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随着大行皇帝太宗的骤然去世而有几分纷乱的宫廷,总算是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天子也结束了自己二十七日以日代月的孝期,正式开始办公理政了。须知皇帝陛下在登基之前,便以皇太子身份主理朝政多年,经验丰富无比,且身份上也是既嫡且长,立嗣多年,此次继位正是名正言顺,朝政上所起的波澜的确是比较小的。甚至于说,喜怒无常的太宗陛下终于彻底地离开了朝廷,对于国计民生反而是极好的消息。在他离世之前,连年挑起的战火,已经给国库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虽不说民生凋敝,但民力的确也有些不堪驱策,是时候开始休养生息了。
皇帝陛下登基后的几道政令,均是很明显地体现出了“暂止兵戈”的愿望,此举可谓是合乎民心,亦是得到了难得的一片叫好之声。但接下来有些举动,就比较富于争议性了,皇帝陛下虽未明言,但却是表示出了强烈的回都欲望,想要把都城再迁回南京陪都去。
距离上次迁都才没几年呢,北京城里的王侯府邸才刚刚建好,这就又要回迁了?朝中对此也是有些不同的声音的。不过,无论如何,这也都是细枝末节了,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把各种登基后难免要走的礼仪都走一遍,比如说请立皇后,册封皇后仪,还有册封太子仪等等。皇城内宫里,自然也少不得是一番又一番的热闹了。
因皇爷的妃嫔们多数都已经从葬,唯一因勋旧之女免殉的文庙贵妃张娘娘又因思念南京故土,愿动身回南,已去偏宫暂住,此时的东西六宫早已经是空无一人,等待着皇帝陛下妃嫔们的入住,东宫自然而然也就被空了出来,还没住上几年的太孙宫现在没了主人,由原太孙妃、现太子妃为首,整个太孙宫的人都在忙活着搬家的活计。可就在这当口,东宫内竟是没有谁能给太子妃帮上多少忙。
抛开最近一年里怀孕哺乳的孙玉女不说了,何仙仙和徐循在此时又不约而同地病倒在床。何仙仙倒也罢了,只是旧疾发作而已,至于徐循么……
天气一天天见冷,各宫里也是早烧上炕了,暖阁子因有烧了炉子,更显得如春日般温暖,太子方才进屋不久,便被这股热浪逼得脱了好几件衣服,但半靠在床上的徐循,却依然是严严实实地裹着棉袄,面上也还是苍白而无血色,丝毫未因屋内的温暖而精神几分。正好她还在服孝,不但穿的是素服,连用具摆设之物,虽然没有严格地按照礼记规定睡木板床,却也是简单朴素,比从前寒酸了许多,叫太子看了,心里如何不生出怜意来?
说来也是怪不得谁,皇爷去世前后,那兵荒马乱的气氛使得徐循自己都遗忘了她没有往日规律的天癸,再说,格外的劳累,本来也会让天癸有所延后,若非那日辞庭回来,钱嬷嬷老成持重请了南医婆,只怕这一次小产都不会有人发觉,直接就当天癸待了――月份小,有时候流产都是不知不觉的,还以为是天癸来了呢,顶多便觉得这一次天癸量大,人也特别疲惫而已。
毕竟还是月份小,又是劳累了这许久,虽然南医婆扶出喜脉以后,太子妃做主立刻请了医生,也用了几日药,但毕竟还是没有保住。也许就是因此,徐循这几日都是恹恹的,太子几次过来探望,她不是在睡觉,就是和现在这样没精打采的。怏怏的模样,和从前那快活天真的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别想那么多了。”太子不免把爱妾拥入怀里柔声安慰,“也是前阵子太累了,就是勉强保住,也许到后几个月也是养不活的,那又是何必呢?你还年轻,将养好了,日后还愁不能生儿育女吗?”
