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职司的内侍,不是退出去养老,就是去南京担任闲职,以柳知恩的身份,也不会去尚宝监担闲差,不论如何,即使不去南京,他也不可能再进内廷请安问好,终有一天,她将再难见到这个……这个知己。如今也不过是将这离别,提前了几年了而已,既然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一点,又有什么好伤心的?
徐循清了清嗓子,力图若无其事地往下续道,“柳知恩,你我二人虽说是主仆,但我其实亏欠你许多……”
“娘娘过誉了。”柳知恩却还是很平静,他唇边甚至出现了一抹笑意,“能为娘娘效力,是奴婢的荣幸。”
他就这样恬静地仰着头,看似卑微地叮嘱徐循,“娘娘此后,必定是一片坦途、尽享晚福,也再用不上奴婢的服侍,奴婢――惟愿娘娘清静自守、善自保重,日后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徐循深深地注视着这张丝毫不露破绽的面孔,深吸了一口气,也强笑道,“好,我一定清静自守、善自保重。你……”
她本待说,‘你也该找个伴儿,收个养子’,但话到一半,想起柳知恩的屡次回应,又收住了,轻声道,“你也尽管放心保重。”
有她在一日,必不会让朝中有针对柳知恩的攻讦声音,这一点,即使不言明,双方也是心知肚明。
柳知恩唇畔的笑弧,渐渐扩大,徐循忽然意识到,这些年来啊,还是她第一次见到柳知恩这样开朗愉悦的笑容。他没有行叩头礼,只是对徐循微微点了点头,站起身倒退了几步,便转过身去,徐徐地出了屋子。
他的步速不快,但每一步都是这样地轻松而解脱,他要走了――他要离开这宫廷了,徐循明白,柳知恩正为此快乐。
而她坐在这里,坐在这美轮美奂的清宁宫中,目送着生命中又一个人离开了宫闱,何惠妃、章皇帝、太皇太后、安皇帝、顺德公主、常德公主、善化公主……那么多人来了又去,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这座宫城,只有她始终都在这里。
“娘娘。”花儿掀帘子进了里屋,她低声问,“可要用茶?”
徐循看了她一眼,忽然问道,“花儿,你想出宫吗?”
花儿毫无准备,立时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她不解地眨巴着眼睛,“娘娘的意思是――”
“我意稍改宫制,此后,宫中侍女,服役十年以上,便可放还回家。”徐循说,“女官也是一样,自然,若有无去处情愿留下的,也可以继续留下服役。”
在这些德政上,皇帝绝不会和她唱反调,如今宫中事体,她是真正一言可决。
眼看花儿表情变化,徐循强迫自己露出笑来,“出了宫,又不是以后都不能进来了……下去吧,和你的姐妹们商量商量,有不愿去的,也尽可让我知道。”
花儿飞快地退出了屋子,给徐循留了一片清静,她抬起头望着华丽的藻井,命令自己维持着嘴角的弧度。
这宫廷,本来也不是什么值得长留的善地,虽然她永远也不能离开,但却可以放别人出去。
就让他们都飞出去吧,徐循想,这是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这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中她回到了很小的时候,牵着父亲的手在街坊闲步,走着走着,父亲忽然不见,徐循转过身想要回家去,只是已忘却了道路。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今天有本文开文以来从未出现过的二更壮举……
那本文也就有过二更了!
