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偃真所说,青泥隘口虽险,却常年失修,军需装备陈旧,且守在此处的多为残老病弱,怎敌身经百战的风云骑?不过三个时辰,青泥隘口便夺下。郗彦四人到达隘口关门前,风云骑大将褚绥正守在此处,望见郗彦忙单膝跪地,将青泥隘口守将的人头扔在一旁。
“起来罢。”郗彦下马道。
“谢主公,”褚绥起身,禀道,“北上车舟在关外皆备,鲜卑前锋营的人已在蓝田等候。”又将一封密函递给他,道,“自荆州送来的。”
郗彦看过密报,皱了皱眉,将其揉碎,对褚绥道:“你领着风云骑固守此处,若武关北军来夺,据守不出,等鲜卑军过来接城,再到泾阳见我。”
“是。”褚绥应下,引诸人出了关隘。
登车之后,北上一路不闻夭绍言语,郗彦这才发现她异常的沉默,与她说话,也不过短短数言就将他应付过去,而后便又紧闭红唇,不再搭理他。郗彦思前想后,不明所以,只得低声下问:“你是在生我的气么?”
“不敢,”夭绍嫣然一笑,“主公手握重兵,更能神通天下任意驰骋南北疆土。我岂敢生您的气。”
郗彦终于明白是风云骑一事的隐瞒让她有了别的顾虑,只得道:“我并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难道是有意的么?”夭绍含笑问。
眼见她昔日对付萧少卿的犀利言词此刻都用在自己身上,郗彦才觉出萧少卿此前苦不堪言下忍受的刁蛮,轻轻叹息道:“夭绍,我只是习惯了。”
夭绍默然一刻,收了唇边笑意,静静望着他:“我也不是无理取闹,我只是想为你分担。阿彦,此前要救大哥时,你说我的事便是你的事,为什么到你身上,你的事我却一点都不知道呢?”她忽然伸手,摸着他的额头,柔声道:“你一人想着那么多事,不累吗?若不分出一点让别人承担,脑中满满的都是算计和烦恼,还能装得下我吗?”
“能装下,”郗彦莞尔一笑,将她的手牵到心口处,按紧,“但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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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不快在他的温言软语下轻易散去,精神懈怠下来,便觉连日赶路的疲惫漫身袭来,夭绍放任自己在车中安稳地睡了一觉,等到睁眼时,才知已是次日清晨,车马已到了蓝田。等候在此的鲜卑前锋营将军是段云展,见过郗彦后,便开始与他详细叙说当前战况。
鲜卑前锋营为拓拔轩所掌,一贯心高气傲的他被北军连月拒在冯翊以西,水战寸步难行,攻城战又是打得异常艰难,激得他脾气日益见涨。段云展笑说这段日子满军上下都不敢捋其虎须,唯有那位东朝来的军师,常三言两语便说得拓拔轩火冒三丈,指天发誓要练出一支水军,更下定决心身先士卒弃马登舟,然每每至水上不过一个时辰,便吐得脸色青白而出。
“水军需长期训养操练,短时间不可能见效,”郗彦道,“百年前天下大乱,乌桓铁骑在北方纵横无敌,想要南下一统天下,因无得力水军,只能得被阻于怒江天险之外,这也才有今日的天下两分。”
“是,”段云展点头,“主公也是这么说。”
郗彦道:“北朝如今的水军以青兖二州最强,如今正是双方鏖战水上的时候,司马豫难道没有调动么?”
段云展道:“还未听闻调动的消息。”
郗彦沉默下来,对着案上地图思虑深深。
段云展也不敢轻易打扰,下了车,骑马于前方引路。奔驰一日,入夜时分到达渭水之南,一行人在水流最窄处乘舟北上,不过半个时辰便至北岸,再次换乘车马,夤夜前往鲜卑军前锋营。
到达辕门前,军师阮靳早在此等候。见到郗彦,阮靳忙迎上去,叫苦不迭地抱怨:“将我一人丢在烽火硝烟中炙烤数月,你倒好,在江左封官加爵、喜结姻缘,煞是风流……呃,夭绍也来了。”话说到一半,眼角瞥见马车上飘然而下的潇澈紫衣,顿时敛收住浮夸的表情,落出长者的慈爱之色。
郗彦微笑,携了夭绍以家礼见过阮靳。
“姐夫,”夭绍将一个小木箱递给阮靳,“这是阿姐让我带给你的。”
阮靳打开,见里面尽是木骰棋子等物,连书信也无一封,怔了一刻,哭笑不得地长叹数声:“这个女子……”摇摇头,低声问夭绍:“你阿姐……她好么?”
