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一言不发反而让陛下愈发自责,他在谨身殿里想了整整一个通宵,第二日大早召了辛太傅和几位朝中重臣进宫,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之后不久,宫中便下了旨意,大皇子被册封为安郡王,赐食邑两千户,五色绸两万缎,又将桂湖东巷的原西王府赐为府邸。
此诏一出,满朝皆惊。
☆、第三十九章
三十九
虽说桂湖东巷的安王府尚未修葺完全,但大皇子搬出宫去的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朝中的局势又一次有了些变化。这些变化当然不会提到明面上,只是沈家的客人愈发地多了,这月里沈家五娘子十五岁及笄,登门的宾客简直快要踏破了沈家门槛。
不过沈家行事反而愈发低调起来,府里头下了明令不准惹是生非,年轻的小辈们也都被严加管束,沈七郎原本还能偶尔溜出府去玩上半日,而今却是除了学堂外哪里都不能去,可把他给憋坏了。
好不容易学堂里放了一天假,沈七郎提早就跟沈五娘打好招呼,趁机去景兰山走走。
沈五娘却道:“可不成,大伯娘说了要带我进宫去给娘娘请安呢。珊姐姐也在宫里,许久不见,我还真想她了。不如七哥和我一起进宫去?正巧九叔沐休,我们一起。”
沈七郎的一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我可不想进宫,宫里头规矩太多了,一进去我就浑身不自在。”五娘不肯去,沈七郎便想着去找别的兄弟,不料才出了远门就被沈九给撞见了。
“去哪里?”沈九皱着眉头问。
“我我……就四处走一走。”
沈九半晌没吭声,拧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招招手道:“跟我出去一趟。”
“啊?”沈七郎顿时来了精神,“太好了,我正闲着没事儿干呢,成天憋在府里头都快长毛了。九叔要去哪里?有什么事儿我能帮上忙么?对了,您能不能帮忙去我爹那里说说情,我眼看着都十八了,能不能跟着九叔您去衙门里当差?成天读书读得烦死了……”
沈九仿佛完全没听到他的抱怨,出了门便策马而行,沈七郎赶紧骑了匹红色小母马跟在他后头,一边追还一边喊,“九叔,您慢点,等等我啊。”
沈九往城东方向走,径直到了御史台衙门口这才下了马。沈七郎颠颠儿地跟上,喘着粗气道:“九叔这是过来找孟二哥?您怎么也不早说,我还以为你想去哪儿呢。孟二哥在吗?”
御史台的护卫认得沈九,并未出来拦,而是立刻招呼人进屋去禀告,很快就见丸子迎了出来,“真是九爷到了?还以为外头的认错人了呢。九爷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快快请进,少爷就在屋里。”
沈九木着脸点点头算是回应,沈七郎笑嘻嘻地朝丸子挥手,“我也来了呢。”
丸子躬身示意,“七少爷好。”
一行人进了屋,孟二郎也没起身迎,坐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书里发晕,听到门口的动静,他迟钝地抬头瞥了一眼,用梦游一般的声音道:“老九你来了。”
沈九皱着眉头看他,“你怎么搞成这样?”
“忙呗。”孟二郎扶着腰起身,招呼着沈九在靠窗的桌边坐下,又吩咐丸子去泡茶,“你真是稀客,今儿怎么想到来我这里了?怎么,做了什么坏事,怕有人暗地里参你一本?”他随口开了个玩笑,不想等了半天不见沈九回话,不由得讶然,“不会被我给说中了吧?不过你放心,台院还真没人弹劾你。”
“不是为了这事儿来的。”沈九忽然起身走到门口处将门关好,而后又慢吞吞地回来坐下,目光炯炯地盯着孟二郎,一字字地问:“我是想过来问你,为什么派人盯着冯家?”
孟二郎动作一滞,眸中有异色闪过。屋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奇怪,沈七郎坐立不安,心中直后悔今儿是吃错了药,为什么会想着跟着九叔来趟这浑水。可是,九叔为什么要带着他过来呢?
