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铁把女人拉到自己身边,大声道:“她就是这样子!你想想办法吧,老兄,黑色橄榄枝不会这么容易被打败吧?”
胖子怒道:“金属探测器虽然是原理最简单的系统,但是也是最难欺骗的,有什么办法能阻止这些破电线被探测出来?有办法你想去,我是没办法!我要报告总部,这趟护送是不可能成功的!”
顾铁忽然冷笑起来,“号称护送专家的就这点水准而已吗?我已经完全搞清楚你规划的路线了,是从地下水道逃走对吗?深藏在整个东京地下、如蛛网一样错综复杂的地下排水管网是连水道管理局都无法确切掌握的隐秘空间,那就是你的王国对吧,你这见不得光的水耗子?从刚才开始你就显得焦虑不安,眼睛红肿流泪,站在屋子最黑的角落,说明你长期在黑暗中生活,并不适应阳光强烈的环境……下水系统主干道一定装有各种监控设备,凭借黑暗的环境,其他问题容易解决,但金属探测器采用电磁感应原理工作,只要金属物体进入磁场,就会因切割磁力线而产生电磁场,导致探测器报警,哼哼……如果我说有办法骗过探测器,你会有什么想法?”
胖子如同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后跃了两步,藏在阴影里面,用一双红肿的小眼睛瞅着这个全知的男人,“你是猜出来的吗?……说说看你打算怎么做?”
“要是原来,我可以直接将下水道管理局的监控设备攻陷,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连一丁点配时都不敢动用……我要你准备一台终端机和一台便携式的金属探测器,再提供下水道检测器的工作参数,我可以将阿齐薇头发的异常信号伪装成不引起系统注意的杂讯来处理,下水中难免有金属碎片,只要掌握到这个容忍度,慢慢通过,就不会因此报警。这么简单的法子你都想不到吗?”顾铁道。
“……大江龙之介。”胖子重新上下打量屋里的一男一女,终于伸出右手。
“顾铁和阿齐薇。”中国人与他握握手,感觉握着一块又凉又滑的隔夜肥肉,“虽然用了两个文豪的名字,还是个没什么品位的假名。”他戏谑道。
“身为日本人,我对这个名字充满自豪。”大胖子阴沉道。
四个小时后,船务事务所的小楼燃起一场大火,这场由高效燃烧剂引发的火灾很快将建筑化为一堆瓦砾,掩埋了所有可能留下的证据。同时,在深深的地下,顾铁和阿齐薇发出由衷的惊叹:“喔!”
“我对东京的地下世界充满自豪。”大江龙之介说道。
他们在深达一百七十米的地下,巨大的圆拱形穹顶上安装着模糊不清的led照明灯,看起来像远在天际的星辰,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洞穴以无数立柱加固,地面洁净而光滑,顾铁拿起手电,勉强照亮十米以外的前方,空气显得湿润温暖,洞里弥漫着一种浓稠的雾气,让说话的回音显得飘渺不定。
“没有污水流经……这不是地下水道,是防空掩体的一部分吗?”顾铁惊叹道。
“不。”日本人圆滚滚的身躯迈步走在前面,“这是东京都的地下泄洪道,平时是没有水的,只有在暴雨来临、需要大规模泄洪的时候才会开放。作为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巨型都市,东京拥有最先进的地下排水系统,年复一年的重复建设,随着时间流逝,许多设施神秘消失于管理局的数据库中,比如我们所在的这一条泄洪道,上一次启用还是九年前东京大暴雨时,从那之后,就连自动清洁机器人都将它遗忘了……”说着,他蹲下来,用手抚摸着地面,显得有点痛心。
“直径超过二十五米,这可以应付任何程度的洪灾了吧……”顾铁说道,“有多少人生活在这里?如果没猜错的话,超过两千人对吗?一整个社会?”