夭绍道:“阿姐很好,如今在邺都陪在阿公身边。”
“那我就放心了。”阮靳垂眸一笑,收起木箱。又对郗彦道:“午后前方斥候报北军营帐在冯翊之西推进了五十里,高陵城如今是狼跋族老守着,尚认为北军动向是要夺下高陵,召集了各路将领去了中军。轩本要亲自迎你,奈何事出紧急,不过他已去了一下午,此刻也该在回程的路上了。你与我先去他的帐中等候片刻,我另有事与你定夺。”
郗彦自然应下。
阮靳另命人将夭绍带入早已备好的营帐。夭绍在帐中整理行李,想着当前的战局以及风云骑的北上,心中挂念一事愈见忐忑难安,又见帐中只剩她与沐宗二人,忍不住轻声问道:“宗叔,你去过北朝深宫的牢狱么?”
沐宗犹豫了一刻,才道:“曾去过一次。”
“是救人吗?”夭绍本不曾抱太大希望,却见沐宗在迟疑中点头,目中光彩骤盛,忙问,“救谁?”
沐宗慢慢道:“慕容华。”
夭绍皱眉,讶异:“我一直以为是柔然人救的他。”
沐宗冷笑着叹息:“正因为那时有柔然人在外挡住明枪暗箭,我才能救出慕容丞相。”
“那么,”夭绍屏住呼吸,似怕惊碎心中那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一字一字问道,“深宫牢狱的地图宗叔一定知晓?”
“不,”沐宗摇头,“那牢狱筑在十丈地底,里面一片黑暗,且烛火不能燃,一点光亮便会引发无数机关暗阁。只能在黑暗中凭借双耳之聪,来甄别去向。”
“如此。”夭绍陷入沉思。
军营不比他处,沐宗退出帐外后,夭绍草草洗漱,心想郗彦一时半刻不能回来,而自明日起她更有重要的事情要准备,便熄了烛火,先行就寝。将要睡着时,忽闻帐外马蹄声大作,震着身下的木榻嗡嗡摇晃。夭绍于半昧半醒的朦胧间,依稀听到帐外诸人齐呼“主公”的声音,脑中便清明了几分。坐起身想要下榻,手摸到外衣上系着的那根暖玉云篪,怔了一刻,又重新平躺下来,闭上眼眸,缓缓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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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彦何时回帐的,夭绍在沉睡中,并不知晓。只知道一早起来榻畔仍无人,除了身旁被中未散的温度外,别无他停留的痕迹。出了营帐,沐宗迎上来道:“郗公子和拓拔将军去了高陵。”
“知道了。”夭绍并不多问,用了早膳,便央求沐宗陪她去偏僻处练剑。
沐宗见她以粗布紧紧蒙上双眸,便知她心中打算,忙劝道:“郡主万不可以身冒险……”
“宗叔不必多虑,”夭绍却没有给他多说的机会,“我只是想试试自己在暗处的应变能力。”说着,掌心一震长剑,剑鞘飞啸脱落,刺入数丈外黄土,而三尺青锋掠过秋阳下似挽起长天碧水,舞出一湖绵绝不断的浪花,直向沐宗攻去。
沐宗暗叹无声,她这样凌厉夺人的攻势,让他连勉强应付也不行,只得提起精神与她对练。
对过数百招,依然这样不咸不淡的局面,除非自己攻去,否则沐宗那边绝无动静。夭绍心知沐宗的顾忌,正苦思让沐宗放手一搏的方法,耳旁却传来一人走近的脚步声。听其步伐沉稳,呼吸悠长,功力应是深厚。且来人站在一旁观望,并不离去,想来也是熟人,夭绍兴起,一时自腰侧抽出彩鞭,长挥那人的方向。而那人也不负她所望,衣袂掠过半空哗然一振,一面逃离她长鞭的力道所及,一面挡住她右手刺来的剑锋。
“郡主……”沐宗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声,默默退出战圈,任那二人你来我往。
来人轻功卓然,掌力浑厚,步伐更迭更是鬼神莫测。然而这些夭绍并不陌生,只当是郗彦已从高陵回来,心中高兴,剑与鞭交相急刺,更无所顾忌地攻去。
然而毕竟实力相差悬殊,那人一旦回攻,劲霸的掌风震得夭绍虎口发疼,长剑自掌中飞脱。无奈之下,她回身以彩鞭纠缠住他的手臂,不妨他的衣袂拂过面庞,冷香入鼻,夭绍心跳滞了一刻,这才知来人不是郗彦。
恍惚的刹那,长鞭也被夺去,她的身子被他的力道所牵难以站稳,那人以手托住她的后背,握住她的手。冰凉的手指扳开她的手掌,彩鞭再度回到手中。夭绍怔了一会儿,红唇抿了抿,而后轻扬。
“尚?”
