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地自有其神奇法则,功力的增强仅仅是硬币的一面,另一面则是道心修炼。
道心的境界分为真阶九层、圣阶四层,直至白日飞升羽化成仙。它与力量之间的关系,譬如容器和水。一味地追求力量,忽视道心,迟早有一天容器会盛满,便再也容纳不下哪怕一滴水珠。
楚天便遭遇到了类似的瓶颈。
在他身后明明有洞天机这样一位六百年前的绝世高手撑腰,但仅仅因为迫切需要施展天机印超负荷运转了一次,结果差点将经脉撑爆。
除非他能突破真阶参悟圣阶洗心境界,否则将永远无法施动“天机印”、“百魂斩”、“天下有雪诀”这样的圣阶绝学。
楚天望着碎裂在泥沙里的鬼脸面具,若有所思。须臾之后他飘身跃出水潭,幽鳌山早已在潭边等候。
“我已经将你留下的指路暗记悄悄抹去,将追兵引开,他们暂时不会到这里来。”
幽鳌山沉声说,“但我不能待得太久以免引起怀疑。”
楚天凝视幽鳌山道:“你为什么相信我?”
幽鳌山苦笑道:“我为什么不能相信你?”
楚天肃容道:“你进门时的那拳,我会记一辈子。”
幽鳌山道:“有时候觉得,你这家伙真的很欠揍。特别是我用传音入秘都跟你说清楚了,还那么狠地一下顶在小腹上。”
楚天哼了声道:“我记得你当时告诉我的是:‘将计就计’这四个字吧?我只是照做而已。”顿了顿言归正传道:“你有发现什么线索吗?”
“暂时没有。”幽鳌山摇头道:“凶手很高明,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杀死山月用的凶器都是她平日用来修剪花枝的那把银剪。”
楚天神情黯然,懊恼道:“我该晚些走的,就不会有这事了。”
幽鳌山摇头道:“凶手处心积虑要杀山月灭口,这事迟早会发生。你不过是凑巧替他背了黑锅。”
“灭口?!”楚天凛然一惊。
幽鳌山道:“我和隐雪隐居大崖山幽谷的秘密,只有山月知情。”
“可是幽夫人绝对不会害你。”楚天脱口而出:“就在今晚她还亲口对我说过:当年只要你一句话,甚至不用开口,哪怕只有一个眼神,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一切跟你走,去天涯去海角,哪怕是黄泉幽界十八层地狱也绝不后悔。”
“山月――真是这样对你说的?”看到楚天笃定地点头,幽鳌山的心似乎被利斧劈成两半,再用尖锥戳出血洞,一种难以言表深沉的悲哀在悄悄燃烧,在眼中久久不去。
她伤害我一时,我却伤害她一生。
木然半晌,幽鳌山才用绝望而悔恨的声音问道:“她还对你说过些什么?”
楚天也不隐瞒,将自己和峨山月会面的经过合盘托出,最后拿出那张林隐雪的涂鸦怪画道:“我想应该由你来保留它。”
幽鳌山注视图纸沉默许久,缓缓道:“山月把它留给你,我不能违背她的意愿。我这次回来,只为了一件事,找出真凶,查出晴儿的生父究竟是谁!”
他将自己和林盈虚的推测简略说了,楚天越听越是心惊,问道:“为什么人人都盯着北冥宝藏,它究竟有什么秘密?”
幽鳌山吐出一口气,沉声回答道:“说来好笑,北冥宝藏只是一个传说,它是否真的存在没有任何人可以说清楚。你听说过北冥海的来历吗?它并非自古存在,而是远在三千年前,由幽界的转轮魔君凭借盖世神通打穿虚空,硬生生开辟出来的一条连接神陆的逆天通道。”
楚天对此闻所未闻,忍不住讶异道:“他为何这么做?”
“人有野心,魔也不例外。幽界原本只是天界统治下的阴司牢狱,赏善罚恶执掌轮回,同时也负责囚禁惩戒触犯天规的仙人。大约三千多年前,轮转魔君征服了幽界各大势力,自封幽冥皇帝宣布从此脱离天界控制。”
幽鳌山缓缓叙述道:“其后一百多年里天界几次征讨,都因各种缘故无功而返。轮转魔君的野心愈发膨胀,竟妄想征服神陆统一三界。但天道冥冥自有禁制,幽界与神陆之间阴阳相隔无路可通。幽界群魔要来神陆,唯有转世投胎一途。”
楚天渐渐明白过来,说道:“于是轮转魔君便打通了北冥海,好统率幽界群魔穿越虚空攻占神陆?”