说起来,徐循在子女上缘分是淡了点,三个姐姐都有了女儿,可她却是膝下犹虚,好容易有了好消息,又是这么个结果,任谁都是难免心酸的。但这孩子素性不愿抱怨,不论自己多么没精神,当着太子的面却总是尽力压抑着心里的悲伤,听太子这样说,唇边便勉强露出了一点微笑,“这道理,大哥您都说过好几遍了……明日就是册封仪,您今儿怎么还来看我,我这里不喜兴――”
“胡说。”太子一口否决了徐循的说法,“你这哪里不喜兴了?再说,不过是按部就班的事,行个礼而已,又值得多么看重了?”
也许是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也许是为了逗徐循开心,他倒是罕见地开口说起了朝中的事儿,“你怕是还不知道吧,前阵子爹忙得厉害,一时忘了册立太子,赵王还抢先上表请立太子,活像是为了给我送个人情似的……嘿!谁愿意欠他这份情!”
的确,太子从前就是文皇帝指定的皇太孙,一样是既嫡且长,于朝政也是丝毫没有可以指责的地方,他的位置甚至不是如今的皇帝陛下说一声动可以轻易动摇的,再说,父子感情也没有什么问题,册封太子实在是顺理成章,并不需要赵王的这么一个顺水人情。――当然,曾经有严重谋逆嫌疑的赵王是不是在证明自己如今的清白,却也是很难说的。
徐循面上也不免现出了一丝笑容,她的声调还有丝虚弱,“倒是让他抢先讨了个好儿去……听说,已经在彰德那边开始修建王府了?”
赵王虽然被封,但一直没有就藩,都是住在北京,以前没迁都的时候还有一度管着北京的防务呢,虽说现在皇帝陛下登基以后是加了两个弟弟的岁禄,但是赶赵王就藩的脚步,可是半点都没停顿。赵王就是上一百道表都不管用,看他老实不老实,就得看他肯不肯乖乖地就藩去了。
徐循虽说很少过问外头的政事――也没这个身份去过问,皇后也许还能仗着嫡妻的身份多为了解国家大事,但妃嫔们却是绝不能干涉朝政的――而且,平时看着也不是个精明性子,迷迷糊糊的很是惹人怜爱。但到了关键时候,这孩子还是相当靠谱的,不论是宫里的事务,还是朝中的事情,随口一句话也都能说到点子上。太子唇边的笑意也浓厚了起来,“是,派的都是能吏,想必不过半年左右,王府应该也就能建好了。”
两人对视一笑,又说了几句话,徐循终究身子还有几分虚弱,没说一会就又开始走神,明显是思维跟不上对话了。太子见状,虽说是依依不舍,但也只好让徐循安心休息,过了一会,又说,“你且安心睡吧,等到封到你时,能好起来接受册封也就是了。”
其实徐循就是躺着缺席了整个册封礼也没有什么,这东西也就是走个行文罢了,太子这话,明显是让徐循放心――太子宫的女人,现在都还是妾身未明的状态,连胡氏都还没有正式晋封呢,徐循名分上是否有变化?是否还是维持原样做个婕妤?这都是说不清的事,可有了太子的保证,似乎待遇往上提一提也是可以肯定的事了。徐循再疲惫,都要露出笑来,表示自己的感谢,“让大哥费心了……”
可送走了太子以后,她却未曾流露出多少欣悦之情,甚至也没了睡意,只是呆呆地望着天棚,又陷入了这些日子以来常有的迷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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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册立仪也就是明日的事了,紧跟着也安排了一连串的妃嫔册立仪,再往下,就应该是册立东宫的妃嫔们了,嗣皇帝也正和皇后商讨着东宫的名分问题。
“……心里总是有点过意不去。”皇帝圆乎乎的福气脸显得有些凝重。“这孩子也是咱们从小看大的,当时名分实际上都已经定了,爹也是点过头的。就因为老人家……”