她伸手解下蒙眼的粗布,金光灿灿的秋日照得眼前一片昏幻。
昏幻之后,他的面容逐渐清晰,黑绫长袍衬着的华美颜色比之离别前更为冷毅。
他目光落在她的脸庞上,又移转她佩戴腰侧的云篪,而后再度望住她的双眸。
烽火间磨砺的眉目有着不可消磨的锋锐戾气,然而他望着她,含冰的凤眸却慢慢有了几许温度,微笑:“夭绍,许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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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说我是为了小尚才有勇气复更的吗……
☆、男儿事长征
这是山野开阔之地,日色没有分毫阻碍地照着,于枯草连天的萧条中洒下一地朗朗风光。两人虽谈不上久别重逢感慨万千,然时过境迁,过往种种早已浮云于如梭飞转的世事中,彼此心中纵有牵挂,却也如此刻的天地澄澈分明。
商之望着她手上的粗布,不解:“为何蒙着眼睛在此练武?”
“想看看自己在黑暗中反应如何,”夭绍将粗布缠在手腕上,不无失落地叹息,“看来效果寥寥。”
“怎么想起在黑暗中应变?”商之虽是问着夭绍,眼睛却看了看不远处的沐宗。
沐宗神色模糊在日照光线间,朝他颔首揖礼,默默走到数丈外的山丘背处。
夭绍此时还不便对他言明心意,只含糊说了句:“我在军中无所事事,心血来潮罢了。”意图转移话题,含笑拿下腰间的云篪,靠近唇边简单吹凑几个音,对商之道:“你听,每次吹到这些音律总是沉闷得很,既不如笛声悠扬,也不如箫声婉转。”
商之指点道:“唇稍离云篪两寸,你再试试。”
夭绍按他的办法再吹,音色顷刻明亮起来,便就此凑出一曲,而后迎上商之望着她愈见释然的目光,嫣然一笑:“尚,我还未谢你如此有心,赠予我们这样的礼物。”
商之淡然微笑:“喜欢便好。”想了一会,又从袖中摸出一张令牌给她:“你若要练暗处的应变,在僻静处与人对招,并非上上之策。若能在蒙着眼在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才可取敌于无形之中。”
夭绍知他多少已猜晓自己的用意,颊上不禁红了红。看着令牌,虽不肯轻易放过求教他的良机,却又在往日月出琴与宋玉笛赠送后惹出的万千烦恼中踟蹰。
商之一眼便知她的心事,说道:“我说的意思,是在极躁的环境中练出极静的心神,如此才能在黑暗中不被他物牵引干扰,以此辨听聪敏。军中每日操练,你可在高处闭目凝听动静,等熟悉了躁动的环境,便可试着穿行军阵。这枚令牌可通行军中,将士们操练本不允外人旁观,他们见此令牌也不会太为难你。”说到这里,想着这女子颇有些偏执好强的性子,还是嘱咐道:“不过凡事都有循序渐进的过程,将士操练时更是刀剑无眼,切不可心急用事。”
“是,”夭绍这才接过令牌,端然抱拳一礼,玩笑地,“多谢元帅的指教。”
商之默然微笑。转身拔了插地的长剑,入鞘递还给她:“回营吧。”
中午二人一处用膳,夭绍在与商之的谈话中得知慕容子野也在日前北上,至冀州鲜卑军中为慕容虔分忧,不由高兴:“子野既能北上,是不是晋阳身体已大好了?”
商之深看她一眼,摇头道:“未曾,晋阳还在江州湘东王府。”
夭绍茫然于他这一眼的深远无底,怔了片刻,等明白过来时,心不由一沉,由此忽想起郗彦前日接到荆州密报后久未舒展的神色,情绪更见低落,便不在此事上再多问一句。
膳后商之离开前锋营去往石勒军中,巡视渭南防线,留离歌在此等郗彦回来,等高陵战事结束,接他夫妇至中军行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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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彦回营时,子时已过。帐中烛火如昨日般尽灭,只道夭绍已经入睡,便轻步走去案旁,坐定歇口气,想倒水饮时,摸摸杯盏,里面却已满满盛着温热的茶汤。郗彦微微一笑,此后一缕幽风自里帐飘出,落入他的怀中,他就也丝毫不惊讶了。任她温软的双臂将自己抱住,他疲惫地靠着她,低声问:“怎么还没睡?”