幽鳌山颔首道:“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却也彻底激怒了天界。转瞬之间烽火燃遍三界,经过数十年血战,神陆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几乎回到洪荒时代。双方人马最终在北冥海展开决战,转轮魔君大显神威连斩三大仙尊,却突然遭遇天谴被轰得元神散灭,残躯连同毕生炼制的幽界法宝化作了一片废墟沉入北冥海底。”
楚天醒悟道:“这便是北冥宝藏的由来了。”
幽鳌山道:“后来天界趁势反击,重新收复幽界,并在北冥海中设下重重禁制,彻底关闭了这条本不该存在的逆天通道。从此北冥宝藏的下落也随着通道的关闭成为未解之谜。其实即使真有谁得到了宝藏秘图,也根本无法打开北冥海中的禁制,何况还有神府幽元殿的坐镇守护?”
楚天总算弄清楚了北冥宝藏的来龙去脉,却生出更大的疑惑道:“林隐雪手持的秘图又是从何而来?”
幽鳌山道:“这个问题只能等隐雪恢复记忆后由她自己来答了。当然,晴儿的生父十有八九也是知情者之一。”
楚天说道:“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和晴儿前往猎户村,曾经远远看到一条人影在废墟中徘徊。可惜离得太远,尚未来得及看清楚他的相貌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幽鳌山精神一振,追问道:“你知道他在废墟里做什么吗?”
楚天摇头,回答道:“不知道。但我们可以试着在北冥神府里倒查……”
幽鳌山一点就透,点头赞同道:“不错,只要查出那几天有谁不在山上,就可以将嫌疑范围锁定在极少几个人身上。这事做起来虽有难度,但总好过大海捞针。”
他拍拍楚天肩膀又道:“好兄弟,先委屈你几日。等风头过了我再设法送你出去。”
楚天摇头道:“我想在这里呆一段时间。一来此处相比其他地方反而安全,二来我也不着急离开。过几天还要麻烦你派人暗中散布消息,就说我已逃离北冥城投奔魔教去了。”
幽鳌山一怔,但还是答应道:“好,你放心,我来安排。”
楚天笑了笑,向幽鳌山伸出手道:“幽大哥,如此拜托了。”
“保重!”
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第一百零三章 圣阶(上)
光阴荏苒,转眼楚天在鬼城的地底世界已经闯荡修炼了整整三个月。
他像一台永远不知道疲倦,不需要休息的斗士,不分昼夜晨昏地驰骋纵横在地底世界的每个角落,从人迹罕至的回魂崖到汹涌澎湃的百丈星海,从无数人谈虎色变的寂灭谷到荒芜幽深杀机四伏的寒洞绝地,到处都留下了他搏杀的足迹。
战斗、修炼,修炼、战斗……每天他都在不断重复这两件事,出生入死步步惊心。
熙熙攘攘的红尘,纷纷扰扰的人间,就在血与火里渐渐远去,甚或淡忘在了楚天的记忆里。现在的他,独自一人日夜跋涉在群魔乱舞鬼哭狼嚎的幽冥天地里,在生与死的边缘,在每一次呼吸中,无限激发生命的潜能,执着寻找未来的方向。
他负过伤、流过血,甚至有好几次身陷绝境,不得不依靠洞天机的须弥洞天才侥幸脱身。
与此同时,北冥神府尤其是幽世家、峨世家非但没有放松对楚天的追杀,反而屡次派遣各大世家的精英弟子深入鬼城展开地毯式搜捕。
最险的一次,由峨世家家老峨放鹰带领的一支人马与楚天仅仅相隔百米。若非菩提镜月印抢先一步发现敌踪,使得楚天及时利用寂灭谷的复杂地形和浓重雾气隐匿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另一方面,鬼城的各大势力甚而包括那些孤魂野鬼也都接到了捕杀楚天的通缉令,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假如说三年斑斓雾山的修行是一种与世无争的自我放逐,那么眼下的修炼便不啻是惊心动魄的炼狱磨砺。
楚天的功力每天都在以令人乍舌的疯狂速度增长,数以千百计的冤魂厉魄被苍云元辰剑斩杀,丝丝缕缕的精气聚沙成塔融入天地洪炉日夜运转,凝炼成点点滴滴的梵度真元。
他的心亦在这炼狱式的淬火中千锤百炼,在恩怨情仇生死边沿行走,渐渐完全沉浸于圆明境界中,一天天坚强地成长。
随着时间的流逝,楚天越来越清晰感应到自己距离突破桎梏晋升圣阶的梦想已是咫尺之遥。那张隔膜在自己与天道之间的窗户纸触手可破,但又总觉得还差最后一口气。
这口气究竟差在了哪里?