大江龙之介愣住了。“……你又是怎么猜到的?”他惊慌失措道。
“多动脑筋。”中国人指指自己的太阳穴,“东京大暴雨的那一年,无党派新首相上台后态度强硬地驱逐整个东京的流民,宣布‘自治地法案’生效,剥夺了流民寄住与公园等公共场所的权利。这件事当时可是甚嚣尘上,直到大暴雨吸引了媒体的目光,其后不了了之。我猜就是在那个时候,你们这些流民向黑色橄榄枝祈求帮助,黑色橄榄枝趁暴雨造成的混乱侵入下水道管理局数据库删除了若干水道的资料,开辟出这样一片安全的空间,让你们转移至地下生存;作为交换条件,流民社会必须为黑色橄榄枝提供安全护送服务,这是一桩两赢的生意。没有比这再好的居留地了,虽然资料已经消失,但照明、电力、水的供应都还持续着,只要小心避开主干道的监控设备就可以长此安居乐业啦……”
阿齐薇惊讶地张大嘴巴。大江龙之介扑通一声坐倒在地,震惊得无以复加:“这些是只有流民社会高层才知道的秘辛,你是从什么地方知道的?这不可能!”
顾铁露出邪邪的坏笑:“这当然可能,因为当时帮助黑色橄榄枝攻陷下水道管理局数据库、篡改数据的人就站在你的面前,只是当时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做的用意罢了……说起来,我应该算你们这个小社会的大恩人吧。”
这时迷蒙的雾气中走来几条人影,穿着灰色布袍、面色苍白、眼睛发红、身材矮胖的男人们手持各式枪械瞄准他们,“别动手!”大江龙之介喊道,“他们是……特殊的客人!顾铁……先生,这些是我们的巡逻部队,请到城市中心稍作歇息吧,只有几分钟路程。”
顾铁瞧瞧阿齐薇,得意地昂起鼻尖。“你们的小社会叫什么名字?总该有个名字吧。”他问道。
“左岸。我们的流民社会名叫左岸。”日本人惶恐地回答道。
“为什么起这个名字?”阿齐薇有点奇怪。
“因为流民社会并非懒惰者和无能者,而是理想主义的、向往美好的、敏感的、先锋的、哲学的思想者的聚集地,这就是左岸。”大江龙之饥介说道。
“我叫船山信二。”
“我叫四岛由纪夫。”
“我叫村上秋树。”
几名巡逻队的男人挨个自我介绍道。
顾铁扭头望了女人一眼,苦笑道:“我最怕文学青年了。”
第168章 漆黑中的光(上)
日本的流浪汉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社会阶层,他们并不是乞丐或流氓,根据日本的社会福利政策,失业者完全可以依靠每月十万元以上的失业保险生存,居住在政府提供的免费住房里,没必要四处流浪。流浪汉阶层的主力是“失意者”,日本国民性格中纤细而敏感的部分在这部人身上表现出来,或许由于职场受阻,或许由于婚姻失败,或许拥有不容于社会的思想、政见与宗教观点,这些在个人、家庭与社会压力下崩溃的人以流浪的方式表达内心的异化及反叛,久而久之,成为了一群具有凝聚力的特殊群体。在日本严格的食品管制法下,饭店到晚间必须丢弃剩余的食物,这让流浪汉不费力气就能衣食无忧,事实上在一项民间公益团体所做的调查中,流浪汉中有超过百分之十五的人患有高血压、高血脂等疾病,营养不良的现象极其少见。
近十年前颁布的《自治地法案》将公园、街道等公共用地划分为县有、市有、国有等级,严格禁止未经允许的占据及利用,将成千上万的流浪汉逐出了都市。失去生存空间,流浪汉这个名字逐渐消失于日本民众的视野中,但谁想得到在东京深深的地下,这些虚无主义者还过着自由、贫乏、不受管辖的日子呢。
顾铁一边跟着“左岸”的几个男人慢慢走在泄洪道中,一边向阿齐薇介绍这种日本独有的社会现象。“总而言之,就是一帮不愿工作的懒汉对吗。”雨林之花评论道,“在非洲这样的人多得是,年轻人都不愿意工作,简直是社会的渣滓……”
“嘘。”中国人赶忙捂住她的嘴,“‘懒汉’这个词可是日本流民的禁忌,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是懒鬼,这是忙于思考宇宙与人生的终极答案,没有时间为了咖喱面包而奋斗罢啦……”
