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修常无语,叹口气,“骑三驴的外地人”,看来这“外地人”体力不错。估计,全安原市现在倒卖古玩的都已经知道新近冒出来一个收破烂的冤大头了。
周修常道:“以后别买了。钱呢,也别花了。那个利息,不是国家的钱,是我们自己的钱。再说了,两千万现在听起来很多,但是过不了几年,什么都不是!”
他看了看父母,松口气,道:“就这点事情吧?说完了?没事了?那我去……”没等说完,他就注意到父母依旧保持这欲言又止的模样。
周修常心想是不是父母负罪感太强了,便道:“没关系啊!不是本金还都在吗!利息没了就没了,无非是百万元而已!”说了之后,父母还是脸有愧色,尤其是父亲,目光躲闪,显然心事极重。
周修常心中一动,叫道:“你们……不会是把本金花了?”
周立功道:“没有没有。本金还在,我们不敢动。只不过……”说到这儿,又只是叹气。
陈小芹故意咳嗽了一下,道:“要么就说,要么就不说了。”好像是给丈夫打气。
周立功深吸了口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道:“好。我就说了。”
原来,周立功下岗后,也一直关注安原第一钢厂的命运,经常和一些老工友打牌聊天。那些老工友们也逐渐被厂长万灯红撵下工作岗位,虽然说厂子里效益不好,人员下岗在所难免,但是老工友们下岗却赫然发现他们的岗位被一些领导们的子女所占据,真是让人气愤莫名又无可奈何。看着第一钢厂的效益每况愈下,老工友们心急如焚。
在周立功下岗之后不久,日本大集团三河集团曾经前来商议收购事宜,就是那一次周修常抓住机会,卖给董事长三原恭一郎明成化斗彩鸡缸杯,从而为自己赚去了第一桶金。但是安原第一钢厂却没有成功把自己卖出去,或者说,自从日本人走后,收购事宜便毫无音信,似乎是不了了之了。有明白的人说,这是涉及国有资产,不能随便卖的,需要政府批准;而政府的审批效率……于是,大家都懂了。但是眼看着其他的工厂都或者合并或者收购,甚至被私人买下,也都被批了,不管哪一种,也不管被合并、收购、归私后发展如何,好歹是尘埃落定,让人有个准信,不会始终耗着大家心血,半死不活的让人着急。
这几个老工友也经常去别的企业、工厂打听事情,据说改制后的企业效益也就一般,最吃亏的还是勤苦一生的工人们,而倒卖工厂的反倒发了家。这让工人们意识到,这座工厂最好还是抓在工人们自己手里,但是大家都一贫如洗,哪里掏得出来购买工厂股份的资金来?
这时候,周立功就想到了自己的钱。这笔巨款与工厂的全部资产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当然不可能买下全部股权,但反正国家也要控股一部分,只要让工人们参与进来,然后自己作主就好了,让万灯红等只知道投机钻营的尸位素餐之辈有多远滚多远。
周立功道:“修常啊,我听你的话,到现在为止,没有把我家发财的事情告诉给外人,但是就像你说的,这事纸包不住火,现在很多你叔你婶都问,说咱家有钱了,其实他们也都知道了。于是,我就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吧,有点不对劲。好像是在说,你现在发达了,我们呢?工厂呢?你就一点都不想着?”说罢,唉声叹气,愁眉苦脸。
陈小芹对周修常道:“这就是你爸爸这几天一直想的,想的晚上都睡不着觉,成天皱个眉头,好像这工厂是他的一样。”
周立功道:“那可不就是我的嘛!那是咱们工人们的心血呀!”
说着,老两口都把眼睛看向儿子,盼着儿子说句话来。
周修常开口了,一开口就把好像一盆冷水把老两口浇成了落汤鸡:“不行!才不买工厂呢!”
“嗯?”周立功愣住了。他想儿子多半会说“回去再想想”,或者至少会委婉拒绝,苦心婆心地劝劝自己,他也用鼻涕眼泪来博取同情,双方推诿啊、体谅啊……但没想到周修常毫不犹豫,断然拒绝!
陈小芹也是一呆,道:“儿子,你爸这几天都想得失眠了呀。”
“那就不要去想好了。”周修常道,“这件事情谁做谁死。”
“那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谁做谁死?你看见了?”周立功一听说“钢厂会死”,当即心情激动,大大的不服气。
周修常道:“爸,那你说一说,你们买下了厂子,然后怎么办?”
周立功道:“还能怎么办?工厂就是被万灯红那帮人搞垮的!把他弄下去,咱们工人们该怎么干就怎么干,那不就活啦!”
“错!”周修常一声断喝,“爸,告诉你吧,让想工厂活过来,不仅要把万灯红撵走,还要把大部分工人开除!”
