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陛下一句话,苏敞心头的巨石总算落了地。
他再度谢恩后,被蔡山亲自送了出去。
沈淮站在大殿内往殿外望去,天灰落雪,雪落无声,一片空茫景象。
蔡山送完苏敞回来的时候急急忙忙进了屋,笑着通传:“启禀陛下,玄王已经到长安了,正在外求见呢。”
沈淮转身看过去,眼中添上两份喜色:“传。”
避暑山庄一见,玄王最终还是离开长安,带着妻子逍遥四方去了。
虽然他极力要求做一个普通百姓,可沈淮到底还是保留了他皇室的身份,只去除了朝中职务,允许他随时入宫觐见。
早在半个月前便收到消息说是玄王要回长安一趟,没想到除夕的时候刚好到,如此,也可留下一道参与除夕家宴了。
不多时,沈璋从外头进来,一入前殿,便扬眉笑起来,笑意温润:“皇兄。”
沈淮起身迎上去,笑着拍他的肩头,说着:“怎么你的妻子不曾跟你一道来?”
沈璋温柔一笑,说着:“她有了身孕,母亲开心坏了,让她在家休息,臣弟便独自前来了。”
“身孕?”才半年就有了身孕,沈淮有些惊讶。
但这是喜事,他也为他高兴,便说着:“有孕了不宜走动,修养也是应当的。只是这一来,你们可就要留在长安了。”
沈璋摇摇头,笑道:“等过完年,臣弟就带她离开长安,下江南。臣弟在江南水乡一处钟灵毓秀的地方安置了宅子,她很喜欢。”
看着沈璋幸福的神色,不知为何,沈淮的心里却莫名的微微一窒,像是戳中了他什么不为人知的心事。
当初沈璋要离开长安,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痴人说梦,被女人迷了眼。
可如今他们两口之家成了三口,提起妻子时,他眼中温柔的眼神无一不在告诉沈淮,他如今过的多么幸福。
哪怕是只做个普通人。
他忽而想起了苏皎皎,若是她也为自己怀一个孩子,会不会――
沈淮猛的攥了拳,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恼怒。
沈璋似乎是看出了陛下的异样,打趣道:“皇兄可是也遇到了动心的佳人?”
想到他离开长安后在大街小巷听到的传闻,便故作轻松地问:“可是珍昭容?”
熟料,沈淮一听到苏皎皎,立刻便冷下了脸,嗓音也沉起来:“不过是从前几分宠爱,朕怎么可能会喜欢她这样的女人。”
越是说不是,恰恰说明正是,不过看着陛下这个样子,沈璋倒是有些惊讶。
如此模样,岂止是动心。
是匪浅才对。
不过他倒是愈发好奇了,能让皇兄这么一个对女人薄情冷静,又素来对爱嗤之以鼻的帝王用心,这珍昭容究竟是何方神圣。
坊间传闻珍昭容冠绝群芳,美貌绝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所以才会如此受宠。
可沈璋知道,后宫从来不乏貌美者,珍昭容能够如此特殊,定然是有她的本事才是。
不过,看着陛下如今的模样,似乎两人之间并不顺利。
陛下瞧着分明是一幅情根深种,爱而不得的样子,可从前也听说,珍昭容几乎在宫中是独宠――
两人之间若是互相倾慕,又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个样子。
除非,珍昭容并不对陛下动心,二人已经发生过什么。
推己由人,沈璋也可猜一猜其中缘故。
皇室。
在许多人眼中,都是尊贵至极的存在。
而皇帝之位,九五之尊,更是如此。
万人之上,坐拥天下,世间不知多少女子想进入后宫获得圣宠。
然而后宫数十人,身在其中的美人们,又有多少不能得偿所愿。
他从不怀疑,世间还有许多是有如他的妻子一般的人,并不想同许许多多的女人争宠。
所求所慕,只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沈璋虽然不能确定珍昭容是不是这样的人,可在后宫那样的处境,爱上妃嫔无数的帝王,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他看着陛下的情绪不佳,并不继续将话题进行下去,反而温声说着:“皇兄可还记得臣弟为何一定要做个普通人吗?”
