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凉夫人生前可是一直念叨你,就连你院门口种下的柿子树都有凉夫人一半的功劳,如今柿树初蒂结果,你岂能不等第一批柿果熟了祭奠她再走?”晋王的语气有些生硬,更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可是穆荑铁了心要走的,若不走她只觉得呆在这府中憋气难受,这里已经葬送了小凉,葬送了她的青春,她不甘心连命也葬送在这里。便苦苦哀求道:“王爷,奴婢已是吩咐好苡茹收拾好柿果祭拜凉夫人的,绝不耽误!”
“真不识好歹!” 晋王恨声站起来,黑底毡靴和月白的云纹衣角便从穆荑手边划过,他好似负手走到了门口,吓得穆荑以为开罪主子,一心谨慎的她正要求饶,忽然听他转身道,“无论如何,你都要留到小凉忌日以后,穆荑,这是本王向你下的命令!你好歹顾着幼时三人的情谊,尤其是小凉,她待你不薄!”
说罢,他便走了,只剩穆荑怔然发愣,叫苦连连。但还好只是两月,只比她期满多呆了一个月而已,两月,两月后哪怕是死,她也会离开王府!
第四章 牡丹宴
大颖朝四季总会开办各种赏花宴,如今是春季,牡丹花盛开,因此春季的花会名为牡丹宴,本是文人附庸风雅的产物,却不想被王公贵族效仿,以至于寻常百姓、等闲布衣也家家效仿了。晋王府身为当今皇帝唯一的御弟、朝中最矜贵的王公府邸,再加上府中许多女人,牡丹宴自然办得隆重。
当日全朝休沐,晋王如今居前院设筵席宴请宾客,下晌午才入后院与一众夫人用膳品花。
穆荑身为后院的掌事姑姑,主要负责后院筵席的布置,今日牡丹宴设在广清湖边的水榭中。广清湖为人工湖,面积宽广,假山垂柳景致错落、雕梁画栋独具匠心。水榭外头的大理石铺地小平台围着一圈筵席,乃是后院众美人的位置,水榭内设三张桌席,正中央预留晋王入座,左右两边分别是太妃娘娘和盈侧妃的。
太妃娘娘并非晋王的生母,晋王母妃早逝,太妃曾受托抚养晋王,因此晋王开衙建府便把太妃接了出来,可因晋王年幼流落民间,及至年长与这位母亲并不是很亲厚,只把太妃供在府中敬重,却不曾亲近。
盈侧妃是晋王继小凉之后立的第二位侧夫人,还是太妃提议的,因为众多美人中,唯有盈侧妃给晋王生了一位小公子。再有如夫人和明夫人各自生了的女儿,年纪二十有四的晋王仅有一子二女而已,称得上子息单薄了。
众丫鬟小厮提着东西前来摆置,穆荑手拿戒尺,看到摆设不端正的地方便丈量,确保整齐对称,即便有细微差异也不许。往常她便是仔细谨慎的人,更何况这是她最后一次办大宴了,绝不容许出错。
苡茹抱着三只酒壶到上位摆设时,把蝶戏摘枝团花青瓷酒瓶放在晋王的位置上,穆荑赶紧上前:“不,那只酒壶不该放在上位,晋王不喜欢蝶飞花舞图纹,你要确保王爷看不到这种东西!否则不高兴,拿去,放到下头去。”
苡茹吐吐舌头,拿了酒瓶走了:“瞧我,忙晕了便忘了,还是姑姑仔细。”
“苡茹,你往后可要谨慎些,这么大一后院令你掌管,即便做不得面面俱到,许多地方也不该触犯底线和原则!”
苡茹道:“姑姑若是再教我两年就好了!”