“被你发现了。”孟二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也使了人在监视冯家?这就难怪。四喜和丸子行事还是不够谨慎,回头我非要狠狠罚他们不可。”
“少废话。”沈九不客气地道:“你老实说,这次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这……这次的事?是他想的那个吗?沈七郎连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
“不是我。”孟二郎毫不犹豫地否定道:“我又没病,干嘛多此一举冒这种险。说句不好听的,无论是安王殿下还是皇后娘娘腹中的小皇子,都是太后的孙子,谁继承大统不都是一样,我是吃饱了撑着才去干这种事儿。”虽然他大概能猜到是谁动的手,但是,打死他也不会说的。
他说得挺有道理,沈九竟然无法反驳,可是,这并不能解释孟二郎监视冯家的举动。
“我使人盯着冯家的确有很重要的原因,但此时未经证实,所以暂时不能和你明言。”孟二郎也不瞒他,爽快地道:“不过你放心,一旦我得了确切的消息,保准第一时间通知你。”
沈九却不吭声,目光依旧盯在他身上。孟二郎摊手而笑,“你把我身上盯出个洞来也没用,这事儿我连府里头的老太爷都没说。”
沈九这才作罢。
二人很快将话题岔开,不知怎么又提到了方五郎的婚事,沈九忽然道:“听说静德长公主最近与镇国公府走动得勤密,大家都在说恐怕是看上了倪家大娘子了。”
孟二郎手一抖,胳膊肘碰到了桌上的茶具,“哐当――”一声扫在地上摔得粉碎。
就算是沈七郎这会儿也有点明白了:原来孟二哥心仪倪家大娘子!不过,这似乎并不奇怪,倪家大娘子长得好看,性子又爽朗,换了是他也喜欢。他这样想是不是有点不对呢。
“好他个方老五,回头非得跟他好好算算账不可。”孟二郎笑骂了一声,脸色又恢复了正常。素珊可不是寻常姑娘,倪家也做不得了她的主。只是他心里头到底有些憋得慌,好歹兄弟一场,方老五居然来挖他的墙脚,真真地其心可诛!
不过,这也提醒了孟二郎,该去太后面前报备一声了,不然,太后糊里糊涂帮别人做了项,他哭都来不及。
见孟二郎没发火,沈七郎悄悄抚了抚胸口,好歹松了一口气。他有些头疼,九叔今儿到底在想什么,怎么拉了他出来听这些事儿,这么……重要又机密的事说给他一个毛头小子听,真的没关系么?
“对了,”孟二郎忽然想起什么,斜睨了沈九一眼,“听说桂湖东巷的安王府正在修葺,再过两个月,安王恐怕就要搬出宫去了。那王府我去看过,里外十来个院子,没个一两百人也伺候不来,内侍省可得要忙一阵了。”
这是在提醒他往安王府里安插人手?沈九惊疑地看着孟二郎,“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对于安王,沈家并没有为难的意思,说到底,那毕竟是陛下的长子,平日里行事也并无不妥,而且眼下已被陛下“发配”到宫外,只要皇后娘娘一举得男,安王便再无相争之势。既然如此,沈家又何必要穷追不舍,看在陛下眼里,反而还显得沈家咄咄逼人。
以孟二郎的脑子,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可他明明知道为何还要有此举动,莫非孟家发现了安王和冯家有不二之心?
孟二郎却始终不愿正面回答,只摇头道:“眼下我也不好和你细说,再等等吧。”明儿他就要寻了机会进宫找素珊仔细问个清楚。
沈九心中愈发狐疑,回了府左想右想依旧不得要领,索性便去寻了沈家大爷商议。
“孟二郎果真如此说?”沈家大爷也觉得不对劲,琢磨来琢磨去,仍是没有头绪,便道:“就凭冯家那点子人马,莫非还有狗胆敢造反不成?可孟二郎并非无的放矢之人,他既然这么说了,定是有他的道理。且不管他到底打听到了什么,我们暂且信他,反正也不过是安排一些人,费不了什么大力气,只是让下头的人仔细些,莫要漏了马脚,尤其是别让陛下察觉。”
沈九自是应下,心里头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冯家这些年虽然猖狂,可有陛下压制着,他们手里头却没什么实权,哪里有胆子敢肖想些有的没的,莫非――冯家还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依仗?
“对了,”沈家大爷忽然又问:“你今儿带七郎出去了?”
沈九“嗯”了一声,抬头瞥了沈家大爷一眼,“七郎渐渐大了,又不爱读书,索性便跟着我走动,学学怎么办事。等他稍稍大些,我去陛下面前给他求个差事,也好过他一直在学堂里浑浑噩噩。”
其实七郎脑子挺好使,读书也不差,可就是不喜欢,沈家大爷也拿这个儿子没办法。
七郎是大房原配耿氏所出,只可惜耿氏去世得早,沈大爷后来又续了弦,接连得了两个儿子,对七郎难免有所疏忽。而今见沈九愿意提携七郎,沈大爷也甚是欣慰。他们几个兄弟中,就属老九最得陛下宠信,有他扶持七郎,日后的前程也就不用发愁了。
沈大爷点点头,“你拿主意就好。“
却不说沈九心中的纠结,这厢孟二郎回了府,立刻便去寻了母亲宋氏,问她明儿是不是要进宫。
宋氏讶道:“前日才去给太后请过安,为何明儿又要再去?”