大江龙之介回头瞧了他们一眼,“转过弯就到了。”
宽阔无比的泄洪道在前方出现分叉,右方是一条较为纤细的支线,大约十米直径的混凝土管道被微弱的灯光照亮,顾铁与阿齐薇转过路口,看到一个非常奇怪的地下村落。这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房屋,管壁上嵌着许多钢铁平台,平台之间以软梯相连,地面和平台上堆满白色棉毯、软垫和薄被,一眼望去,如同刚刚下了一场羽绒的暴雪。花花绿绿的事物点缀在白色背景当中,那是数不清的书籍,从莎士比亚全集到长诗格萨尔王、从商务印书馆民国版本的《东周列国志》到2034年第十二次再版的《史蒂夫・乔布斯传》,日文、英文、西班牙文,烫金精装本、平装本、线装本,顾铁不小心踢翻的一摞书本包罗万象,简直可以说是人类书籍出版史的缩影。
许多人躺在白色的软毯上,枕着白色软垫,盖着白色薄被,手中捧着书本,一边嚼着尼古丁片剂一边阅读;也有人聚在一起,喷云吐雾抽着大麻,针对某个哲学问题进行着激烈的辩论;左侧平台上有位白胡子的老人正激昂慷慨发表演讲,演讲主题似乎是在社会中复苏君主制统治的现实意义;右侧平台上几对男女正裹着白被单zuo'ai,一个男人忽然停止蠕动,从女人身上爬起来开始大声朗诵诗歌,旁边有人听得不住点头,抄起一把吉他即兴演奏起来。这些人全都披着灰色长袍(看起来袍子底下什么都没穿,实际上有几个人确实是的,看似也没人在意),双目红肿,面色苍白,头顶的冷光led只提供了有限的照明,不过看似并未影响他们阅读的雅兴。
“这就是‘左岸’。最初,我们是居住在上野公园(东京最大公园,占地55万平方米)的一群流浪者,后来领袖出现了,把具有相同理想的我们聚集在一起,建立起了这个平等、自由、高尚的乌托邦。”大江龙之介自豪地介绍道,“现在我们的兄弟姐妹一共有两千七百人,这里的生活非常幸福,我们完全无法想象外面的人们怎么在那个污秽的世界生存下去。”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阿齐薇喃喃道,“懒汉拿起了书本就会变成思想者,对吗?”
“我想问的是,当初黑色橄榄枝可是花了不少钱请我出马攻击数据库,这笔钱应该是你们拿出来的吧?你们的钱是哪里来的?拥有那么多财产,为何不买个山沟建一个农庄好好过日子?”顾铁饶有兴致地问道。
日本人回答道:“你别小看‘左岸’,我们之中有许多医生、律师、大型株式会社的管理者,就像村上秋树,他可是泛东亚船舶制造集团总裁的公子哩。对我们来说财产并未实质意义,能够拿来做点什么是最好不过的了。至于后一个问题,日本的《异教取缔法》禁止这种带有宗教性质的大规模聚居,而且我们是流民,生活在日本的土地上、靠社会漏洞过日子才是正当的吧!”
“这些白被子白毯子是哪来的?”中国人问道。
“离这里不远的地上就是东京医科大学第二病院,他们每日要销毁大量的床单、棉花等物品,这简直是犯罪!只要用点小手段搞过来,加以消毒后就可以制作便利的日用品了。”大江回答道。
“原来是黑心棉啊……”顾铁一哆嗦,丢开手里的软垫。
他们一行人慢慢走来,人们仍然各行其道,没人表示好奇。空气中充满熏香和大麻的味道。右侧平台上传来忘我的呻吟声,哲学家们觉得这打扰了他们的讨论,愤怒地向青年男女投掷枕头,zuo'ai的几人一边蠕动一边还击,诗人立刻根据枕头大战的场景即兴赋诗一首,弹吉他的歌手随即将诗谱成了歌曲,大声弹唱起来。一名吸毒过量的中年男人从高高的平台上跌了下来,扑通一声砸在地面,白色软毯上洇出一朵殷红的血花,旁边有人放下书本瞟了一眼,翻出一本《圣经》,念了一段安魂弥撒作为纪念。有一位光头的少女款款走来,给尸体的鼻孔里插上一朵艳丽的罂粟花,对面的画家突发灵感,开始用炭笔在画布上描绘长着六个的天使。
“我感到有点恶心。”阿齐薇挽住顾铁的胳膊,深深皱着眉头。