穆荑摇摇头。
说来,晋王不喜蝶飞花舞图也是因着小凉,小凉死当夜穿的便是蝶飞花舞圆领袍,晋王抱着小凉泪流不止,深深埋首于她颈间不说话,如此守了一夜,日后便禁止眼前出现任何蝶飞花舞的东西了。
穆荑只是觉得,既然这般爱她,为何要害死她,也害死了他们三人之间的情谊。好似小凉死了以后她再也无法当晋王是幼时的玩伴,而只是高高在上的主子了。
高门大府里规矩多,小凉死后晋王脾性更是古怪,莫名奇妙对很多东西不喜或者甚喜,穆荑小心伺候着,如履薄冰,有时候她真的很累,人前人后事事操心,她不是不能吃苦的女子,然而谨记太多东西,有太多不能触犯的禁忌,稍有差错便惹来责罚,她真的心累了。因此,她不会再留的。
她一直以为她是向往自由的女子,向往如幼年在田间无忧无虑的日子,至今她仍铭记和怀念着那段日子……
没一会儿,后院中的夫人皆三五成群的来了,个个手边搭着一两个婢子,穿得花枝招展如贵妃降临。如此赏花宴又有王爷出场,她们怎么不争芳斗艳呢?这里面的女人可有些人是一两年没见过王爷了,可怜的甚至入府之后都从未蒙面,晋王后院虽不是后宫,但也比后宫好不了多少了。
穆荑望了一眼花枝招展的人群便头疼,或许年纪大了,或许她习惯了素色,已是不能适应这般浓烈的颜色。幸好场中已没她什么事,吩咐苡茹带好夫人,自个儿便寻个角落坐在石椅上捶腿休息了。
她周围便是一片牡丹园,上头摆着各色花种,黄的艳、红的浓、紫的沉,黑的魅惑,皆是府中园丁栽培或是陛下赏赐、朝中官员赠送的。大颖朝的赏花宴每一年家家户户皆互赠花种,晋王为贵胄,自然收到许多,如今都摆在这水榭边了。穆荑最爱的是白牡丹,虽然常人说白菊不吉利,但她就偏爱那一抹纯洁无邪的白色,如幼年时她在山间采的那朵野芍药,白得无瑕,白得冶艳,月光下如婀娜起舞的仙子。
她长指拂过白牡丹花面,再闻闻指间余香,味道真是好极,淡淡馨香并不浓烈,真令人欣喜。若小凉还在真好。小凉喜欢姚黄,说来也奇,晋王府中牡丹花品种很多,她和小凉却喜欢最古朴的颜色。往年她和小凉总喜欢把大把大把的姚黄、白牡丹搬入织菱院中,夕间赏花宴散后他们便在院中摆席,对月饮酒赏牡丹,说着悄悄话,而后大声地笑。那日子虽称不上无忧无虑但也十分愉快,至少忘记了烦恼。
穆荑决定了,今夜再拿姚黄祭奠小凉,这是她在王府中陪她度过的最后一个牡丹宴了。
没一会儿,盈夫人来了,但穆荑不需出去,有苡茹照顾;又过了一会儿,太妃娘娘来了,可穆荑也无需出去,便让苡茹锻炼一番,而且太妃身旁还有冯公公照应。
直到申时一刻,晋王才到来,这一次穆荑必须出去,因为所有人已到齐,晋王驾到那是出席此宴的主仆皆要跪迎的。
穆荑把大权交给了苡茹,今年她选了一个靠后的角落呆着。
众人平身后,晋王习惯性地往左下方扫了扫,却撞上了苡茹的目光。苡茹微笑,出列万福,开始向众主子宣布今年牡丹宴的规矩,完了之后朝晋王询问,是否开宴。
晋王的目光有些游移,片刻之后才抬手。苏公公便搭着佛尘上前,以鸿胪嗓音传声:“开宴――”
苡茹勾唇一笑,王爷没改规矩,一遍就过了,真是十分难得!
穆荑为苡茹赞赏点头,之前她还担心苡茹,如今见苡茹可独当一面,她便也安心了,然而抬头时却撞上晋王的眼。
晋王的目光灼热清透,十分犀利,精准地投射到她眼中,以至于穆荑心慌,赶紧低下头装作没看见。
晋王的眼眸更冷了,沉沉盯了她许久,忽然垂下眼帘,两指推了推桌上的一叠花生,沉声道:“把这东西退了。”
他的语气虽然很淡,可是开宴之初便挑毛病仍是令苡茹冷汗涔涔,原来是她高兴太早了,阴晴不定又龟毛的晋王此时才刚刚发作呢。
按规矩,桌上的点心必须有六样,桌上的花生米圆润饱满,也讨吉利,不知晋王为何要推掉了,而且推了她拿什么来换呢?苡茹不敢询问原因,穆荑姑姑教导她王爷的吩咐只能照做,可心里发愁她该拿什么换上来?