楚天苦思冥想,试图从梵渡经书中寻求到答案。
整部梵渡经书的上卷楚天几乎滚瓜烂熟。但滚瓜烂熟不等于完全明白,就像有些菜尝过一百遍,也未必能够了解它的做法。
尤其是梵渡经书“圆明篇”的最后一句话,楚天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圆明之心,无遮无碍;随波逐流,惟心绝尘,遂得白云出岫,海阔天空。”
如果单纯从字面上解读,恐怕七八岁的稚童都能够对答如流。然而其中隐含的天道真谛,七八十岁的老学究也无从领会。
“你不是在读书,而是在悟道。”一直关注楚天进展的洞天机颇不以为然地说。
和楚天在一起的日子久了,洞天机愈发欣赏起这个年轻人的坚韧、灵活与无师自通的灵气。不过他也不能白白便宜了楚天,他一直在等楚天开口求他。
对洞天机来说,向楚天逐字讲解这句话的含义不难,甚至他能做到更多,进而引导楚天领会其中的韵味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但最后依然有难点,无论他解释得多么透彻细致,也不可能代替楚天参悟天道境界。
道,只能自己悟。
路,必须自己开。
这天和往常一样,楚天在寒洞绝地里转了一圈,按预定计划又猎取到不少恶鬼精气收获颇丰。
从严格意义上说,寒洞绝地并不是一座真正的洞穴,而是一条深入地下的巨大沟壑。洞内分支千丝万缕纵横交错,谁也不知道它有多深多广,甚至有人传说寒洞最深处可以直接通到北冥海。
洞中一年四季寒气袭人,黑色的大雪终日不辍,岩壁上铺满厚厚一层坚硬的玄冰,几乎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存活,但却是冤魂厉魄们修炼隐匿的天堂。
年深久远,成百上千的恶鬼自然而然划分出了各自的势力范围。于是楚天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一个入侵者,走到哪里都不受欢迎,迎接他的除了鬼哭狼嚎令人恐惧的声音便是排山倒海般的疯狂围攻。
为了趋避冤魂厉魄的骚扰与攻击,他按照洞天机传授的方法在周围布下了简单的法阵,然后盘腿坐在一块突起的冰岩上,开始静心打坐运功。
尽管功力尚未完全恢复,但楚天的道心仍在一点一点地坚凝,无限接近于圆明境界的巅峰。身外的冰雪寒风,乃至极远处此起彼伏随风传来的幽咽声、咆哮声,已经丝毫不能干扰动摇他的意志。
楚天缓缓合上双目,默念梵度功诀去念存思,心绪逐渐变得平静宁和,耳畔的风雪呼啸,恶鬼厉啸慢慢远去,直至渺渺寂然。
天地洪炉在先天之境中自动运转,将连日来收取到的精气温养淬炼,最终凝铸成为精纯醇厚的梵度真元。
楚天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功力的飞速增长,距离全盛时的水准越来越近。
他的思绪倏然飘远,不知怎地想起了大崖山的皑皑白雪,猎户村的熊熊烈火,斑斓雾山的滔滔浊流,还有北冥城、法门山庄……
像是触动到心底深藏的某点记忆,祖父倔强亲切的面容、林隐雪在雪地里倏然远去的背影、晴儿从水井下发出的哭声、珞珈的微笑飘逸而神秘、峨山月最后的眼神幽深而抑郁――许许多多生命里曾经遭遇的人和事,循环往复出现在了楚天的脑海里。
有的人已经随风飘逝,有的人正在世间浮沉,却永远逃不过那一条命运轨迹。
“散尽浮云落尽花――”
这是楚天早先在飞升巨树上看到过的一句话,也是一句禅诗。
“原来人生不过如此,匆匆一生也不过做了世间来来去去的宾客啊。灯红酒绿后终究曲终人散。看他们来了,看他们醉了,看他们走了……”
楚天油然升起一缕怅思,想那熙熙攘攘的红尘中,无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又有谁不是在命运的长河中随波逐流?不管怎样的抗争,都打破不了生老病死的宿命。
有生必有死。
生,是死的发端;死,是生的延续。
譬如日沉月升昼夜更替,永远没有尽头。
能够改变这一切的,惟心而已。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己,寂灭为乐。”
这是觉渡大师生前常常和楚天谈起的一句经文。听的次数多了,楚天亦大致了解到其中的含义:世间万物变幻无常,有生必有死。唯有摆脱对死的牵绊和恐惧带来的痛苦,并且消除心中的迷惘,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
当时楚天功力尽废躺在床上,觉渡大师朝夕陪伴,不时以佛经禅语开导他。
如今这位高僧已去往极乐世界,虽然肉体不复存在,但想必灵魂已获得了永久的安宁与快乐吧?
楚天不禁这么想,心头微动,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捕捉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