他身上硝烟气息仍浓,夭绍将早已备好的湿巾轻轻擦上他的脸,含笑的声音很是温柔:“我在等你回来。”她起身,将湿巾放入木盆中,点燃灯火,重又坐到他身边,看着他倦色满面,遂以指尖缓缓揉着他额角穴道,关切道:“高陵战事如何了?”
郗彦紧凝的眉目在她轻柔的指法下慢慢松懈,道:“危机已解,北军已撤退至冯翊城中。”
“那就好。”夭绍勉强一笑。
郗彦察觉到她神色的异样,握住她的手,望住她忧色难掩的眼瞳,直看透至她心中:“你是不是有话问我?”
“嗯,”夭绍垂首想了片刻,依偎在他怀中,轻轻道,“日间我见过尚,他说子野已北上,晋阳却还在湘东王府。我是在想,阿姐是北朝皇后,湘东王即便是与独孤伯父有过交情,怕也难比父女情深。他留下晋阳,这之间是不是另有它图?还有,”她看着案上摇曳不定的烛火,顿了顿,才又道,“你前日在青泥隘口收到的荆州密函,是不是……关于少卿的消息?”
话音落后,郗彦长久无声,满帐寂静,静得让夭绍心头发颤,抬头盯着他:“少卿他――”
“已至洛都。”郗彦淡淡言罢,在身心倦累中闭上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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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离歌等二人出帐后,请去中军。中军行辕驻在泾阳与高陵之北,距两边城池皆是半日路程。午后至行辕外,离歌驱车不停,竟是直直绕过绵延数里的营帐,将郗彦二人带去不远处深山中的一所僻静竹居前。
竹居背靠山崖,俯临清溪,掩映在北方丛岭中难得繁密的茂林修竹间,很是幽静。
离歌领着二人进屋,解释道:“那日收到彦公子北上的消息,主公就命人在山中找了此间屋舍,说郡主在军中来往多有不便,此地虽简陋,却也好过军中的吵闹。且此处距离中军行辕极近,彦公子来去也不会太折腾。”
夭绍见竹居小则小矣,却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虽不比江州时住的宋渊的山间别舍,却也胜过军营许多,含笑对离歌道:“多谢你家主公考虑周详。”
离歌揖礼一笑,先行退了出去,又安排沐宗和偃真在附近的茅舍住下。
晚膳后,偃真送来一封密报,说是风云骑斥候八百里急递而至。
郗彦打开看罢,脸色一凝。密报中正是他担心已久的北朝水军的动向,近日内裴氏所辖青、兖二州军队调动频繁,泗水、洛水皆是船舰如云流动,前者沿泗水西进、后者沿洛水北上,漫河千帆正往渭水而来,想来是北帝已对司马徽在中原战场鏖持已久的攻夺战失去了耐心,决意调动水军大举夹攻鲜卑,以求速战速决。
郗彦连夜赶赴中军与商之商量对策。两人思虑长久,皆以为如此事态下,需全力争夺河西所有城池,以此将北朝的水军与司马徽的骑兵一并挡在河东,方无今后被北朝军队水陆两面围困的后患。而要成此局,必须在青兖水军到达之前,在渭北攻下冯翊、渭南攻下潼关。只是这两个城池皆有雄兵猛将把守,要短时间攻下并非易事。就此事两人拟了数十条对策,却皆没有大胜的把握。
除此之外,商之望着地图上青、兖二州的方向,晦沉的目色中暗流涌动,似乎另有隐秘。只是他当下既不愿提,郗彦也不便多问,凌晨回到竹居,与夭绍说了几句话,便抵不住困乏袭身,至里屋歇下。
山间常日清净,唯有早上却是鸟啼烦人。夭绍恐山鸟吵到郗彦,便用了最笨的法子,挥着长鞭飞纵一棵棵树上,将屋外的鸟儿赶得一只不剩,而后站在树冠上望着远方,日照当头,旷野于前,看得人心境也开阔起来。
山脚下军营的呼喝声随风隐隐传来,夭绍看着那些正操练的将士,想着那日商之说的话,心中不免一动。正待飘身自枝头下来,却见西北的方向一缕烟尘滚滚而至,沿途关卡皆不阻拦,任那队人马纵驰至中军。行辕里筚篥长鸣,将士操练竟随之而止,而后是商之领着一众将领,亲自到营外迎接那队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