苡茹暗自望了穆荑一眼。
穆荑无奈叹息,只能上前,摆开笑脸低声下气询问:“王爷,若摆上红枣可以么,红艳甜蜜,吉祥如意?”
晋王颔首。穆荑便拉着苡茹下去找红枣,同时低声告诫:“往后若遇到这种事不要害怕,先得问主子的意见,不要擅自主张,以免王爷又临时拆台。”
听到“拆台”二字时,苡茹凝结的表情便笑开了,原来平静如水的姑姑私底下也会埋汰晋王几句。的确,王爷太难伺候了!
可谁知穆荑这一招对今日抽风的晋王来说也是没用的,穆荑命苡茹刚寻了红枣递上去,她则退到后方时又听到晋王道:“皱,不好看,怎么找来这东西,换了!”
穆荑大惊,看苡茹快郁闷死的表情,只得硬着头皮再次上前。这回她学乖了,先问问太妃的意见,讨得太妃几句吉利话之后再问晋王,山楂蜜饯可以么?她想着晋王是没胃口吧,或者不喜欢太油太甜的东西,山楂略酸可以开胃,保证冲击他味觉。
晋王又点头。穆荑也不敢大意,备好了山楂蜜饯送上来后先站在一旁观察一会儿,看看晋王还有没有得挑剔,也给新上手的苡茹撑撑腰。
晋王吃了两口山楂蜜饯,终于不再挑剔了,可是伸手朝穆荑这个方向。
苏公公眼皮抬了一下,也不敢动。穆荑只能上前递给他手绢,他擦了擦手,穆荑又退回来。
苡茹轻轻拉着穆荑的衣角:“姑姑,你且留下来陪我吧,今日我拿捏不定主意。”
穆荑只得道:“好,我陪你。”为防苡茹刚接手便被晋王吓着了,她还是守着吧。可是晋王终于不抽风了,吃了山楂蜜饯后似乎心情大好,勾起唇角目露流光望着下方争芳斗艳的众夫人,这才命令开宴。
穆荑低声对苡茹言传身教:总之,伴君如伴虎,伴随晋王便要时刻谨慎,时刻忍受主子阴晴不定的性格,且要做的热情耐心,不能露出嫌弃的表情,否则便是自找苦吃。
苡茹诚惶诚恐地点头,看晋王明明长得十分风流俊俏,面目不坏,怎么这般令下人难做?
穆荑道:“掌事姑姑这一职甚难,你可要好好努力!”看着苡茹谨慎地点头,穆荑怅然叹息。在晋王身边做事,规矩教也教不完,只能靠苡茹自己慢慢领悟了。
散宴之后,晋王又去良夫人处歇息,为此,如夫人又伤心了,然而穆荑没有理会如夫人。说起来她对府中的这些女人没有感情,初次劝慰乃是尽奴才本分,若是再伤心,她便无心思理会了,她只是小凉的奴才,对于其他人,她没有太多感情。今日牡丹宴忙了一天尤其心累,独独期盼散宴后与小凉聚一聚,穆荑是不肯浪费时间的。
穆荑等候府中之人皆睡下后才走进牡丹园,此时月圆明亮,十分清幽,即便没有灯火花园里的花也是被照得清楚,穆荑忍不住想起了往日与小凉饮酒赏花,谈天论地的情景,那时候花香四溢,萦绕鼻尖,仿若置身梦境中;她又想起了幼时与小凉上山采摘野芍药,小凉凡是看到花朵总喜欢往头上戴,那会儿她是万万不敢学的,因为东施效颦,小凉尤擅长唱歌,戴了花之后便翩翩起舞,声如黄莺出谷,笑得无忧无虑。
穆荑想起这些,便学着小凉的歌声轻轻地唱着。词曲婉约亦有欢快之时,但她总是怎么也唱不出小凉的欢快和愉悦了,所以唱了几声她又没有继续唱下去。
穆荑行到水边,借着月光她看到水中自己的剪影,形影孤单,原来是一双的现在却只剩了一个。她蹲下抚弄水面,而后摘了一朵姚黄,想象着小凉对镜顾盼簪花,水中的人有几分神似小凉,阿爹说她与小姐不是姐妹,但神似姐妹。
“穆荑,好看么?”隐约中,穆荑听到小凉问,好像她真的就在她身旁。
穆荑并不害怕,只是含着悲戚说:“好看,小凉无论如何都好看……”小凉咯咯地笑,她的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滴到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小凉啊小凉……为了晋王你又何必如此,那个人已经不是幼时的阿鱼哥了,值得你这般么,你竟然为了他抛弃我!
