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他眼中尽是迷茫。
“慕迟?”周庄墨迟疑着唤他。
慕迟略回过神来,默了默问道:“老师,你身边可有人至亲离世?”
周庄墨心底已是诧异至极,“至亲”二字,是慕迟以往最为厌恶的了。
可看他眼中的茫然,周庄墨轻声应:“有。”
慕迟终于看向他:“如何宽慰那些人?”
周庄墨疑惑:“宽慰?”
慕迟又道:“若那离世之人虽待她好,却也一直在利用于她呢?”
周庄墨越听越是糊涂,可偏偏慕迟再不言语,只道:“虽苦难不同,可被宽慰之人大抵也是想有人陪着的,哪怕未曾有只言片语。”
想要有人陪着吗?
慕迟沉默片刻,转身走了出去,朝中央的幄帐走着,看着那里影影绰绰的烛火,而后越走越快……
*
乔绾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场关于陵京的梦。
梦里,她穿着火红的胡服,嚣张至极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直直朝着皇宫而去。
即便到了宫门口她也未曾下马,只用镶嵌着红玉的金鞭指着宫人,扬着下巴道:“还不快将宫门打开,父皇要见本公主。”
宫人们无一人敢拦她,便是进了临华殿,坐在龙椅上的人也只是无奈地皱着眉头,在一片檀香的烟雾缭绕里无奈说着:“小十一,又在宫里行马了?”
她笑:“父皇,绾绾刚得了匹宝马,骑来试试。”
“你啊,”烟雾里,龙椅上的人脸看不真切,他只是摇摇头,唤身后的宫人拿来了丸药,“小十一,将这丸药吃了。”
她看着丸药,并未如以往一般吃下去,而是抬头:“父皇,我可以不吃吗?”
下瞬,龙椅上和蔼的人骤然变得凶神恶煞,雾气里的人脸也清晰了起来,一张瘦骨嶙峋的脸狰狞地朝她伸来:“乔绾――”
乔绾低呼一声,猛地睁开眼,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身上也升起阵阵令人烦躁的热。
微弱的烛光在轻轻闪烁着。
乔绾定定地看着前方,脑子里空荡荡的。
帐帘却在此时被人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乔绾背对着里间门口,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有寒意逐渐弥漫时,她便已猜到了是谁,可不愿理他,索性闭上双眼装睡。
慕迟站在床榻旁,看着仍背对着自己的背影,良久俯身将她的鞋履脱掉,侧躺在她身后,安静地拥紧了她。
冰凉的触感惹得乔绾身子一僵。
慕迟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僵硬,只拥着她。
他其实并不会哄人,翻遍了记忆,似乎只有一次,幼时那个女人去地牢偷偷看望他时,流着泪看着他脚腕被锁链磨出的血痕,而后一下下地轻拍着他的背。
迟疑半晌,慕迟伸手,笨拙又轻缓地在她的肩侧一下一下地拍着……
乔绾白日在马车上睡了许久,本没有丝毫睡意,未曾想被他一下下地轻拍着,最后竟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帐外隐隐传来将士们操练的声音。
慕迟看着仍熟睡的乔绾,定定看了片刻,最终在帐外传来司礼轻声唤“公子”的声音后,缓步下了榻。
昨日被乔绾扔了一地的衣裳仍散乱着,慕迟顿了顿,挑了一袭白衣及雪白锦裘穿在身上,走出帐去。
“公子,将军们都在等您。”司礼道。
慕迟应了一声,又道:“命人备好热水和手脂,在门口候着。再去战俘的家眷里挑个手脚利落的丫鬟来。”
“是。”司礼忙应。
慕迟起身走进不远处的营帐,里面各营的将军及周庄墨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今日商讨之事,不外乎是阿尔赫部落也在固阳不断增兵一事。
免不了一场大战了。
不过也好,慕迟想,固阳离着此地极近,一来一回也不过一日,不用离着兵营太远。
商议完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慕迟心中有事,起身便要离开。
而此刻樊柱才终于能说些闲话,见慕迟起身,便朝他看去,随后“诶”了一声:“殿下,昨日固阳一战您受伤了?”
慕迟凝眉:“嗯?”
樊柱:“您的嘴……”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朝他看去。
周庄墨也忍不住朝慕迟看了一眼,昨夜天暗未能看清,方才便发现,他的下唇有一块不小的红痕。
慕迟垂眸:“被人咬了一口,无碍。”
话落,他径自离去,留下后面几人面面相觑。
走到帐外,慕迟伸手抚了抚唇上的伤痕,心中涌现一股莫名的愉悦。
却在此时,司礼快步跑了过来:“公子,闻叙白求见长乐公主。”
作者有话说:
狗子:看见我嘴上这么大的红痕了吗?