“啊?!”周立功叫着,一激动,站了起来,“把我们开除?你你你……大胆!有了点闲钱就看不起我们工人了是不是?别忘了,你还是个工人孩子,这个国家,还是工人阶级的!”
周修常笑道:“工人,不是流氓。占据工厂的,不是工人。只有在工厂里勤勤恳恳地做事的,才叫工人。”说着,周修常脸色一正,续道,“爸,你说说,你的这些工友们里面,有多少踏踏实实地干工作、愿意钻研技术,爱思考爱动脑,真正地把工厂当家的人?”
周立功和陈小芹听了,都低下头来。
周修常道:“不能说没有。或者说,之前有,但是被工厂里乌烟瘴气的歪风吹倒了,人人都偷懒耍滑,甚至混吃等死,但凡一些稍微用心的工人,已经被称为劳模了吧?”
周立功和陈小芹都微微点头,其实像周修常所说的“把工厂当家”,一开始进厂子的时候大家都雄心壮志,意气风发,决心要跟随前辈,做出一番事业;但亲身体验到官僚主义、制度僵化、各种贪腐之后,不禁心灰意冷,接着便耳濡目染,而后便自甘沉沦。
周立功道:“可是……总不是看着厂子被万灯红那种人吞了啊!咱们这么多工人,什么也没得到!”
周修常知道父亲不服气,不患寡而患不均,对方得到了自己没有,就是对方不该。当然,万灯红之流也是硕鼠之辈。
周修常道:“听你这么说,我更加确信了,要是我家的钱投进去,绝对是打水漂。”
周立功道:“那,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完了?”
周修常摇摇头。在前世里,第一钢厂如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多届政府输血续命,却一直苟延残喘,直到最后政府痛下决心,让其宣布破产,另一家大企业在收买后,对人员彻底换血,只留下寥寥无几的技术精英,这才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不过,那已经是很长时间之后的故事了。
周修常道:“不破不立。要想活,先懂得死。”
这句话,让周立功久久不语。半晌方道:“那就算了吧。反正是你的钱,你说的算。”
周修常啼笑皆非,这根本不是金钱能解决的问题。但纵然解释了,父亲也听不太懂,反而会以为他装腔作势。
周立功神情暗淡,他举起酒杯,想喝了杯中残酒,却举到中途,又放了下去,黯然道:“我们这些老骨头算是完了!”
见到父亲如此失落,周修常也是于心不忍。陈小芹走到儿子身旁,悲戚道:“修常,真就没辙了?唉,我和你爸爸就是在工厂里认识、谈爱恋的,至今想起来,那里真就像我们另外一个家一样……”
一场丰盛的家宴,除了周修常吃个酒足饭饱之外,最后不欢而散。老两口更是郁郁寡欢。
周修常回到自己房间,躺在母亲铺好的床上,幽幽叹气。他没想到,回到家中,心中的惆怅会更胜一筹,他脑海中浮现出苏语琪的离去、竺兰兰的凉薄,甚至是郑大千带着许蓉蓉欢喜而去的背影,再加上刚才父母目光中难掩的失落……
“难道,我今天就没有让任何一个人满意么?”
周修常卧床而思,觉得圣人所说的“吾日三省吾身”,不无道理;而且,白日里的纷扰杂乱此刻去芜存菁,沉淀下来后的思考让他扪心自问起来:
“父亲想要买下工厂,此事万万不可,一笔钱投进去,差不多连声响也听不到。不过,我作为一个过来人,当真无可奈何吗?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姑且一试?”
他又想了想,忽然一拍脑门,不禁叫出声来:“该死,忘了这茬了!”
周立功和陈小芹正准备睡下,忽见儿子神色匆匆,闯进了卧室,道:“爸,你们就没有找过政府么?”
周立功皱眉道:“别的人找过了,没有用,被人家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
“哦。”周修常点一下头,什么都没有说,便出去了。
周立功呆呆地看着房门,喃喃地道:“这小子问这个干嘛?能找政府,我还靠自己么?”
周修常回到房间,沉下心来静静思索。这一世里,自己的一举一动,莫不有改变未来的可能,如若仅仅是袖手旁观,则这一世未免太过无趣。虽然不想为这事搭上自己的第一桶金,但耍耍嘴皮子的功夫还是可以有的。万一做好了,岂不名垂青史?
想到这儿,周修常自嘲地一笑,想道:“游戏红尘,但保自家及所爱幸福无忧罢了!”但在内心深处,作为一介男儿,自然向往着那些燕然勒功、名刻凌烟的传奇。
故尔,在周修常的内心底,尚有一层拿捏不准的想法:这一次如果表现得体,会不会攀上某个大人物的人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