“怎么说呢……这场景古怪到令人发指,但又有种诱惑感呢,放下廉耻和道德露出本性生存,这就是某种《理想国》吧……”中国人轻叹道。
大江龙之介带着他们穿过长长通道向前,灯光开始昏暗下去,前面逐渐变得漆黑,平台、白毯和奇怪的男人女人消失了,不知有多深邃的通道冒出冷风,“领袖就在前面。本来这只是一趟理性的护送任务,不过你是特殊的客人,顾铁,去觐见领袖吧,他会很高兴见到你的。一直向前走,你不会错过他的。但是记住,千万不要搞出任何光亮来,领袖非常怕光。”大江龙之介停下脚步,示意二人继续前进。几名巡逻队员一齐向着黑暗的地方弯腰鞠躬。
“这不是个好主意,铁。”阿齐薇低声道。
顾铁的目光看不透深沉的黑暗,但抑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没事,他们应该不会害我们的,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他拍拍女人的肩膀说。
“……总有一天,你这种性格会害死自己,你这笨蛋!”雨林之花骂了一声,拉起他的手迈步向前,顾铁嘴角泛起笑容,紧紧握住女人冰凉的小手。
走了几步,黑暗就将他们完全笼罩,顾铁摸着左侧的墙壁慢慢前进,地面非常光滑,由于是圆柱型通道,地面有一定倾斜的角度,走起来有点困难。走出五十步,背后微弱的光芒已经完全消失,这显示通道是有弧度的,“你一定偷偷带了枪,还有打火机之类的东西,对吧。”顾铁忽然开口道。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刚离开嘴巴就被黑暗吞噬,听起来非常奇怪。
“是的,我不能完全信任他。”阿齐薇回答道,“高硬度树脂自卫,压电陶瓷发火器,其他很多非金属的小玩意儿,从安全屋的武器库中选出来的。要我照亮吗?在黑暗中前进是很危险的。”
“不,我是提醒你不要点火。”顾铁说,“我有种直觉,在这位领袖身上能找到什么线索……既然他怕光,就尊重一点吧。”
女人问道:“关于什么的线索?”
“……关于一切。”中国人沉声道。
“那好吧,听你的。那我用老办法。”雨林之花点点头。她忽然张开嘴巴,开始发出明亮的尖叫声,声音在洞穴中来回激荡。除了ipu自由战士的身份以外,阿齐薇还是位资深的声学研究专家,顾铁与巴尔文德拉使用的鸟叫声暗语就是由她发明的,现在她使用的是名为“蝙蝠视觉”的技术,模仿蝙蝠的超声波定位技术,只要经过训练,听觉敏锐的人类可以利用回声来在黑暗中确定方位、查看环境。
“前方四十米有东西,通道正中间。”向前走了一截,她忽然说道。
第169章 漆黑中的光(中)
按照阿齐薇的指示,两人前进了四十米距离,停在不明物体的前面。大江龙之介曾说过“不可能错过”,那么这横亘在通道中央的肯定就是“左岸”领袖的宝座了。顾铁清清嗓子,开口道:“你好。我们是顾铁和阿齐薇,偶然经过这里,跟你打个招呼就回去。长时间缺乏光照的话会影响源性维生素d的产生,从而导致缺钙的,还是定期接受照射比较好,即使人造光源也行,只要能发出紫外线。”
雨林之花杵着他的腰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顾铁撇撇嘴。
没有回答。彻底的黑暗中看不到任何事物,只能感觉到在前方有某个人或某种物体的“存在”本身,这种感觉非常奇异。中国人忍不住想向前一步摸摸这个不明物体,阿齐薇连忙将他拉住,掏出打开保险。
“……是不是死了?”过了半晌仍然毫无动静,女人说道,“这么古怪的人,陌生的地方……回去吧,不要再冒险了。”
“再等一下。我好像听见什么声音。”顾铁拍拍她的手背示意稍安勿躁,竖起耳朵倾听。轻微的滋滋声被耳廓捕捉到,那是电流经过导线发出的电路噪声,每隔几秒钟,就有一声汩汩的流动声响起。“是生命维持设备。这家伙在靠人工心肺维持生命呢,这是外循环系统从血液中析出二氧化碳气泡的声音,我当年住院的时候可是重症监护室的常客……”中国人开口道,“这么说,领袖已经成了植物人了?”
