,喜欢他?”
林阅没吭声。
柴薇笑了一声,“难怪呢,你一点不着急,原来是在等他。”
“我没等他。”
“没关系啊,这么优秀的男人,你等他也是正常的。”
林阅脚步一顿,声音几分沉闷:“柴薇,我真没等他。”
柴薇一愣,少见林阅如此郑重其事,一时竟无言以对,笑了笑说:“逗你玩的呢。”
到了餐厅包间,林阅闷头往最里面走,身后传来单一峰的声音:“林阅,来这桌坐,帮我们介绍介绍。”
林阅无声叹了口气,将柴薇手臂一挽,压低了声音请求:“跟我过去吧。”
林阅挨着柴薇坐在单一峰右手边,对面便是便是陈麓川,一抬头目光就能对上。千躲万避,还是坐了这么个尴尬的位置。
菜已提前订好,不多时便上了四五道,单一峰抬手道:“来来,大家动筷子。”
柴薇笑着接腔:“随意吃,反正单哥买单。”
“对对,我请客,”单一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皮甲,往桌上一拍,“特意跟家里的财务大臣申请的团建经费,不用考虑替我省钱,反正花不完还得上缴国库。”
大家哈哈大笑。
单一峰开了数瓶雪花啤酒,斟了一圈,坐下来,与跟前几人边吃边聊,“林阅,你大学跟麓川一个班?”
林阅对面便是陈麓川,一抬头目光就能对上,未免尴尬,她头微微低垂,避免与他对视,“嗯,一个班。”
挨陈麓川左手边坐的一个年轻的女同事笑说:“那林姐跟川哥还真有缘分。”
这女同事叫赵清雅,去年秋季校园招聘进的公司。她十六岁上的大学,读完研究生才二十三岁。她名字秀气,人长得更秀气,偏偏编程能力丝毫不逊于公司里干了好几年的男人。
单一峰十分器重她,常说她是真正的天才。
陈麓川答:“江城就这么大,又是一个行业内,很容易打上交道。”
林阅听见这话,手里筷子一顿,心里已有些没滋没味。
说笑一阵,不知怎么就聊到了婚姻家庭这话题上,赵清雅笑说:“单哥才是人生赢家呀,儿子都要小学毕业了,我见过嫂子,长得就像年轻的陈松伶。”
单一峰呵呵直笑,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喝酒喝酒!”
柴薇凑到林阅耳边,“她九零后的吧,还认识陈松伶?”
林阅笑说:“还不许人家爱看tvb?”
赵清雅眼见陈麓川杯子空了,拎起酒瓶替他倒满,笑问:“川哥,你女朋友管不管你喝酒的呀?要是管,我们就少喝几杯。”
林阅立时屏住了呼吸,却没勇气去瞅陈麓川的神情,微微抬眼,只瞧见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玻璃杯,金黄的酒液微微晃荡。
陈麓川声音低沉含笑,“我没有女朋友。”
林阅从胸腔里轻轻推出一声悠长的呼吸,心中几分窃喜,但转瞬又将这悄然滋长的情绪压了下去。
单一峰说:“那不要紧,咱们工作室美术组还有好多条件优秀的姑娘,就怕你挑花眼。”
话音刚落,坐在另一桌的原画师王培源大声道:“也有好多条件优秀的小伙,就怕你更挑花眼。”末了,还冲着陈麓川抛了个媚眼。
立时哄堂大笑。王培源实打实笔直笔直的直男,就是皮肤比女人还白,说话也细声细气,是以屡次被人怀疑性取向。久而久之,王培源干脆自诩为工作室“小众群体形象代言人”。柴薇曾说:“还小众呢,男女比例三比一,一对夫妻一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