穆荑悲悲不自胜,最终没忍住泪流不住。
她以为她悲戚的声音没有人知晓,她以为她的孤独无人理会,走了小凉和阿鱼哥,身旁再也没有旁的人了。可是就在这寂静的夜里,这宽广的园中忽然传来轻轻的叹息。
穆荑瞬间屏住了呼吸,可是那声音竟然没有了,她仍是觉得奇怪,也不敢悲戚,安安静静呆了片刻,最终想到什么,猛然望向右方不远处的那座亭子。
就着朦胧的月光果真见那儿的石阶上坐着一个人,穆荑惊吓,一方面觉得丢脸一方面又觉得害怕,脚一动,“啊”地一声便往水里栽去!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瞬间便被一股大力拦腰抱起,待惊叫声落下,自己已落在一人怀里。
第五章 月色朦胧
穆荑抬头,因逆着月光并未看清楚面容,只见那人身姿颀长、高大挺拔,双肩平坦、胸膛宽厚,面容及发冠均只显示轮廓,但看形状仍可判断出是十分俊美的男子,因为那下巴的弧线和高挺的鼻十分出众,隐约看清的唇丰润而蛊惑,很是惹眼。
穆荑愣了许久,惊吓之时手指揪住了那人衣袍,上等的绸缎水润触肌,刺绣密致光滑,可见做工十分精良,她终是不安地问:“王爷?”
那人顺着月光,明明看清她的面容,可手臂纹丝不动,一直稳稳当当地抱着,直至听闻她的声响才放手。
穆荑越发确定是晋王,连忙下跪:“奴婢不知王爷在此,惊扰了王爷,请恕罪!”
晋王负手,怅然叹息:“小芍,此时无人,便不用称呼我为晋王了吧!”
穆荑诚惶诚恐:“奴婢万万不敢,在奴婢眼里您即是主子,断然不敢僭越。”
晋王终是咬牙切齿:“有时候本王真的十分痛恨你!”
此话,穆荑已不是第一次听到,在小凉怀有子嗣极为小心翼翼的时候,她因为一次有事离开,保护不周给恶人可乘之机,最终导致小凉小产。
小凉身体十分病弱,她多么想要一个与晋王的孩子,可此次小产后便不可能再有了,小凉哭得十分伤心、大发脾气甚至癫狂,晋王抱着小凉,任由打骂,最终看着小凉虚弱憔悴地躺在床上,连哭都没有了力气。他抬起猩红的双目看着她:“本王十分痛恨你!”
她跪在地上哭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她知道此时的道歉十分无力,再怎么做也换不回小凉的孩儿,再怎么做也填补不了小凉失去孩子的痛苦,若时间可以重来,她便是死也会守在小凉身边。
那天她在小凉屋外跪了一天一夜,听着小凉断断续续的癫狂声和晋王痛苦安抚的声音,心如刀割,最终跪得双腿发麻爬也爬不起,还是丫鬟抬回去的,可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心中对小凉的愧疚。
没隔两月小凉便死了,死之时晋王同样抱着小凉,抱了一天一夜,直至小凉身体冰冷毫无温度,僵硬得不能再抱住,他出来时,轻轻对她说了句:“有时候本王真的十分痛恨你!”
这句话如诅咒如梦魇,时刻提醒着她她对小凉的保护不周,提醒着她是她的疏忽才导致小凉失了孩子最终失去生命。
直至今日,她仍然无法摆脱面对这句诅咒的自责,晋王府像座牢笼,吞噬小凉的命,也吞噬她的青春和信念,蚕吐她的意志,她也许已经不算一个完人了,若不是想着活下来为小凉诵经,想着七年后可以离开王府,那么她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的躯体而已。
穆荑磕头,轻轻地应:“奴婢有错,奴婢知罪!”
“后面是不是该加一句:任凭王爷处罚?”晋王讽刺。
穆荑诚惶诚恐,便补了句:“任凭王爷处罚!”