孟二郎清冷英俊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窘迫之色,“孩儿今儿听沈九说,静德长公主最近与镇国公府走动得十分频繁。”
宋氏半张着嘴,看着孟二郎的样子好像从未认识过他,面前这个面带红晕,目光羞涩的少年郎真的是那她儿子?那个成天端着架子绷着脸的孟家二郎怎么会是眼前这副傻模样?
见宋氏半天没说话,孟二郎有些急了,忍不住又朝宋氏喊了一声,“娘――”
“哦哦。”宋氏这才惊醒,伸手在孟二郎脸上狠掐了一把,有些不甘心地道:“难怪人家说养儿不如养条狗,辛辛苦苦拉扯到这么大,有了媳妇就忘了娘,真是让人唏嘘感叹。人家一生就生一堆闺女,个个乖巧贴心嘴巴甜,偏我最是命苦,两个儿子都是讨债鬼,冲着人家小姑娘笑得倒是甜,在我这老虔婆面前连敷衍都懒。真是气死我了!”
孟二郎早习惯了被他娘埋汰,闻言也不急,呲牙挤出笑脸来,“知道娘亲最疼我,您就别故意跟儿子过不去了。您不喜欢孩儿,等回头我成了亲,多生几个女孩儿陪您玩。”
宋氏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你倒是想得长远,那倪家小姑娘看不看得上你还不一定呢。方家五郎别的不说,模样是真生得好,又不似你这般爱绷着脸装模作样,小姑娘们都喜欢那样的。你可别是一厢情愿,不然,倒要让我在太后面前丢脸。”
孟二郎心里头也知道素珊此时的心思全都在报仇上,一时半会儿不会议亲,他急着去太后那里报备,也是以防万一,闻言便道:“倒也不用急着去提亲,大娘子与护国长公主感情深厚,虽说她是玄孙已经出了孝,但此时恐怕也没有嫁人的心思。母亲只需去太后面前说一声,省得长公主把主意打到大娘子身上。”
宋氏终于点头应下,又叹道:“还是生女儿好啊,长得漂亮看着都赏心悦目,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哦。”
虽说宋氏嘴里这么喊,第二日还是递了牌子进了宫,孟二郎也厚着脸皮跟了去。
给太后请安过后,他又依旧请怀桑出面,去太极宫把素姗请了出来。
☆、第四十章
四十
一见到怀桑,素珊就猜到又是孟二郎来寻她,遂与翡翠叮嘱了两句后,便跟着怀桑一起出了门。
这一次孟二郎没再约在竹林,而是御花园西侧的小湖边,湖畔有一片郁郁葱葱的小灌木,正好将她们的身形遮挡住,不必担心被人瞧见,也不怕被人听了壁脚。
当然,如果能约在那片假山堆中就更好了。
老实说,孟二郎最近有些不大痛快,原本打算一见了素珊的面便要责备她为何这般轻举妄动,贸贸然地向大皇子动手,若是一不小心被人抓住了马脚,恐怕这京城里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可真正等素珊出现在他面前,孟二郎所有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才十来天不见,素珊整整瘦了一圈,小圆脸上原本的婴儿肥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事惹人怜爱的小尖下巴,漆黑的双眸黯然无神,凤目下方赫然笼着一抹淡淡的烟青。
孟二郎心中大恸,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情不自禁地抚上素珊削瘦的脸颊,心疼地问:“怎么瘦成这样了?可是在宫里受了委屈,不是叮嘱过你若是有人为难就去找怀桑帮忙么?看看你这双眼睛,仿佛几天不曾睡过觉。”
素珊这些天的确不好受,倒不是有人要为难她,她在太极宫住着,有皇后娘娘做依仗,后宫里有谁敢对她不敬。之所以如此憔悴只是因为自己心中愧疚罢了,先前无论是劫姚氏,还是逼死桂嬷嬷,素珊心中都毫无悔意,毕竟,那二人都罪有应得,但此次为了将大皇子逼出宫,她却难免牵连到了无辜的人。
这几日来,整个皇宫被挪走的宫人不下二十人,虽说当初她下毒时留了一手,不至于要了她们的性命,可宫人们一旦被挪出宫去,就算身体痊愈了,也难再回宫,这对那些无路可走的小宫女来说,简直就是要了她们的性命。更何况,那些所谓被挪走的人中,恐怕早有些性命不保了。
每每想到此处,素珊便愧疚不已,彻夜难眠,这才十来天,竟明显憔悴了下来。
“别动手动脚。”素珊见孟二郎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渐渐升腾起些许暖意,面上却还作佯怒之色,“你是不是还想吃我一脚?”