大行皇帝晚年喜怒无常随心所欲的事,在夫妻间也没什么好瞒着的了,事实上,帝后之间也有个共识:大行皇帝去得还算是时候,再晚上几年,指不定这随心所欲,就要变成倒行逆施了……孙玉女并不是唯一的受害人,只是她毕竟在宫里养育长大的,帝后对她的委屈,比较能够感同身受罢了。
“唉,”皇后也不免叹了口气,“虽说过意不去,但还能怎么办?名分都定了,胡氏虽然不是咱们养大的,但也是恭敬孝顺,挑不出一点毛病……我看,不如这样吧,虽说从前没有先例,但她都是太孙嫔了,升格一级做个太子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的确,嫔这个位分,在太孙宫、太子宫从前都是没有先例的,所谓的太孙婕妤、太孙昭仪,其实都是为了太孙嫔显得别那么显眼,别那么特殊才给设立的。从前连这个名分都没有,直接就是太孙宫人,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徐循和何仙仙还算是沾了孙玉女的光。虽然从前太子宫里也就只有太子才人这个算是正经上谱的位分,别的美人什么的只是随便叫叫,但既然有了太孙嫔,不妨再设立一个太子嫔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皇帝沉吟了片刻,方才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却到底还是委屈了这孩子,还是把典礼办得隆重些吧。冠服别比太子妃的寒酸太多了,她心里也能好受点。”
这有点妻妾不分的意思了,皇后的眉头不免微微一皱――但,她旋即又想到了前几个月,孙玉女那瘦尖了的下巴。
可怜那孩子,实在也是命苦,原本珠圆玉润,多可爱的姑娘,才几年就瘦成这样了……
思及南司药悄悄回报给她的那番话,皇后刚要出口的反对,也就被吞进了肚子里。她叹了口气,“那便是这样办了――也还好胡氏心胸宽广,不然若是因此生怨,家里可就有得闹了。”
皇帝对胡氏这个儿媳妇,也还是很满意的,他点了点头,“胡氏那里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去,毕竟是嫡妻元妃嘛……至于别的宫人,你和大郎商量着办就是了。眼下要忙的事还有好些呢,大郎是不用咱们发愁了,可从二郎开始,这封地怎么封都还是问题……”
皇后的注意力也立刻被转移了,她忙说,“不是都说好了,老。二可封到边地去,他的那个性子,正适合抵御外辱――”
虽说徐循一直缠绵病榻,没有真正地康复过来,但皇城的脚步,却不会因她一人停顿。太子册立仪之后,紧跟着的就是太子妃册立仪,再接着册立过了一连串的妃嫔和藩王们,太子宫的妃嫔们也迎来了自己的晋封风潮,其中孙氏顺理成章地被封为太子嫔,册封典礼格外隆重盛大,冠服直接采用的就是太子妃形制,只是凤鸟数量稍差而已。至于何氏,因有女,亦被晋封为太子才人。
而还是恍恍惚惚,魂儿不知被吓到了哪里去的徐氏婕妤呢,虽然无子无女,但因谨慎孝敬服侍有功――这一连串的夸奖,其实凝固起来也就是一句话:虽无子女,又无出身,却因有宠,亦被晋封为太子才人。
不过,就像是她被封为太孙婕妤时也半点都不大高兴一样,如今的徐太子才人,也丝毫都没有因为这一进步而有什么喜悦之情……
作者有话要说:小循升职啦!
不过因为大家都升职了好像她还是很后学末进的样子哈哈哈明天起要改卷号了……
今天困得不得了,明天要回家参加好友婚礼,我还想能否写出五章存稿呢如今看真是痴心妄想……唉,难道又要带电脑回老家?