还是狗子:我老婆咬的!
第62章 、捻酸
乔绾醒来时, 幄帐内早已收拾利落,丝毫不见昨日的狼藉。
昨夜她好像梦见了母亲,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哄着她睡觉。
乔绾抿了抿唇, 穿了衣裳走出里间。
一名丫鬟模样的陌生女子端着温水在外帐候着,见到她忙福了福身子:“奴婢叩见公主,司将军吩咐奴婢伺候公主梳洗。”
营中的女子大抵是俘虏的家眷婢女, 乔绾无意为难她, 只随意洗弄一番。
未曾想丫鬟又端来一个檀盘, 檀盘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精致妆奁,妆奁内华丽的首饰与肃杀暗沉的营帐格格不入, 一旁还有一瓶上好的手脂,是她以往在陵京常用的样式。
乔绾想到陵京,便想起昨日的那封书信,心中不觉烦躁起来,没有理会便径自走出幄帐。
腊月牧场的寒风不小, 乔绾未曾穿裘氅,虽觉察到冷, 可吸入冷气时肺腑又莫名的舒服。
乔绾在内营随意地走着,不觉便走到了出口处, 侍卫如昨日一般拦下了她。
乔绾紧皱眉头, 转身就要折返,也是在此时, 身后一人温和的嗓音里带着些沙哑, 不可置信地唤她:“宛娘?”
乔绾身形一僵,转过身去。
外营一间简陋的幄帐前, 一袭白衣的闻叙白走了出来, 眉眼满是疲惫, 衣摆处也沾了些污浊,本就清瘦的身形,此刻看起来更清减,却仍显温和。
乔绾没想到闻叙白会来兵营找她,她本以为得等到自己回到金银斋才能再见他。
乔绾刚要走上前,侍卫抬手便拦下了她:“公主请回幄帐。”
乔绾皱眉,骄横的语气信手拈来:“你们敢拦我?”
侍卫一怔。
闻叙白也顿了下,他看着乔绾浑然天成的娇纵姿态,却不见丝毫的盛气凌人,这和以往他认识的她如此不同。
乔绾抬了抬下巴朝前走了两步,侍卫便退了两步,许是她太过强硬,侍卫最终松了口,未曾放她出去,只搜查一番后让闻叙白进来了。
片刻后。
乔绾不耐烦地让跟着的侍卫离自己远些,与闻叙白沿着内营走着。
二人谁也未曾开口,只剩呼啸而过的风声。
最终是乔绾率先打破沉默:“闻夫子何时来的兵营?”
闻叙白默了默道:“刚来不久。”
事实上,将书信送去馆驿后,他便去了金银斋,却得知她去了西山,遍寻不到之际,方才知她在此处。
也说不上为何,只是觉得,他该给她一个解释。
乔绾又问:“书信可曾交给馆驿?”
闻叙白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些,怔愣一息后颔首:“馆驿已快马加鞭送走了。”
“这次想必应当能让黎国子民在摩兰重新入学入仕吧?”乔绾笑着道。
闻叙白的喉咙动了下,低声“嗯”了一声。
乔绾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错,未曾想我这个前公主还有些用。”
闻叙白睫毛轻颤了下,抬头看向她,唇角一贯温和的笑也消失了:“你……便没有其他想说的?”
乔绾认真地想了想,笑问:“是不是没想到,我居然是那个臭名远扬、骄奢淫逸的长乐公主?”
闻叙白微微凝眉,摇头道:“那些不过是传闻罢了。”
“你若是生在陵京,便知那究竟是不是传闻了,”乔绾扬了扬眉梢,“我在九原都听人提过自己的名号,说那黎国的长乐公主出入青楼,虚荣娇惯,枉顾礼法……”
“宛娘,”闻叙白打断了她,眼底尽是不赞同,可听见她如以往一般对他说话的轻松语气,紧绷了一路的心陡然松懈了不少,“你不怪我?”他问。
“我也欺瞒了你,”乔绾垂下视线,耸耸肩,“这样算来,你我二人也算公平。”
闻叙白脚步微停,转过头看着她,不知为何心底升起淡淡的希冀。
乔绾唇角的笑淡了淡:“闻夫子,哪日你去金银斋,我们将生辰帖换回来吧?”
闻叙白的眸色一滞,逐渐变得晦涩,良久他移开视线,目光定定看向远处的营帐:“……嗯。”
乔绾点点头,也随之看过去,再未言语。
不知多久,乔绾听见身边人轻声唤她:“宛娘。”
乔绾转过头去,一眼便望进了闻叙白的双眸中:“嗯?”