孟二郎身上顿时一僵,警惕地扫了一眼素珊的脚。她今儿穿着身鹅黄色百褶襦裙,裙面一路拖到脚背,只隐隐露出同色缎面鞋尖。那双鞋看起来小巧玲珑,可孟二郎一点也不敢掉以轻心,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也不甘地收了回来。
“安王的事――是怎么说?”孟二郎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的正色问。
“就是你想的那样。”素珊道:“我从姚氏那里得到的消息,桂嬷嬷那里虽然不曾招认,但却因此服毒自尽。我父亲的死,应该就是与此事有关。”
孟二郎虽然早已猜到,但真正从素珊口中证实此事,依旧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牙道:“这冯氏真是胆大包天!”他顿了顿,又问:“那人是谁?”
素珊摇头,“还没查到。这么大的秘密,换了我是冯氏,也一定咬紧牙关绝不泄露半分。知道这事的除了冯氏和她姘头之外,恐怕只有死去的桂嬷嬷。她一死,我就只能从安王那里下手了。”
“莫非安王身上有什么痕迹不成?你父亲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若不是周太医有所怀疑,冯氏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灭了周家满门。
素珊苦笑,“我若是知道些什么,岂能容那冯氏嚣张到今天。十五年前出事的时候我尚在襁褓中,那些杀手来得急,家父只言片语也未能留下。若不是府中忠仆拼死相救,恐怕我也早就没命了。”
那会儿镇国公和几位舅舅都随陛下出京围猎,救了她性命的仆人不敢在京城久住,悄悄将她送至药王谷。师父气愤镇国公府不能庇佑周家周全,这十余年来也不曾与府中联系,故国公府中人也只当她早已死在那场变故中,直到两年前她去了秣陵与太婆婆相见,才将实情道出。
但护国长公主却并未告知国公府真相,又与素珊道:“你祖父的性子我最清楚,是个最最怕事的人,本事也平庸,指望他报仇那是做梦,倒不如你自己去京城找那杀千刀的冯氏拼命。”之后护国长公主把手底下的人手和银钱全都给了她,表妹素珊离家出走后,她索性又让净宣顶替了她的身份回京。
“华严殿被冯家经营得犹如铁桶一般,就连洒扫的粗使宫人也都是冯家心腹,我实在无从下手,便只有想方设法动安王身边的人。”素珊咬咬牙,向孟二郎坦白道:“为了把安王逼出宫,我真是不择手段。”
孟二郎总算明白她的脸色如此难看的原因了,想到此处,他心中愈发怜惜,想要抱抱她,刚伸出手,忽又想起素珊的腿,动作不自然地一滞。
“你在安王府安插了人手?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素珊连连点头,“我就想问你内侍省有没有熟人?最好能安插到安王院子里去。”
孟二郎皱着眉头有些头疼,“弄去王府里不成问题,可要去安王身边恐怕不容易。他身边的人想来都是冯贵妃千挑万选过的,外来的人难以近身。不过,日后出了宫,就不是冯贵妃能管得了的。”
冯贵妃应该没有胆子把真相告诉安王,如此一来,安王便不会似她那般谨慎小心。
可是,安王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呢?
“……我怀疑安王身上也许有些异样。”素珊解释道:“比如六指,或是其他不寻常的地方。家父当年定然有所发现,但也许并未意识到安王血统有异,不然,从皇宫回府直到出事好几个时辰,不至于半点线索也没有留下。”
但冯氏显然不这么认为,安王身上的异样定与那姘头一模一样,所以她才如此紧张,不顾一起地下此毒手。
孟二郎郑重地点头,“我明白了。”他说罢又笑了笑,“其实倒不一定非要安插近身的下人。眼下春色无边,正是架舟游湖的好时节,赶明儿我使人把安王约出去,说不好他一脚踩空就掉下了湖呢。实在不成,就灌他酒,人一旦醉死了,还能发生过什么。”
如此地简单粗暴,但是,好像真的行得通。
她怎么之前就没想到过要这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