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不学坏……姐,对不起……】
她突然仿佛闻到空气中水果腐坏的味道。
又想起那天去挑果篮,二十块一斤的红富士太心疼,她最终挑挑拣拣,还是只选了旁边六块一斤的小果。心里想着,这样差不多就够了。
可原来一点也不够。
“爸。”
她抬起头,看着迟大宇。
忽然轻声说:“那天他抱着我,快要死的时候,一直在流血,但他跟我说对不起。你知道吗?他没有怪我,他说对不起。”
她没有流泪。
却并不是因为不悲伤。
而是悲伤的力量似乎一瞬间被抽走了,只剩下无措和无力。
直到旁边的小远突然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天使姐姐不要哭。”
他说:“小解哥哥以前跟我说,大人说的‘死掉’,意思其实就是去放长假了。放很长很长的一段长假,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像我爸爸,他以前就没有假,也没有时间陪我,但‘死掉’以后,反而能做想做的事,放很长的假了。不是很幸福吗?”
语毕。
他又小大人似的抱了抱她。
“不过等我‘放长假’,”小远在她耳边说,“一定会像爸爸一样,也偶尔偷偷从天上回来,看一下爷爷、看一下小解哥哥、和看一下你,希望你们都是笑眯眯的。”
迟雪闻言,忍不住被他天真的孩子气逗笑。
忽然闭上眼睛。
回抱他时,却终于是落下泪来。
第38章 从前如此,往后也不会变。……
当天,迟家父女离开医院、回到诊所时已是下午。
尽管两人都是饥肠辘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却还是谁都没有在一楼停留。
而是一前一后默契地上了楼,又在客厅沙发各选一侧坐下。
起初是谁都没有说话。
迟雪几乎都要忘了,自己上一次和父亲这样面对面坐着、气氛凝重的对谈,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率是在当年她下定决心要去读医时。
父亲似乎也曾这样坐在她对面,苦口婆心地劝过她,说这样好的成绩,完全可以去读一个如今大热的互联网或大数据专业。
否则像他这样半道出家的还好,真要规规矩矩念下去,没个八年十年,哪里能混出头?
他心疼她的青春,害怕会被耗费在做不完的实验和恐怖的医患矛盾中,为此还失眠了半个多月。
天天不是无精打采,就是旁敲侧击问她是否考虑换个专业。就这么一直僵持到她要去北城报道的前一天。
她又说起了当年母亲临终前,自己拉着她的手说过的话。
“我答应过妈,”她那时小声说,“我以后会当医生。然后,用我的眼睛代替她看到,会有一天,世界上没有医不好的病。”
残酷的疾病再也无法轻易夺走一个人的性命。
穷病不会轻易地压垮一个家庭。
这是她的心结,也是她的愿望。
迟大宇最后亦不得不妥协。
只是,在送她去火车站那天。
两父女在进站口告别,他这个做父亲的却终究还是憋不住,忽然又牢牢攥紧她手,哽咽了很久。
“不管你学什么,学成什么样,”那天他说,“你要记住你的人生从来不是为了爸妈活的。在爸爸心里,小雪,爸爸其实只希望你过得开心,以后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再也不要让你吃一点苦――你这辈子跟着爸妈,真的已经吃了太多苦了。老天如果有眼,爸爸只希望,他保佑你过得比我们都好。”
“所以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只要爸还有一口气在,你就永远有退路。”
后来迟雪毕业出来,在医院规培。
最初果然辛苦,每个月只有八百块钱补贴。
迟大宇却也从不像别人家父母,挑拣她二十来岁还赚不到钱补贴家用,反而生活上的一应用度,从来没有短过她。
乃至于看见别家姑娘买衣服买化妆品,也每每要“撺掇”她去买、他给钱。
知道她在医院舍不得花钱吃职工食堂,就提出给她做便当,一做就是两年。
医院里的那群同事也好,附近的邻居也罢。
这么些年下来,就没有不羡慕她有个好爸爸的。
是以也不怪迟雪想不通。
这样的爸爸,对她掏心掏肺的爸爸。
她茫茫然看向天花板――心说怎么就忽然一夜之间,不是自己的亲爸爸了呢?
记忆里最疼爱她、懂她包容她、临死时还觉得对不起她的妈妈,怎么就变成了今天医院里张牙舞爪怪她不该出生,后悔生下她的妈妈了呢?
