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二每每梦见父亲醒来,嘴角都是笑,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她很久都没见过她的父亲了,便是连信,他都未再写过一字与她――她幼时最爱戴崇敬的父亲,早些年便当她是死了。
阿二到此时想起来才觉得痛苦不堪,忍耐多年的痛苦倾泄而出,这不久于人世的每一日竟过得如被烈火焚心,也比这些年来的每一日都想再见见他,哪怕是被他骂句不孝女儿,也好过这一世的不再相见。
☆、第362章
阿二以为自己撑得住,只是情爱归情爱,父母兄弟把祖坟都迁了,把根基连根拔起前去异乡的罪孽不是想忘就忘得了的。
她也不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她知道一个家族迁往他乡,在沙漠之地扎根安家有多不容易,要把一个异乡变成一个故乡,那需要多少年的努力?
她更知道父母们不能前去富饶之地,他们放逐了他们自己,才不会再被这京中惦记。
他们还是成全了她,她所欠的何止是千万。
阿二在床上躺了一段时日,许是泪流多了,也许是油尽灯枯,她连她表哥的模样也看不清楚了。
只是她还是放心不下他,这日皇帝在她身边醒来,她趁着精神好了点,便与他道,“我走了,你也要好好地过,行不行?”
平哀帝挨着她的脸,闭着眼睛未语,在她怎么握都握不热的手反手握着他时,他睁开眼,脸上无波无澜,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在她削瘦泛着青的脸上亲了亲。
大概是不行的。
她要是没了,他心口的黑洞就没人挡得住了。
她病了,他脑子就更糊涂了,他不太明白为何不管他怎么努力,他爱的人总是过不好,生养他的母亲,他的父皇,还有他的奚儿,都死不得其所,死不得安宁。
他的奚儿甚至死了,都不能把她的名字刻在他们的墓碑――宫女阿二,多讽刺,他就是让她当他的皇后,她也不过是皇后阿二。
不过到此,平哀帝也不想留她了,她太苦了,早点去也好,等他把事情做完,他便也陪她去,不会让她孤单太久的。
“哥哥?”他久久不出一声,齐奚眼边的泪又掉了下来,她以前从没想过要到真要走了,她居然有这么多的悲伤。
她好像把一生的福气都在少女那时用完了。
“嗯?”平哀帝拿帕擦她的眼泪,淡漠的脸上看不出悲喜来。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可他不想骗她,他也知道他残忍,甚至愚蠢,但这些是他仅能给她的。
他把他所有完整的一切都给她,好的坏的都给她。
他应得漫不经心,阿二的泪更多了,她哽咽着道,“你好好的,把父皇给你的江山好好坐下去好不好?”
平哀帝嘴边扬了扬,把吻落在了她的眼角,轻舔着从她眼里流出来的热泪――真热,也真咸,现今用膳都尝不出味道来的平哀帝不由多舔了几下。
还真是又热又咸,平哀帝那冰冷的心都因此暖了起来,他笑了笑,把她揽到怀里吻着她脸上的泪,等她颤抖冰冷的手又握上他的手腕,他嘴角又往上翘了翘,停了吻,淡淡道,“阿二,你忘了,我的命是你求来的。”
他亲了亲她的额,“你死了,你让我怎么活?”
她死了,她的舅舅,她的父母兄弟,怎么还可能费尽千辛万苦为他求药?