如果今天没有的话……那就是我唯一一篇到写完还没二更过的文……
第300章 安静
不觉又是十余年。
已是暮春时节,空气中饱含了水汽,将檐下芳草滋润得一片翠绿,汪皇后从屋内走出来,本要举步下阶,眼神滑过石板缝时,不觉就是凝住了。
虽说是莺飞草长,但这也得看草长在什么地儿,屋檐下石板地都能生出草来,长到这么长还没拔掉,可见这屋里打扫的下人,有多么漫不经心了。
“娘娘误会了。”万宸妃――万仙师一眼瞧见,便含笑说道,“是我不让拔去的,蝼蚁尚且偷生,能从石头缝里长出来,也不易,便由着它长去吧。”
汪皇后这才释然,点头笑道,“走吧,她们应该都已经到清宁宫了。”
从长安宫往清宁宫去并不远,两人安步当车,不久就进了雕梁画栋的宫宇,果然如汪皇后所言,除了她和万仙师以外,该到的如息宗周妃、杭德妃、唐皇贵妃、李贤妃,常德长公主、善化长公主等人,已是都到了,见到皇后进来,便纷纷行礼,“娘娘安好。”
汪皇后礼数周全,示意众人起身,又一一地问了好,只是跳过杭妃未曾搭理――自从多年前两人因为太子位的归属闹过矛盾以后,汪皇后在任何场合,都不曾对杭妃假以辞色,若非她久已失宠,八年前太子夭折以后,杭妃已是万难在宫中立足。
“都进去吧。”她道,“娘娘应该也是梳洗过了。”
说着,果然有人出来打了暗号,一行人便鱼贯进了里间,向着太后问安,“娘娘万福万寿。”
“你们不来,倒是忘了。”太后已是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虽然还在上圣皇太后丧期内,不好穿红着绿,但好歹也不再是一身缟素了,她露出安然笑意,“都坐吧。”
上圣皇太后是去年秋天去的,目前宫中人都还在丧期内,自然不能为太后庆祝生日,不过怎么说,这一位也是和上圣皇太后地位相当的长辈,生日这天过来问好,也是应当的。这不是,一大早大家都是默契地聚在了清宁宫里,就等着太后起身,进去问好了。
“怎么没见太子?”太后的眼神在屋内绕了一圈,也是向着李贤妃问道。
李贤妃忙欠了欠身,“昨日贪玩,出了汗就把大衣裳给脱了今儿起来有些鼻塞,妾身便做主让他在宫里休息,今日也是罢了功课。”
杭妃所生的献怀太子,八年前是已经夭折去世了,如今的太子是去年满了十岁后才刚册立的,正是李贤妃所生。汪皇后和她素来友善,闻言便道,“可是要小心,这时节最容易感冒发烧了。”
即使她已经多年无宠,和皇帝的关系冷淡得见了面都没几句话,但只要身份摆在这里,李贤妃对她依然是诚惶诚恐,听皇后这样说,便站起身回话,“娘娘说得是,妾身必定仔细。”
唐皇贵妃一双妙目望了过来,眨也不眨地看完了两人的对话,她的红唇微微上翘,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又转向善化长公主,亲热地问道,“四姐今日怎地不带孩儿们进来玩耍?”
善化长公主笑道,“本来也要带的,奈何昨日进宫玩时,和二哥一样,嫌热脱了衣裳,一样也是感了风寒。”
李贤妃冲她微微一笑,善化长公主也是漫不经心地冲她弯了弯眼睛,又转向太后,关切地问道,“上回我进来时,您说背疼,现在可好了些没?”
小辈们的这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太后眼睛一扫,还不都是尽收眼底,只是小辈诸事,她也不愿掺和,作壁上观足矣。
“好多了,就是换季时候,又有些咳嗽。”她多少有些自嘲,“终究是老了,老病丛生,上圣太后去时,还说这辈子只得身子骨不如我,你瞧吧,这才一年不到,我也快不成了。”
“生日呢。”善化长公主不高兴了,“说这什么话!”
大家也都纷纷笑着劝说太后,汪皇后神色微敛:也亏得太后能把这话粉饰太平到这地步。上圣太后去世前后,她可是一直守在一边的。
‘身子骨不如你’,这话上圣太后的确是说过,但却并非是这个口吻、这个措辞,她说的是,“不料到最后,连活都活不过你,终是一败涂地。”
而当时太后摇头叹息,也是带了些埋怨的口吻,“到了这地步,还说这样的话,有意思吗?”
上圣太后本来郁郁,听说以后,却也是释然一笑,两人间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味道,这倒是不假,不过,上圣太后的话,无论如何也不是刚才太后口中说出的那个意思。
当然了,此时她也绝不会拆穿此事,而是低眉敛目地听着众人奉承太后,不过偶然望一眼老人家,见她清矍面容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便知道其实这些话,她也是半点都没听进去,不过是虚应故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