迟大宇沉默良久,不敢看她。
末了,却也只是低头,从茶几抽屉里掏出一包双叶,捻出一根点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抽烟。
但似乎不借着尼古丁的劲头,有些实话就实在说不出来。他忧愁的脸,唯有隐在烟雾之下。
一口烟呼出去。
尘封多年的真相亦终于倾吐出来:
“第一回 见到黄玉,是二十几年前了。”
他说。
“那时候冬天过了半,正是最冷的时候。她孤儿寡母、流浪到附近,说是被老公赶出来的。平时我记得偶尔看到她、就穿一单衣一个薄外套,也不换,一个人住在你舅舅那个招待所里。除了买点几块钱的快餐,也不下楼。”
“所以没人跟她私下里说过话,我和你妈,也是到后来她带着你到诊所看病,才知道她那么皮包骨头的一个女人,手里抱着你一个,肚子里竟然还怀着一个――真的,看着都挺可怜的。后来麻仔生下来先天不足,应该也和她这个时候营养不足关系很大。”
他回忆着遥远的往事。
脸上的表情时而困惑,时而怀念。
最后,却又突然做了个抱小孩的手势,低下头。
“但我到现在其实都还记得,小雪,”迟大宇说,“那天黄玉带你来开药,说小孩感冒了。你妈妈掀开襁褓一看,哟……你当时嘬着根手指,脸冻得通红,但瞧着手脚都是白白净净的,真像童话故事里那‘白雪公主’似的。一看见她、也不哭,反而咧开嘴就笑了。你妈当时也没说什么。”
“是后来才跟我说,就那一眼。她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差点眼泪就下来了。”
迟母从此动了恻隐之心。
后来便经常找机会,给招待所里的黄玉送点营养品、送点闲置的衣服之类的。
黄玉随后不知从哪打听到了迟母的“底细”。
有天夜里,便突然找上门来,开门见山说她准备要改嫁。
又说肚子里这个已经让男方有点接受不了,如果再多个女孩,恐怕更是难说。指不定以后生孩子都要被计生办带走打掉。于是提议迟家父母如果愿意,不如抱了她这个女儿去“养老”。
“我一世都不会再认她了,以后这就是你家的女儿。”
黄玉那时对他们说:“而且她也好养活,吃不饱都不哭不闹的。要是实在没有奶喝,给点米汤就行――饿不死就行。你们是好心人,留她一条命,也算是积福积德吧。”
说罢。
把女儿和据说是“女儿父亲”留下的一本笔记交给迟母后。
她甚至没有回头,只仿佛甩下了一个沉重的负累,毫不犹豫离开了诊所。
不久后,便又嫁给了附近修车店的小老板周正。再过几个月,顺利生下了儿子周向东。
从此二十多年过去,两家比邻而居。哪怕无数次打过照面、互有交流,她也的确说到做到,从没提起过自己和迟雪之间的关系。
甚至于如果不是这次周向东的事情对她的刺激实在太大――迟大宇想,也许这个秘密,亦真的可以瞒到所有知情人都带进坟墓也说不定。
“……什么笔记?”
迟雪沉默着听完这一切。
末了,却突然又抬头问父亲:“哪里来的笔记?”
*
迟雪整个人趴到了卧室地上。
手臂左右摸索良久,几乎半个身子都探进床底,终于,折腾半天,找到了那只她过去用来“藏宝贝”的铁盒。
她已很久没有能够装进去的东西,所以铁盒亦蒙尘多年。
直到她小心翼翼擦干盒面,解开锁扣。
入目所见第一眼,却是那许久未见的金属镜框。
她拿出来看了很久,无奈戴上一会儿却头晕,只能取下。
又逐一从盒中拿出小时候妈妈给买的芭比娃娃、整整五六个颜色的花朵发圈、小时候学着折的一整瓶千纸鹤同星星、几片褪色的薄荷糖纸、毛绒手套……林林总总一大堆。终于,竟真的找到了压在盒子最底下,那个黑色的密码本。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她对这个本子已然毫无印象。
别说密码,甚至根本不记得是不是自己亲手放进去。
还一度想过要不要干脆借用外力把密码锁破坏――但想了想,最终却也还是在迟大宇的劝说下放弃。打算过两天,如果黄玉的情绪能够冷静一些,再把这个本子交还给对方。
“比起我,她应该更有可能知道密码是什么吧。”
她把黑色的密码本放回盒中。
沉思片刻,却又突然转而看向面前一脸踌躇的父亲,问起他有没有肚子饿。
“懒得做了,要不我点外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