第85章 色戒
皇爷病逝的时候就已经是七月了,等到诸事底定,北京的冬天早都煊煊赫赫地把大雪铺满了皇城内外。而和永远都难得平静下来的外朝相比,内宫却是一反从前数年的战战兢兢,又回到了那熙和安乐的老节奏上来。原本一度停歇的女内学,也再开设了课程,只是和文皇帝时相比,前来就读的学生,要少得多了。
文皇帝到了晚年喜怒无常,对臣子们还算好,不论是提拔还是贬谪,都还算是有些条理,但对内臣们,他的脾气就有点控制不住了,鱼吕之乱虽然过去了几年,但影响还没有完全消退,起码,当时受到牵连枉死的妃嫔们,人数也是一直都没得到补充。
文皇帝的妃嫔们就不说了,当时还是东宫的圣上,虽说算不上极度贪花好色,但内帷随随便便也有二十多人服侍。一场风波,东宫除了那些早有了子女傍身,又或者是根基深厚,在藩邸就服侍东宫的老人以外,年轻姑娘几乎全都落马。而且因为她们被扫除进去的理由有很重要的一点,是诱使东宫沉迷女色坏了身子,在那场动乱过去以后,也没有谁那么没有眼色,重新献美来填补她们的空缺。
别说底下人了,就是当时的东宫太子,何尝不也是战战兢兢的,底下人就是敢献,他也要敢收啊。接连几年间,东宫是一个新人都没有,得益的倒是相对最为年轻的郭才人。东宫的老人中,也就是她相对最为年轻了,其余的张才人、李才人,入宫都已多年。别人更是早早地色衰爱弛,根本无法留住东宫的眼神。郭才人除了三个儿子以外,这些年倒是又多了两个女儿,可惜,没有养住,都是夭折在襁褓间了。
虽然已经选拔宫女填充宫掖,但那也是文皇帝时候的事了,选上来的人口更多的还是担水擦地的粗使女役,挑不出多少鲜嫩的美色。再说,领导也要顾忌影响,填充后宫还是要靠正儿八经的采选秀女才行,若是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就算没有长辈剩下,也是要惹闲话,甚至是惹大臣们的劝谏的。按如今的风俗来说,国朝对于母亲的出身高贵与否不那么坚持,但起码的家世清白、书香世代也必须得到保证。否则,一旦受宠又或者是诞下龙嗣,乍然富贵的娘家人要是连基本的素质都缺乏,闹出笑话来,对朝廷的体面也是很大的损伤。
――多余的话不说了,总之,这几年间宫中的人口的确是太少了点,张皇后前去探视张贵太妃的时候,也是说到了此事,“这么看来,选秀倒也是势在必行了,偌大的后宫,时常连绿头牌都凑不满一盘,传出去也是有失体统。”
百日热孝已过,改元是近在眼前。身为天子,皇帝是不用守孝的,二十七日一过立刻除服,册封皇后、妃嫔掌握朝政等等,无一不和清净守孝的宗旨相背离,但这都是不得不为的事,册封皇后、太子乃至各宫妃嫔,都是为了安定国本,执政什么的就更不必说了,在这种事上稍微不讲礼法,没有人会多说什么的。但,选秀就不一样了,那纯粹就是为了满足皇帝的私欲……张皇后也是过了百日,才敢把这事拿出来给皇考贵太妃商量的。
虽然张贵太妃多次表明了回南的意愿,但她从前在宫中执掌宫务时,对东宫一脉多加照拂,英国公对当年的东宫也是没少在明里暗里帮忙说话,这些情分摆在这里,再加上现在南京皇宫已经是门庭冷落有几年没有修葺了,英国公一家人也到了北边。不论是皇帝还是皇后都没有把贵太妃的客气话当真,尤其是皇后,也正需要一个饱经世事的长辈帮着指点指点,贵太妃要是大摆皇考贵妃的架子,对宫里的事指指点点,她说不定还会希望贵太妃回南,可现在贵太妃一心要归隐了,皇后倒是更愿意她能留在北京悠游养老,就是要回南,也等万一这回迁的事真能成了,再和大家一起回去。
好比眼前吧,这再度选秀的事,张皇后就有些拿不准主意,尽管她自己深沉老道,在很多时候都是丈夫左膀右臂般的存在。但国朝新立没有前例可循,前朝又是暴虐无道根本和汉人不是一路的元朝,再往前宋代的宫闱之事,本来就见不得史书,她也是拿不准主意,这选秀的事,什么时候提出来才好。
张皇后的为难之处,贵太妃也是看得一清二楚。“你和我当年倒不一样,执掌宫务,是皇后的本分,这事只好由你来说,让别人说了,倒是扫你的面子呢。”
身为新皇后,对宫务张皇后肯定也有自己的主意,刚刚接手,也是爱惜羽毛的时候。这话,提早了被外臣们驳回来,没面子,提晚了,皇帝心中有所不足了,也是皇后的失职。皇后犹疑着说,“新年就要到了,万象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