“并非如此。”忽然间有个雄浑的男性声音响起,把两人吓了一跳,顾铁赶紧按住阿齐薇的手,防止她激动之下一枪把对方的脑袋打爆。“你是左岸的领袖?幸会。”他扯着女人退后一步,说。
“是的。我的名字早已忘记,你可以叫我‘顾问’。”那个声音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说道,用词和发音都无可挑剔。
阿齐薇对汉语掌握得不太好,显得有些迷茫,顾铁用英语朗声道:“你知道我是中国人,谢谢照顾啦,说英语就好,反正对你来说也不成问题,……用语音合成器说话的顾问先生。”
极其标准的男声立刻换成英文道:“当然。感谢你的帮助,顾铁先生,现在的左岸是一片祥和的后乐园,这都要感念你九年前出手相助。”
“拿人钱财,而已,黑色橄榄枝和我关系很密切,并不算有意帮助你们。”顾铁摇摇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在上野公园里的时候肯定不是这副模样,否则社会保障机构会把你从窝棚里强行拉走的。”
“呵呵……”毫无感情的笑声响起,男声回答道:“我不太想提起这段往事,不过可以明确回答你,只是近几年的事情而已。九年中我唯一一次离开左岸,到外面那个乌七八糟的世界去处理一些事情,――就算是我,也在尘世有着数不清的羁绊,这真是与生俱来的罪恶啊……意外发生了,我被掳到一个不知何处的所在,与其他数百名受害者一起,接受了无穷无尽的生体试验……”
说到这里,顾铁明显感到身边的阿齐薇身体出现了颤抖,他知道她想起了在阿斯蒙蒂斯昏暗地下的可怕经历,不禁伸手将女人搂紧。
“……人们一个接一个死去。我们被关在黑暗的房间里不见天日,房间的一侧有根生锈的水管,每隔一定的时间,管中会流出粘稠的食物,味道就像将世间所有的罪恶丢进锅里煮成半熟然后撒上腐烂的苍蝇尸体、脓血和毒药混合而成,然而吃下去就可以维持生存;房间的另一侧有一个深坑,管道会抽走便溺,却驱不走粪尿的味道。我们如等待试验的小白鼠一样一个挨一个坐在那里,等着食物降临,时间失去意义,脑中什么都不能想,人一个接一个被带走,从来不见任何人回来。终于有一天,我被带出监牢,来到一间纯白的实验室,许多穿着白大褂的人将我绑在试验台上,说我‘是谱调相性最合适的人选之一,说不定可以顺利通过遴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后来,许多电极插进我的脑袋,忽然眼前的一切消失了,我开始通过一条狭窄的管道,在窒息中不断挣扎,在漫长的痛苦过后前面忽然有一扇光明的门开启,我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一切的意义,关于这个世界的终极答案。”顾问用无喜无悲的合成音说道。
“等一下……”顾铁忽然身体一僵,低声道,“等一下……”
没有理会他,顾问继续讲述自己的过去:“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是一国的君王。我姓夜,据说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姓氏,来自一个非常强大的家族。我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头戴冕旒,身穿黄袍,俯视一殿跪拜的臣子。窗外天色未明,透过窗棂能看到晨曦里安静的城市和天际矗立的高塔,我明白我已经统治这个东方国度几十年,我是睿智的、仁爱的天赐君王,我站起来,宣布早朝解散,准备车马想要出宫巡视。我喜欢这种感觉,但感觉并未持续太久,我坐上马车,在一百六十名禁军的环绕下离开南华门,沿着中轴路向前行驶,百姓匍匐于路边,山呼我的名字,我知道他们是发自内心地爱戴我,于是掀开窗帘向他们挥手致意。我爱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整肃的街道和良善的臣民。下一瞬间,黑暗将我笼罩,我知道短暂的辉煌行将结束,我将失去一切。光的门开启,我重新回到那条狭窄、窒息、痛苦的管道,回到那间冷冰冰的实验室。‘又失败了吗?’,穿白大褂的人们说,‘同步率还是不够,还是按照老办法进行脑剥离,然后进行化学刺激以改变谱调吧。’‘可是这样做从未成功过,是否我们的思路错了?’‘两条路齐头并进,总有找到真理的时候,这是集阿斯蒙蒂斯、路西法和利维坦三个部门最高科研力量的终极试验,必须成功,不能失败!’‘……当然。’”