他能活这么久,还是她小舅舅前几年为他换了一次血,换的还是她那个已是白发苍苍的小舅舅身上的血,为此她小舅舅怕是连下一任国师都当不成了。
国师的根脉断在了他的手里,而他却还是让那个为国断臂,为国征战半生的谢将军的外甥女死在了他的前面。
平哀帝说得淡然,阿二更是流泪不止。
“会好的。”她握着他的手道。
不会好的,平哀帝没回答她的话,但他知道不会好的。
他这一生与天争他天斗的时候什么时候少过了?他争,他抢,他也不执手段,甚至也仁慈,舍得过,可无论怎么做,事实从来没有好过。
他的一生,可能从他出生那天开始就注定了――他所贪婪的,是注定要付出代价的。
让她走在他的前面,真是再好不过的惩罚。
他本该一无所有,应该再尝尝这味道。
这一年中秋,谢慧齐等来了从京里回来的她的小弟弟。
她的谢二郎脸上的眼睛还是如当初那样黝黑明亮,只是岁月终究还是侵袭了他们的脸孔,让他们变得沧桑苍老,内心再不复当初坚强无畏。
世事总是能让人佝偻了腰。
这些年来谢晋庆只来看过一次家姐,那一次他的姐姐白发如霜,脸上温笑依旧,只是身上写满了岁月的痕迹,这次再见她,他也已白发苍苍,且带了她女儿的死讯。
“我把信给她了,她走的时候是笑着的。”谢晋庆看着他老姐姐握着他的手,她的手依旧温润白皙,任谁看了她的手,都能想得出她当年是个何等的美人。
谢慧齐从来都不是个真舍得下的,她一生不过三儿一女,唯一的女儿真要走了,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遂就是往她的老齐哥哥心里扎刀放血,她也还是让他与她一同写了信,让人送去,途中收到消息,这信让去京中述职的小弟弟一同捎过去了。
她等啊等,终于等来了她小弟弟亲自送来的信,也等来了他苍老的脸。
没有再见面,她都不知道她的小弟弟老成这样了。
“哦,”谢慧齐转过脸,闭闭眼,舔了舔干涩的嘴,这才回过头也看着他们相握的手淡淡道,“那就好。”
她活到中年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这一生再如何也是欢喜多于悲哀,她虽竭尽全力,但也得到太多,是再好不过了,现在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再看看眼前她从小照顾长大的小弟弟,才觉得这人生呐,真是一场永不解脱的修行。
“阿姐,”老二郎低头握着他阿姐的手不停地拔弄,就像他还是当年那个能握着她的手,让她带着他走天涯的小弟弟,他满心依赖着她,有她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我这次不走了,好不好?”
他师傅说他这世本就该早早走了的,是她带着他们兄弟挤了条人生道走,走到如今,他也累了,就想歇歇了。
“你想阿由了?”谢慧齐顿了顿,说。
老二郎笑了起来,点了头,笑着道,“他会给我打酒喝呢。”
“想阿姐了啊?”谢慧齐又叹然道。
老二郎没再说话了,他把脸埋在了他们相握的手里,淆然泪下。
他是想啊,他想他阿父,想他从不记得的阿娘,想总是把所有好的都留给他的阿兄,可是阿父早走了,阿娘他一生连个面都没见过,他的阿兄有他的妻儿,他就想他的阿姐了。
他阿姐无论他做了什么,总是不会怪他的。
“好,不走了,”谢慧齐低头看着她的小弟弟那白发丛丛的头颅,用一手轻抚着他的脑袋道,“阿由跟老小答应了我过年就回来,等他们回来,就不让他们走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一家人在一起,嗯?”
谢晋庆一把擦了眼,再抬起头来,就又笑了,道,“那是当然。”
谢慧齐看着他的笑脸,心想原来时间过去得也不快,她的小弟弟还是跟当初一样,会牵着她的手,拉着她的衣袖,跟她哭,或笑。
世事再面目全非,沧海桑田终有变,但还是会有不变的人心在的。
老二郎来,谢慧齐是单独见的他,她跟他说好话,带他去了住处,她之前不知道他要来,遂安置也是得临时再处理。
她把他安置在一边,没给酒,给了清茶和点心,又去厨房做了他爱吃的酸菜面来,让他在一旁吃着,她亲手打理他屋子的布置。
茶几大榻,还有长床,都是搬了最符合他心意的来。
谢慧齐凡事都要过年,忙得脚不沾地,等她再带人搬了合适的书案来,谢二郎就卧在已经铺好的大床上睡了。
他的大床对着一处小湖,上面还有几十只沙漠难得一见的水鸟,之前捕了几百只来,也就活了这几十只――谢慧齐看水鸟掠过湖面,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叫声,眼睛不由柔和了些下来。