“许多事,臣弟从前也不理解。”
“可比起身份地位,臣弟更想好好爱她。所以许多不理解的,站在她的角度,日子久了,也就理解了。”
沈璋笑得自然而明朗,似乎只是在同陛下说自己身的感悟:“如今这天下,女子势弱,从来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最珍贵的便是自己的一颗心。所以千般小心,万般踌躇,都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
“臣弟从前不理解臣弟的妻子为何如此执拗,宁可闲云野鹤,孤苦一生也不入宫门王府半步,可后来明白以后,方觉自己浅薄。”
沈璋的语气十分温和,娓娓道来,向他诉说自己从前的事。
这些话却在沈淮的心中,再度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瞳孔不自然的扩大,突然想起初雪宴,和苏皎皎在梅林那晚。
她被他禁锢在怀中动弹不得,脖颈是那么纤细,仿佛他用用力就会断在他的手中。
可她的神色却坚韧不屈,冷冷同他说,为什么哪怕他说了以后自称为我,她也从来都不改口。
同他说他有数十个妃嫔,她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说男人最贪慕新鲜感,对他而言,美丽从不稀缺。
说她输不起,不想拿着她的一颗心压在一个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身上。
说她从头到尾不过是想过得好一点,没有心情想那些风花雪月――
她所求是那么简单,仅仅是在这个妃嫔无数的后宫站稳脚跟,无人敢欺。
可正因他的后宫太满,才让这个微小的愿望变得如此难堪。
一想起苏皎皎回宫后发起高热生病的模样,沈淮一直强撑着冰冷的心猝不及防的钝痛起来,如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心脏,绞痛难当。
难怪,苏皎皎也和沈璋的妻子一般,千般万般小心自己的心,不愿爱他。
她说的没错。
她是他的妃嫔,在他们之间,她从来都是弱势的那一方,甚至这世间万物,生杀予夺不过都随他心念一动。
所以苏皎皎哪怕是死都不愿爱他,是她从来都不愿意相信他,不愿意相信他这个薄情的帝王从头到尾都倾慕她一人。
沈璋为了妻子甘愿做一个普通人来让她安心,可他竟然想当然的觉得,他分明已经对她这么好,她就一定要爱他。
他理所当然的这样想,竟是错了……
沈淮想起自己的母妃,满腔爱意都给了父皇,可父皇也是只爱了短短几年便腻了,宠幸柔妃,任由母妃被人磋磨,被人陷害。
如今他对苏皎皎做的一切,他可笑的要将所有宠爱都给皇后,在苏皎皎的眼里,恐怕和他那人令人恶心的父皇并无半分区别。
那些颠覆的念头铺天盖地的涌入沈淮的脑中,他心口一阵一阵的发紧,发疼,思绪乱如麻,将他的理智搅成一滩浑水。
沈淮紧紧地抓住桌沿一角,用力到指尖发白,眼中思绪翻涌。
各种纷乱的思绪在脑中叫嚣,他心中无比的混乱,急需冷静下来找到一个出口。
倏地,他想起那副被收起来的月下美人图,心中便突然起了执念,就在此刻,他一定要见到它。
沈淮疾步走到偏殿去,翻箱倒柜在收起来的画筒里一个接一个地找。
可翻遍了整个偏殿,地上堆满了各种画卷,都没有她的踪影。
“蔡山!”
沈璋见状淡淡一笑,知道自己的话兴许点醒了陛下,悄悄地离开了。
日渐西斜,华灯初上。
太极殿内终于姗姗点亮烛火。
沈淮最终从蔡山的手中重新取回了那幅画,他将苏皎皎的画重新挂回墙上,定定地看了她许久,连何时天黑都恍然未觉。
他想见她,但骄傲如沈淮,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不敢。
苏皎皎如今,想必厌恶极了他。
静谧下,蔡山在一侧悄悄提醒着:“陛下,是时候去参加宫宴了。”
沈淮这才猛地回忆起,今日是除夕,是阖宫参宴的日子。
他的嗓音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不愿被任何人看到自己的难堪,嗓音很淡:“珍昭容可去了?”
蔡山一怔,不敢直面帝王:“回陛下的话,珍昭容病后虚弱,告假不来。”
良久,沈淮长长舒了口气,淡嗯一声,站起了身。
两仪殿金碧辉煌,已经坐满了人,妃嫔们个个脸上带着笑。
他神色淡淡地从门口一路走至主位上,身后的皇室亲眷和满宫妃嫔一道向他行礼。
殿内处处摆满了各色梅花,装点的大气而雅致,他纵目望下去,除了兰贵仪和苏皎皎,其余的妃嫔基本都到了。
今年的除夕宫宴是皇后和姝贵嫔一同操办的,的确用了心思。
只是,她不在。
落座后,沈淮喝下半杯皇后敬的薄酒,食指轻轻敲着扶手,终是没耐住,似不经意般问着:“今儿珍昭容和兰贵仪怎么都没来?”
皇后眸光一闪,面上却温柔,弯唇笑了笑,说着:“回陛下,珍昭容病愈后身子虚弱,兰贵仪又感染了风寒,故而没来。”
瑶仙殿内。
苏皎皎正坐在榻上看一本书,口中温声说着:“听说今日兰贵仪也病了,恰好宫宴外头人少,咱们悄悄去看看她。”
鱼霭将手中才做好的点心逐个放下,嘻嘻笑着说:“是,刚好奴婢才做了几碟点心,可以一并给兰贵仪送去。”
今日是除夕,苏皎皎不去参加宫宴,姝贵嫔便特意交代了尚食局,有她在,瑶仙殿的分得的吃食比从前好上了许多。
这个时候,宫宴刚刚开始,正是上菜的时候。
鱼滢和凌霄等人已经带着宫人们前去尚食局领膳食了。
今时不同往日,若是不去亲自取,尚食局可分不出人一份份送来,因此这时候,宫内只剩下苏皎皎和鱼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