中国人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对面黑暗中的人:“等一下……”
“你绝对猜不到后来发生了什么。试验失败了,我的大脑被装进塑料容器丢进医疗垃圾箱,被厢式货车运往处理中心,等待下一批焚烧。我没有死去,――或许是容器里残存的富氧溶液暂时维持了脑细胞的活性,我失去了所有的感觉,只能尽量想着‘有人来救救我吧!救救我,救救我……’。”男声说道,“奇迹出现了,有人听到了我的呼唤,一名左岸的居民,在外面世界搜集必要生活资料的别动队队员听到了呼唤,他正巧在医疗废料处理中心附近,循着我的召唤寻找而来,在闸门开启之前按下了焚烧炉的停机按钮。他将我的大脑带回左岸,这里有着全世界最顶尖的脑外科医生、生化循环工程师和工科专家,他们救活了我的大脑,还做了很多事情,让我能以现在的姿态苟活于世上。如今想来,这或许是对我的一种考验吧……作为报答,我将世界的终极意义传达给了左岸,是这段经历,造就了现在的左岸,这个彻底解脱的地下社会是我最自豪的创造物啊……”
顾铁忽然叫道:“我知道了,你兄弟会试验的受害者,他们想将你强行植入‘世界’,获得身份与地位,这是利维坦的工作范畴……但我有两个问题想问,请一定要回答我!第一,你穿过‘管道’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我觉得非常熟悉,似乎唤醒了什么沉睡的记忆,请详细向我描述这段经历!第二,你说窥到了世界的终极答案,那个答案是什么?现在的左岸又是凭借什么找到彻底解脱?”
阿齐薇从而感到身旁的男人如此慌乱,即使面对强大无比的神之子他也未曾丢失本心,但现在顾铁的手正在出汗,身上肌肉因紧张而颤动不停。
“……我拒绝。今天已经说得足够多了,我们只是偶然遇到的过客而已。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并不是这条毁灭之路上唯一的先知,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遇见,那时在告诉你这些答案吧……”男声逐渐低弱,显示这场对话已经结束。
顾铁扑过去,摸到冰凉的玻璃表面,“喂!不能这样有始无终,顾问,说话啊!说话!”
这时阿齐薇终于按捺不住,按下压电发火器的开关,无燃料发火器凭借点燃电弧火焰,蓝紫色火焰照亮前方。透明的棺材出现在眼前,一颗孤零零的大脑悬浮在空中,被无数电极支撑着,金色的导线密密麻麻编织成一个人形的轮廓,大脑就摆在人形的头部位置。假人的身体是中空的,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电弧在黄金导线之间闪烁不定。
“那么,再见。”合成音最后说道。
第170章 黑暗中的光(下)
无论顾铁如何发问,那诡异至极的顾问都不再开口,“我们走!”中国人怒气冲冲转过身,大踏步走入黑暗。阿齐薇跟在后面,不禁小声问:“他只剩一颗大脑……就算这样仍可以生存呢,这是何等强大的意志力……用金线编织成的身体是作什么用的?难道他的大脑如此渴望原来的身体,用人造的躯壳来安慰自己吗?”
“明知故问,语焉不详,什么过客什么先知,放他娘的马里亚纳海沟大屁!”顾铁挥舞着拳头骂道,“最讨厌这样的神棍!躲在地底下过着老鼠一样的日子,还每日发着圣人贤者的春秋大梦,妈的……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雨林之花没见过顾铁如此失态。她担心地搂住男人的手臂,感觉结实的肌肉在因愤怒而跃动不停,“别这样,笨蛋。”她轻声说:“你身上的伤口还没愈合,这样会造成内出血的。”
“我……我没有生气!只是……”顾铁咬牙切齿说道,深深憋了一口气,然后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将怒气从鼻孔喷发出去,平复一下心情,柔声道:“我没事。我不恨他,只是恨自己太弱小,找不到问题的答案,只会像苍蝇一样他娘的四处碰壁!”