晋王哼一声,甩袖走回原先的亭子。
穆荑只一动不动地跪着,只觉得周围的风皆静止了,时间停止在这一刻,牡丹花笑靥迎幽月,如美人皎洁灵动的身影,小凉的灵魂仿佛弥漫在这一片月色当中,幽静地看着他们。前人欢乐消散,只忆追思,当时之情已惘然。
晋王却没有发脾气,忽然平静地道:“刚才你唱的是幼时与小凉唱的歌儿么?再唱两句吧!”
“奴……奴婢不会!”穆荑轻轻反驳。
晋王的语气便有些冷硬:“小芍,那几句歌是你母亲教你与小凉的,你再说不会,本王真要罚你,竟胆敢欺下瞒上!”
穆荑诚惶诚恐,沉默许久,想着他是主子,他要下人怎么样,她除了照做还能如何?遂轻轻叹息,硬着头皮唱道:“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歌声是她的母亲教的,教的却是小凉的母亲当年唱遍京城的《扬州慢》,小凉生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是父亲念着与小凉生父的主仆情意,把小凉带入家中收养。母亲告诉小凉,小凉的母亲乃是在扬州遇见骑马领兵的小凉之父,后来不顾娇柔薄弱之躯追随他来到京城……小凉的母亲如何地重情重义,风华绝代……
母亲教她们唱这首歌,可惜母亲与她远没有小凉唱得好,小凉传承其母之嗓音、舞姿、美貌,唱过的歌旁人再唱,便是杂音乱耳了。因此穆荑只唱了几句,便不敢再唱,其实方才她也只唱了几句而已。
她跪在地上,等着晋王回应,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他说话。穆荑稍稍抬头,便见晋王坐在台阶上,一手抵着膝盖大掌扶撑脸面,深深埋头,久久不语。风在此时拂过,姚黄笑靥如花,香气四溢,令她想念那无忧无虑的梦境。
晋王此时终于说话,声音却是沉又沉,难掩痛苦和沙哑:“你唱得很好……”
穆荑不敢应承,又跪了许久,听晋王压抑地道:“小芍,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无主仆身份,无晋王与掌事姑姑,只是阿鱼哥和小芍,可否?”
他的声音如拿一把刀凌迟在心头,让人疼痛又难受,可再疼痛再难受也难以掩盖强烈的信念,仿佛只要还有一丝丝希望,他也不会放弃。
穆荑不知晋王为何如此压抑和痛苦,也许他也在感伤小凉,今夜的他和她都为小凉而感受着。小凉死了,三个玩伴只剩了两个,此后在长达四年的时光里她与他皆是如此痛苦和纠结着。
穆荑忽然有点同情晋王,她和他何尝不是天涯沦落人?遂规矩地应了一声,慢慢走上去,安静地坐在他身旁。
晋王仍保持方才的动作,很久之后才似好了一些,放下手,怅然叹息。
“小时候在水家村……穆叔叔未归,我与你和小凉坐在家门口等着,从日落等到月出,等到月悬中天,终于等到他披星戴月回来,你总是第一个发现,第一个奔上去呼喊阿爹,我们才反应过来跟着追上去,穆叔叔笑呵呵地抚摸我们的头,举起满载而归的猎物,我们高兴,又有几日不愁吃食了!真怀念那段日子……”晋王描述此事,语气很淡,带着无限追思。他转头望着穆荑,却发现穆荑闭着眼,搭在地上的手用力握成拳,微微颤抖着。
穆荑无法像晋王那般淡定地哀思,那是她的父亲,那个总是笑呵呵,憨厚面对他们的父亲,即便只打来一只兔子也会先把最大最肥美的肉分给晋王,才轮到自己的女儿和小凉。他不识字,没受过礼教,但深知忠君守节,为了完成先帝遗命,他誓死保护三皇子,不惜牺牲了母亲和整个族人,终于完成任务,可是为了成全晋王及左丞相对薄太后的退让,又甘愿背负谋逆之罪死在宫廷上。
她没法忘记父亲流着血躺在自己面前,她一遍遍地呼喊:“阿鱼哥,求求你救他,他可是幼时保护你的叔叔……”晋王摆出冷漠的脸,父亲拉着她的手虚弱地安抚:“静女,爹爹乃为名节而死,不可为难晋王……”
名节,谋逆之罪至今未得平反,甚至害得自己女儿锒铛入狱,真的是他所谓的名节?这样的父亲,穆荑有时候恨他的自私,可又为他的博爱和忠诚而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