她给睡理死沉的弟弟盖好了被子,挥退了静悄悄不出一声的下人,自行走到大窗前的书桌前,整理着刚搬上来的一箱书。
她边整理边想着等会再去跟她家老爷再去讨他注解的几本兵法大全,拿来给弟弟看,想来他这日子也不会无聊了。
这厢天已近傍晚,谢慧齐只收拾了一半的书,但也停了手边的活计往外走。
她这些日子习惯了去门边等人归府。
沙漠绿洲的天空总是要比平地辽阔一些,夕阳也总是瑰丽许多,齐家城的每个人都各司其职,离城里有点远的齐府大门前便更是没什么人,放眼望去也没什么能挡得住眼睛的,所以归人远远而来,一眼就能知道,谢慧齐便也能在知道人回来的时候多走几步,往前迎迎。
她走了几步,远方坐在骆驼上的人就跃下了骆驼,住她大步走来,那步伐又快又敏捷,就如离弦的箭那般坚决坚定。
谢慧齐走了几步便停了,等到人到她面前停下,她抬着头看着他跟她柔和了下来的脸,任他的手摸向了她的已有了皱纹的脸……
看他向她微笑,谢慧齐心想她要怎么办,才能让这个对她好了一生的男人不那么伤心。
他们的女儿是真的没了,永远离他们而去了,他们从今以后,再也听不到有关于她的消息了。
☆、第363章
谢慧齐什么也没事,只是晚膳后夫妇俩送了谢二郎回了他的住处,回来途中,齐君昀握着她的手淡淡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便从今开始,再无人谈起那个已在世间消失了的阿二。
这一年年末,齐润与谢由归家,不再离开。
来年,宝丰二十一年,皇帝过逝,回忻京的国师死于了皇帝死后的宫中大变。
其后太子珑登基,不日太子珑被刺,因利益未达成一致各大世家发作乱成一团,京中血流成河,没多久,暂时胜出的京中各大势力各携皇子立帝,新一轮的争斗再次开始。
消息传到齐家城,齐君昀倒还算平静,一切不过都是在意料之中罢了,权力之下父子都能反目成仇,各方厮杀已是岂能避免,要是他们齐家还在城中,他们持有兵力的结果无非是三,一是择栖而上,二是扶帝上位,三是被包围诛杀,哪一样最终的结果都是齐家成为众矢之的,活命倒是确实能找得到一条,那就是杀尽所有反对之人。
齐君昀并不想当个那个刽子手,他知道他只要做了那个刽子手,等着他的就是齐家的绝亡。
他把他们齐国公府的这颗钉子在忻京拔了,京中还有一些为国为民的官员,倒也还能护得京中百姓一时,而他们齐家人即能随先帝建国活到如今,只要有本事,他们自也能再找一个地方存活下去。
京中混乱,也不是没人前来沙漠之地找齐君昀主持大局,这时候这些官员已不记得当时对齐国公的忌讳,只望他出现在京中发话扶持立帝。
只是他们来了歇息了几日,就被齐君昀送出了齐家城。
宝丰二十三年,京中还是一团混乱,渐渐的京中百姓也少了许多,平哀帝生前内官叶公公持先帝遗诏,说是如若京中无尊,便让位齐国公之子,齐璞。
京中一片哗然,几方势力迅速握手言合,推出新帝,罢免齐璞,谢晋平姬英,蚊凶两州刺史,节度使之职。
齐璞与谢晋平带着家小来了齐家城。
他们回到齐家城也不到一年,皇帝宝座不过坐了一年的小皇帝又在宫中病亡,遂来年听到各州拥兵自重的消息后,齐璞翻着“古”史,看着一模一样万古不变的历史演变,也是无奈地笑了。
当年大古一分几裂,也是如此而来,天下大变,万变从未离宗。
两年后,林家也成了时拥兵自重的一方,手握兵权的林家坐握东北两州,手中粮草兵马无数,总有消息让有心之人带到了齐家城,林玲这边虽从不与娘家联系,但也知娘家境况,但她这时也已无暇再顾及这些事情,哪怕是整个大忻,她已不再思虑。
齐润,谢由在海边发现了一大片无人之境,那里草原遍地,树林繁茂,很快那里就入住了一大片被大忻驱逐的残兵伤将。
西北五大军营整个有一百三十万人,其中伤兵残将二十余万人,家眷三十万,一共加起来整整五十万人,而这五十万吃忻朝俸禄被国家供养的人是忻京当权者所认为的无用之人,本来谢晋平先前与他们交割兵权的时候已确保了这些人的往后,至少二十年之内忻京必须保持对这些兵士与家眷的奉养金,但不到一年,朝廷就断了对这些人的供给,且本身以伤兵为主的安置处老住户被逐出了一家数口所居住的住处,成了新将驱使的奴隶,很快因此引为了大乱,为此齐家城出动了全城人马,把这些大忻舍弃之人带了回来,前往了新地,也很快,在齐璞兄弟的带领下,有谷家的粮食相助,淮海由先前中王之子女所建的水家万里海上支援,新的齐家城慢慢开始相建。
就在大忻各方兵力兵戈相见之时,新的齐家城变成了齐国,而经由谢由与齐润的出海,他们带来了新的粮食作物和新的财富,临海的齐国开始与海外之国通商。
太阳在新的地平线升起,又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