“我不知道你在找什么,不过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来好吗?”阿齐薇说道。
“时间吗?是啊,我们还有些时间,或许吧……”黑暗中看不到中国人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
两人走出幽暗的通道,大江龙之介肃立在光明与黑暗的分界线上等待,“领袖对你们说了些什么?他心情好的时候很喜欢跟别人说话,但如果状态不好――例如幻肢症发作的时候(被切除肢体患者在不存在的肢体上感觉到的奇异痛觉),他的脾气是很暴躁的,得叫循环工程师来调整一下才行。”
“不关你事。”顾铁冷淡地回答道,“走吧。”
“去哪里?”日本人略显惊讶道。
“离开日本,那是你的任务吧。”顾铁说。
“可是你已经成为左岸的贵宾,那是流民世界里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待遇啊,午宴马上就要开始,今天的宴会主题是查理五世(14世纪法国瓦鲁瓦王朝国王),所有的诗人、哲人、音乐家、画家、雕塑家和评论家都会盛装出席,你瞧,已经开始布置餐桌了。”大江龙之介挪开一步,身后的长长通道已经改变了模样,地面向两边分开,不锈钢制造的餐台从通道中央升起,这个餐桌沿着通道方向延伸,不知究竟有多长,男人女人褪下白袍,穿上中世纪的华丽服饰,男人穿着肩部高耸、袖子膨大的紧身上装,紧身长裤和尖头鞋;女人换上以绿松石、银纽扣和紫貂皮装饰的曳地长裙,戴上尖顶帽,以黑色面纱遮住脸孔。裸着上身、头戴花环的少女给桌子铺上拜占庭式的刺绣丝绸桌布,在花瓶中插上鲜花,点燃熏香,用分酒器给上千只水晶杯中倒满葡萄酒。
一名身穿宫廷礼服的男人鞠躬致意,用纯正的法语介绍道:“今天的食物都来自于最顶级的纯天然食材商店,由专业厨师依照中世纪食谱与烹调方法制作,请允许我为您介绍菜单:前菜是肉桂汤、丁香鹿肉和葡萄酒煮牛肉,第二道菜是烤孔雀、天鹅全烧、番茄辣酱拌兔肉、糖煮小鹧鸪;主菜是:乳酪煮全鸡、鸽肉馅饼、全烧羔羊肉;甜点是:香料药酒渍梨、砂糖与蛋点心、糖拌芹菜;最后还有各式餐后点心、水果和各种酒类。领袖吩咐我将您安排至主位,请上座吧,贵宾先生。”
餐桌的尽头摆放着一张奢华的高背椅,椅子上铺着猩红的天鹅绒毯,鎏金的扶手上各坐一位身材窈窕顾盼生姿的少女。在靠近主人位置的桌上已经摆上一盘美轮美奂的菜肴,那就是中世纪宴会中最重要的主菜之一烤孔雀,孔雀被拔去羽毛,口中塞入一块樟脑后放进柴堆中烧熟,然后装盘、整形,将原本的翎毛一根一根插回孔雀身上,就连颈部的白色羽绒都不会忽略掉,经过冗长的处理,栩栩如生的孔雀就出现在餐桌上,尽管吃起来毫无滋味,但这开屏绽放的华丽禽鸟无疑是整张餐桌的中心。
“啊,犬儒主义过后是享乐主义吗,我还以为那颗大脑是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呢。若换成我,一定会悲观到死,一头撞在玻璃棺上自杀吧。”顾铁眼神冷冷地扫过餐桌,“很棒的宴会,我下次若是举行聚会,一定会参考这个主题。”
“你刚才说‘流民的社会’。”阿齐薇忽然问身旁的大江龙之介,“现在别处还有流民存在吗?流民聚集地彼此之间有着联系?”
日本人回答道:“是的,原本各自寻找到政府看不到的地方组成社会,最近逐渐在领袖的统合下成为一个有着组织和共同目标的大集体……这些话不该由我来说的。”
顾铁走到桌旁,拾起一只纯银酒杯,杯中装满绿色、半流质的液体,呈现翡翠般明亮通透的颜色,气味香甜。“这是什么?”他用手指沾了一点绿膏,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